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永远是未知的(村上龙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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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又想起了你 I'LL REMEMBER YOU

“我去了你说过的爵士吧。”电话里传来了过去的同事S兴奋的声音。

我们两人分别结束了各自的晚餐聚会,很快在银座的一家酒吧里见了面。

这家酒吧有个和我年岁相仿的妈妈桑。这个女人只要你不和她搭话,她除了说一声“欢迎光临”之外,再也不会主动参与客人的谈话。她了解客人的心理,善于运用“把男人晾在一边”的服务技巧。其实,不论对男人、女人还是孩子,运用这种技巧是最难的。因此,那些喜欢把手放在妈妈桑大腿上请她看手相,进而抚摸女人纤手的男人即使上银座买醉,一般也不到这家酒吧来。

一见面,S就对我说道:“我去过纽约了。”

S是个摄影师,多才多艺,除了摄影、拍电影、拍录像之外,还能画油画,办过个展。

“在那儿将近一年哪。哦,我没带家人去,把他们撂在国内了。”S喟然长叹。

S比我大三岁。我们合作拍过十几次广告片和企业宣传录像,几年前几乎天天见面。

“你去纽约干什么?是工作吗?”

“怎么会是工作?我是去上学。”

“上学?”

“我上的是哥伦比亚大学。”

“学美术吗?”

“不是,我只是一个意大利建筑史课程的旁听生。”

“意大利建筑史?难道你在这方面接到大生意了?”

“我过去就很喜欢建筑,只是不想在你面前吹牛。虽然从小就特别喜欢建筑艺术,但由于工作的关系,我一直远离自己的爱好。其实,这次读书也不是因为自己年过四十后特意攒一笔钱去一偿夙愿,其中的缘由说来话长。你知道吗?从今年开始,民间也能实施卫星转播了。于是,公司要求我到美国的纽约、波士顿、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最后到迈阿密等各地写生。此次一个人去美国写生,不用带写生簿,带一台专业用的八毫米摄像机,见到什么好的景物就拍摄下来,然后通过卫星传送给公司。纽约你也是知道的吧?一个不速之客是没人抽空陪你玩的,大家都很忙。所以我如果只是短时间内带一台八毫米摄像机去纽约单独拍摄的话,就会落到很尴尬的困境,连个说话交流的人也没有,跟游客没什么两样。”

“所以你就上了哥伦比亚大学?”

“我的朋友告诉我那个大学现在正好有旁听生的空额。虽然美国大学的旁听生不像日本那样去不去听课都无所谓,但这样一来就会认识一些朋友。而且,不管怎么说,在纽约还是忙一点会比较合拍吧,于是我决定去那所大学。我没住饭店,住在曼哈顿区六十街一幢带阁楼的高级公寓里,那儿条件优越,是一个拥有卫星通讯资格的人的私产。公寓的房间真是漂亮极了,就像电影里见到的那样。房间里有家庭小酒吧,也有气泡浴池或桑拿浴室。房间的面积很大,足可开一个小型派对,我在那儿也举行过几次。”

“你是有意在我面前炫耀吗?”

“那儿大致可以说所有的一切都很好,换成谁都会想炫耀一下自己那段日子的舒适生活的吧?”

“我明白,特别是对女人。”

“是的,我确实是这样想的,而且特别想告诉和我分手的女人。于是我给一个女人寄了许多漂亮的明信片。哎,你还记得吗?我曾经追求过一个女人,说得再清楚一点,就是我和你一起工作时那个我俩都见到过的脸像混血儿、常常神情恍惚的女孩。”

我想了片刻,一时想不起那个女孩。当时拍广告片的现场要拍的商品种类很多,经常聚集着各式各样的女孩子,其中有模特儿、演员,还有从打零工到计时员等各类工作人员。其实我和S当时都没有积极主动追求过那些女孩子,要是和她们有过深交的话,不会一时想不起来。

S微微地叹息着说道:“好了,她的样子连我自己也差不多忘了一半。不过我还是给她寄了明信片,谁知没多久就收到了她的回信。她在信中说‘我也很想和你久别重逢,马上来纽约和你见面’。接到她的信,我不免有些担心,因为我只记得她的名字以及过去和她做爱的次数,她的容貌几乎全忘了。那天,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去肯尼迪国际机场接她。她是坐日航公务舱来美国的,她在信中对我说,乘日航公务舱来美国一直是她的梦想,日航只有飞纽约的班机里才会出现公务舱座位比经济舱座位多的现象。她的说法是真是假我也不得而知,但从中我已猜到她也是一个国际白领了。由于事先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在机场一见面,我立刻辨出了她的容貌。她风采依旧,只是稍许老成了一些,像一个靓丽的女设计师。她身穿一件米色的羊绒大衣,显得非常合体。我俩突然相见,看到她这样的风度,我顿时觉得写信邀她来纽约也许是太轻率了。尽管心里这样想,但我在她留美四天里还是尽心尽职,当了一回出色的导游。我陪她观看了歌剧《剧院魅影》,到纽约最高级的意大利餐厅用餐,又一起听了麦考伊·泰纳[18]的音乐会,甚至让她体验了她兴奋剂,最后我还为她买了美国著名的蒂芙尼品牌的项链。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她对当时和我交往的情景竟然记得一清二楚。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又是什么时候自然分手的,甚至两人一共七次约会和性事她也全都记得。她还说了第三次约会的具体情况:我俩在新大谷的浮屠酒吧见面,一起喝了缇欧佩佩雪莉酒,又去神田的寿司店,一边吃饭一边聊着有关电影《使命》的话题,然后再去同性恋酒吧,那儿一个女侍者对我们讲述了有关巴厘岛的事情,最后的一小时我们是在情人旅馆里玩了场‘69’式的做爱游戏。在我陪她游玩的四天里,我记忆中的空白不断被她的具体讲述所填补。我这次接待任务也不算重,只是陪她住宿三天,吃饭,娱乐,再加性事,如此而已。她对我说已决定今年秋天嫁给一个比她小两岁的有钱人。第四天,她带着满足的心情回国了。她回国后的第三天,我突然间鲜明地回忆起和她第一次做爱时的情景。那天,她喝得大醉,而且身上来了月经,这些来龙去脉是我听她说了才知道的。我记起的是她告诉我来了月经时我有一种难言的冷飕飕的感觉。就在这一瞬间,剩下的全部细节我都一下子回想起来了。不知为何,我突然感到了难以忍受的寂寞。那天晚上,我东转西转地来到村里,走进那个爵士吧。

我终于想起来了,

这个漫长的夏季

也将在最近的第五天结束,

我那时只是孤独一人。

但我现在终于想起来了,

实现了夙愿,我就能获得重生。

那珍贵的回忆,我又想起来了。

你那悦耳的声音,如同夏日的微风,

在朝阳的沉寂中

我听到了你的笑声,

我祈愿在这第五天又能牵着你的手臂。

想起来了,

我的愿望已化作一颗耀眼的星星,

我们相约

到什么时候,再作爱的相聚,

你也想起来了,

一定会把我深深地思念。

这是当时酒吧里的歌手正在演唱的一首歌曲。名叫《我又想起了你》。我听了触景生情,心里感到了些许的释然,也有了新的感悟:在人世间,不仅有随随便便的忘却和无法释怀的记忆,也有无法释怀的忘却和随随便便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