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可是,他心里越急,案件的审判反而拖得越久,使他如坐针毡。在一个个地讯问了证人和鉴定人之后,又是副检察长和辩护律师们一个个地站起来,摆出通常的煞有介事的模样,提出些毫不必要的问题,接着审判长拟请陪审员们查看物证,其中包括一枚硕大无朋的戒指,很明显,只有最粗壮的食指才能佩带它,戒指上镶着一颗梅花形的钻石,还有一个过滤器,其中装着化验出来的毒药,这些东西都密封着,上面贴有纸条,作为标志。
陪审员们已经起身,要去查看物证了,可是副检察长又添花样,他半立起身子,要求在查看物证以前,先听一听医生的验尸报告。
审判长只想尽快审完这个案子,以便及时和他的瑞士女郎相会,可是事与愿违;即使他非常清楚宣读这份报告不会有任何有益的效果,只会令人感到厌烦和推迟午饭的时间,他也十分明白副检察长要求宣读仅仅因为知道自己有这份权利,他反正不能拒绝,于是表示同意。
书记官取出报告,重新用他的无法分辨Л和Р两个字母的令人沮丧的声音读起来:
“经外部检查,表明:
“(1)费拉篷特·斯梅里科夫身长二俄尺十二俄寸[1]。
“好魁梧的大汉啊。”那个商人很惋惜地凑在聂赫留朵夫耳边低声说。
“(2)从外表判断,死者年龄约莫四十岁。
“(3)尸体外观浮肿。
“(4)全身皮肤呈深绿色,好多地方布满黑色斑点。
“(5)尸体表皮上长出大小不等的水泡,有好多处的皮肤已脱落,挂在身上,像较大的碎纸片。
“(6)头发深褐色,很浓密,稍一触摸,就会脱落。
“(7)眼球突出眼眶之外,角膜浑浊无光。
“(8)从鼻孔、双耳和口腔流出有泡沫的带脓血的液体,嘴微张。
“(9)由于面部和胸部肿胀,颈部几乎不复能见。”
等等,等等。
在四页纸上罗列了二十七项,如此这般地描述一具可怕而巨大的肥胖而浮肿的正在腐烂的尸体的外观,详细到细枝末节,而且这是一个在城市里寻欢作乐的商人的遗体。聂赫留朵夫心头早已产生的无法言明的憎恶感,在宣读这份尸体报告时更加增强了。喀秋莎的生活、从鼻孔流出的脓血、突出眼眶之外的眼球、他聂赫留朵夫对她干的那些缺德事……这一切,他感到都是同一种社会风习中的现象,他已经被这些现象从四方八面包围,甚至被吞没了。当外部检查的宣读终于结束时,审判长沉重地嘘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真想宣读至此为止。谁知书记官马上开始宣读内部检查报告。
审判长再次低下头去,用一只手托住脑袋,闭上眼睛。坐在聂赫留朵夫旁边的商人竭力支持着,以免打瞌睡,间或晃一晃身子。被告们却同他们身后的宪兵一样,坐着一动不动。
“经内部检查,表明:
“(1)颅骨的皮肤覆盖层很容易从颅骨上剥离,任何地方都没发现瘀斑。
“(2)头盖骨厚度中等,完整无损。
“(3)坚硬的脑膜上有两处色素沉着的斑点,大小约四英寸,脑膜呈浊白色。”
等等,等等。另外还有十三条。
接着宣读见证人的名字和其签名,又宣读了一个医生做的结论。通过这份结论可以看出,在解剖时已发现胃中和部分肠子及肾脏中有异变,并记录在案,而这样的异变使人们有权做出具有最大程度可能性的结论:斯梅里科夫死于中毒,毒药是随着酒液进入他胃中的。根据现有的肠胃异变来看,难以判断随酒进入胃中的是何种毒药,但毒药是随着酒进入胃中的这一假设可以认定,因为在斯梅里科夫胃中发现大量酒液。
“看来他喝得可凶了。”刚从瞌睡中醒过来的商人又在喃喃地说话了。
这份记录的宣读长达将近一小时,但副检察长仍不感到满足。该记录读完时,审判长对他说:
“我看内脏检查的各项记录就用不着读了。”
“我可要求读完这些检查记录。”副检察长严正地说,他眼睛不看审判长,侧着身子,稍微跃起,按他的话中的含义,要求宣读乃是他的权利,他不会放弃这项权利,若遭到拒绝,他就有理由上诉。
那个蓄着大胡子、有一双和善的向下聋拉的眼睛的法官为胃卡他(黏膜炎)所苦,感到自己实在支持不下去了,对审判长说:
“干吗还要读这些,这只会耽误审判,好比人们用新扫帚扫地,扫不干净地面,长时间地徒劳无功。”
那个戴金边眼镜的法官什么话也没有说,以阴郁而执拗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前面,无论对自己的妻子或生活他都没有什么好的指望。
内脏记录的宣读开始了。
“188年1月17日,本人(签名如下)受医务局委托,遵照第六三八号指令,”书记官提高嗓门,仿佛想帮助所有在场者驱赶不断缠上来的睡意,又断然念起来,“在副医务检查官的监督下,做以下内脏检查:
“(一)右肺和心脏(盛于六磅玻璃瓶内)。
“(二)胃内所有物(盛于六磅玻璃瓶内)。
“(三)胃(盛于六磅玻璃瓶内)。
“(四)肝脏、脾脏和肾脏(盛于三磅玻璃瓶内)。
“(五)肠(盛于六磅陶罐内)。”
宣读一开始,审判长就向旁边的一位法官垂下身子,在其耳边喃喃地说了些什么,然后又转向另一位法官,在获得他们的赞同后,他在宣读到这一点时猝然打断。
“法庭认为该记录的宣读是不必要的。”
书记官闭住了嘴,收拾文件。副检察官怒气冲冲地记下了什么。
“诸位陪审员先生可以检查物证了。”庭长宣布。
首席陪审员和其他几个陪审员纷纷起立,这下子他们又要劳碌一番,必须用双手做各种动作,或摆出各种姿势。他们走到桌子旁边,依次查看戒指、可装半俄升酒的玻璃瓶和过滤器。那个商人还把戒指戴在手上试了试。
“嚯,手指好粗。”他惊叹道,一面走回到他的座位。“活像一条粗黄瓜。”他补充说,显然,他揣测那个中毒的商人一定像个大展雄风的斗士,这种想法令他挺开心。
注释:
[1] 1俄尺等于0.71米。2俄尺12俄寸约合1.95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