第22章
正是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聂赫留朵夫从审判厅里走出来,进入陪审员室。他倚窗而坐,耳际传来周围的人的谈论,不断地抽着纸烟。
那个商人显然很快活,他非常赞赏商人斯梅里科夫消磨闲暇的方法。
“是啊,兄弟,多高明的生意人呀,按西伯利亚的作风寻找快乐。眼力真不错,看上了这个美女。”
首席陪审官在发表一种高见,他说整个案子应依据专家的鉴定来判定。彼得·格拉西莫维奇正在跟那位犹太籍的掌柜说着笑话,说着说着,他俩都捧腹大笑起来。聂赫留朵夫对于人家向他的询问,都只作一两个字的简单回答,他希望一个人待着——让自己能安静地思考。
当民事执行吏以其偏向一边的步态走来,邀请陪审员们重新进入审判厅的时候,聂赫留朵夫感到心惊肉跳,好像他不是去审判别人,而是被领着去接受审判似的。他内心深处已经感到自己是个恶棍,像他这样的坏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本应羞愧得无地自容才对,可与此同时,他在老习惯的驱使下,竟堂而皇之地走到大厅的高台之上,在仅次于首席陪审官的第二把交椅上安坐,架起二郎腿,手里悠闲自得地摆弄着夹鼻眼镜。
刚才被告们也曾被押往他处,现在又押送回法庭。
在审判厅里出现了新的面孔——证人们,聂赫留朵夫发现,玛丝洛娃好几次抬起眼睛,她的视线似乎不能离开那个穿着华丽的丝绸和天鹅绒衣服的胖女人,这个女的头戴扎着大蝴蝶结的高帽子,裸到肘部的胳臂上挂着一个雅致的手提包,聂赫留朵夫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也是证人,她是玛丝洛娃所在的卖淫商店里的鸨母。
开始讯问证人们,审判长一一问了他们的姓名、信仰等情况,两旁的法官也提出讯问,他们想了解证人们是否进行过宣誓,得到否定的答复后,那个司祭又来履行自己的职责了,他步履艰难的走了出来,扶正挂在丝绸衣服的前胸的金色十字架,带着先前那种严肃而坚信的神情,以表明他在做一件十分有益和重要的事情,引领着证人们和鉴定专家们进行了宣誓。宣誓完毕后,所有的证人都退场回避,只留下一个女的,她正好就是那个妓院的鸨母,名叫基塔耶娃。法官要求她将所知道的有关此案的情节通通说出来。基塔耶娃装出一副笑脸,每说一句话,她头上的帽子就一起一伏,仿佛在鞠躬似的,她以浓重的德国口音,详细而流利地述说着。
据她说,首先,她熟悉的旅店茶房西蒙来到店里,要为一个富有的西伯利亚商人物色一个姑娘。她派柳芭莎去。过了不大工夫,柳芭莎领着那个商人回到店里来了。
“当时这个商人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中,”基塔耶娃微微一笑,说道,“他在我们店里连续不停地灌酒,还请姑娘们喝;但他身上带的钱很快喝酒喝完了,他就打发柳芭莎前往他在旅店开的房间里取钱,他格外喜欢这个柳芭莎。”她说着,眼睛看着女被告玛丝洛娃。
聂赫留朵夫察觉到,这时玛丝洛娃脸上浮现出笑容,这个微笑令他厌恶,一种奇怪的模糊的憎恶感,还夹杂着几分怜悯,升上他的心头。
“在您的心目中,玛丝洛娃的人品怎样呢?”一个司法职位的候补者,受法庭的委托做玛丝洛娃的辩护人,红着脸、怯生生地问道。
“一个挺不错的姑娘,”基塔耶娃回答说,“受过教育,长相美丽大方。她是在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中培养大的,可以阅读法文书。她有时稍微多喝点酒,但从未喝醉过。真是一个好姑娘。”
喀秋莎看着鸨母,可后来突然将眼睛转向陪审员们,并且其视线停留在聂赫留朵夫身上,她的一张脸这时显得正气凛然,甚至是森严可怖的。她用其森严的眼睛中的一只斜睨着他。这两只在奇怪地探索着的眼睛长久地打量着他,尽管恐惧感攫获了他,他也不能将自己的视线从这双带着纯白的眼白的斜睨的眼睛上移开。他记起了那个伴随着折裂的冰块和浓雾的奇异之夜,特别是那个夜晚的残缺的下弦月,它在凌晨时分升起,照着一个乌黑而可怕的什么东西。这两只看着他或从他身上扫过的眼睛,使他想起了那个乌黑而可怕的什么东西。
“她认出我来了!”他想道。于是聂赫留朵夫好像等着人家兜头一击似的,全身紧缩成一团。可是她没有认出他来。她平静地出了一口长气,眼睛又看着审判长。聂赫留朵夫也吐出一口长气。他想:“总算平安无事,但愿这审判快点结束就好。”他此时此刻心中的感触,和有一次狩猎时的感触类似,当时一只中弹受伤的鸟落到他的手里:他看到它那鲜血淋漓的模样,心里既厌恶,又怜悯,又懊恼。受伤未死的鸟在网中扑打着:既令他讨厌,又令他怜悯,很想立即致其死命,忘却它。
眼下,聂赫留朵夫两耳听着对证人的审问,心中却交织着这样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