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天,风度翩翩的快乐公子申博克到聂赫留朵夫的姑姑们家里来找他。申博克凭他的文雅、殷勤、欢畅、慷慨,以及对德米特里的友爱之情,把姑姑们完全迷住了。他的慷慨虽然使得姑姑们很喜欢,可是又未免太过分,弄得她们简直有点困惑不解。门外来了几个瞎眼的乞丐,他一出手就施舍一个卢布。仆人们给他上茶,他一下子就拿出十五卢布赏钱。他待在这儿的时候,凑巧索菲亚·伊万诺芙娜的小狮子狗秀泽特卡的爪子受了伤,出了血,他就自告奋勇替它包扎,一分钟也没犹豫就把他的花边的麻纱手绢取出来,撕成一条条,给秀泽特卡做了绷带。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知道后啧啧称奇,因为像那样的手绢每打的价钱不会下于十五卢布。姑姑们从没见过这样出手大方的阔少,却不知道这个申博克已经欠下二十万卢布的债,这笔债,他知道,是永世也还不清的,因此二十五卢布上下的钱在他也就算不得一回事了。
申博克只逗留了一天,当天晚上就同聂赫留朵夫一起告辞走了。他们不能再多耽搁,因为到军队报到的最后期限已经到了。
聂赫留朵夫在姑姑们家里度过的最后一天当中,前一天夜里的事在他的记忆里还很新鲜,因而有两种心情在他的灵魂里激荡着,相持不下:一种是兽性的爱情所留下的烈火般的、色情的回忆,虽然这种爱情远不及原来盼望的那样美满,不过他总算达到了目的,多少得到了一点满足;另一种心情是:他意识到他自己做了一件很坏的事,这件坏事必须弥补一下才行,然而这种弥补却不是为她,而是为他自己。
在聂赫留朵夫当时所处的那种利己主义的疯魔状态里,他只顾到他自己,所考虑的是如果人家知道了他对她干的事,会不会责难他,这种责难会达到什么程度,而不是设身处地替这个弱女子着想,考虑她目前的心境怎样,她以后会有什么样的遭际。
他觉得申博克猜出他同喀秋莎的关系了,这使得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怪不得你对姑姑们忽然起了这么大的孝心,居然在她们家里住了一个星期,”申博克见到喀秋莎以后,对他说,“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也会饱享艳福,不肯走了。多可爱的小妞儿啊!”
他还想到,虽然他没有充分享受到同她做爱的快乐,现在就此走掉未免可惜,不过既然非走不可,倒也未尝没有好处,这样就可以把这种难于保持下去的关系马上扯断。他另外又想到,应当给她一笔钱才对,这倒不是为她着想,不是因为这笔钱对她可能有用,而是因为大家历来都是这样做的,因为他在玩了她以后,假如不因此给她一笔钱,别人就会认为他是个不正直的人。他也真的给了她一笔钱,而且就他的身份和她的身份来说,他认为那笔钱要算是相当丰厚的了。
离别的那天,午饭后,他在前厅里守候着,等她出来。她一看见他,就脸孔因激动而发红,打算从一旁走过去,一面用眼神示意女仆的房间开着,行为应检点些,但是他拦住了她。
“我希望我们能互相宽恕,”他说,将一个装着一百卢布的信封在手中揉成一团,“这是我……”
她猜到了他的用意,皱起眉头,摇着头,一面推开他的手。
“不,你拿着吧。”他喃喃地说,把信封塞入她的怀中,同时,他仿佛被火烧着了一样,哭丧着脸,嘴里发出哼叫声,跑入自己房间里去了。
这以后他久久地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只要一想起刚才那个场面,他的身体就蜷缩成一团,甚至跳了起来,大声呻吟着,好像身体疼痛一般。
“但是我能用什么来补救呢?这是十分常见的事情。申博克就和一个保姆兼家庭教师的女性发生过肉体关系,他曾讲述过这件事,格里沙叔叔也干过这样的风流事,连我的父亲也有一笔风流账,当年他在乡下居住的时候,就曾和一个农妇生下一个私生子米坚卡,这孩子至今还活着。如果大家都是这样做,那么,这样做也是合情合理的。”他常常这样来安慰自己,但无论怎样也不能使自己心安理得。这段回忆烧灼着他的良心。
在他心灵深处,最深的深处,他认识到他所做的是如此龌龊、卑下、残忍,以致他不仅无权指责别人,而且不敢正眼看人,更谈不上以优秀、高尚、宽容的青年自居了,而过往他总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可为了继续潇洒而欢乐地过日子,他又非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不可。为达到这个目的只有一个方法:不再想这件事。他一直就是这样做的。
他踏入的新生活包括新的地方、新的战友、新的战争,这种种方面都有助于他做到这一点,他生活的面越来越新,越来越多,就越易于忘却往事,最后他把这段往事完全忘却了。
只有一次他曾希望看到她,那是战后的事,他顺路来姑妈家探望,才知道喀秋莎已经没有住在那儿了,他那次路过探亲后不久,她就离开了姑妈们,离开的原因是为了生孩子,姑妈们好像听说她在什么地方把孩子生了下来,就完全沦落入下流社会了——这消息使他的内心感到痛苦。按孩子出生的月份推算,她生下来的孩子可能是他的,但也可能不是他的。姑妈们说她堕落了,成了一个和她母亲一样的品性淫荡的妇人。姑妈们的这种评价对他颇有好处,因为这仿佛说明他没有罪过。最初他依然想寻找她和孩子,可然后呢,一想起这件事,他的心灵深处就太痛苦和太惭愧了,所以他没有为这方面的寻访做必要的努力,而更多的时间是干脆忘记自己的罪过,不再想她。
但眼下这桩令人吃惊的偶然事件使他记起了一切往事,要求他承认自己是个没有心肝、残忍、卑鄙的人,正因为他是一个卑鄙小人,他才能带着这种良心上的罪责恬然自得地生活了十年。但此时此刻他还远远没有如此深刻的自省自责,他考虑的只是现在怎样不让外人知道这件事,使她或者她的辩护人不把这件事完全揭穿,使他不至于在公众面前大失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