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永远是未知的(村上龙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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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狡黠的女人 SOPHISTICATED LADY

久违的纽约市。近日突然遭到寒潮的侵袭,到了下午一时,气温已降至零下十五度。所幸天气转好,蔚蓝色的晴空万里无云,下水道孔口喷出的水蒸气凝成纯白色,看着非常漂亮。

我这次是来纽约签订广告片摄制的合同。我们在五十二街的日本料理店进行了轻松的洽谈,接着去六街合作方的公司办公室,在文件上签了字,这样我就干净利落地完成了全部的工作。

想到在纽约还要呆上四天,该怎样消遣取乐呢?于是我首先去买了份《纽约客》杂志,然后坐在丽思卡尔顿的赛马俱乐部酒吧里,一边翻阅一边仔细盘算自己的娱乐计划。刚过傍晚五时,由于寒风劲吹,街上和酒吧里的空气特别干燥,这时喝一杯啤酒觉得格外可口。我喝着啤酒,嚼几颗咸花生米,百老汇、歌剧院、美术馆、爵士俱乐部、电影院、麦迪逊广场花园等处的本周节目预告都饶有兴趣地看了一遍。我来纽约之后最喜欢的就是这一时刻。

《剧院魅影》要不要再看一遍?《黑与蓝》也难以放弃。如果拜托东京的代理店,说不定能把《大饭店》的票子搞到手。至于电影,务必要去看一遍奥利弗·斯通[19]的新作《生于七月四日》。《梦幻之地》看来也不错。祖宾·梅塔[20]的纽约爱乐乐团将迎来巨星毛里奇奥·波利尼[21],演出《皇帝》一剧。还有,美国无线电大厦里经过精心艺术装饰、号称“彩虹之家”的舞蹈俱乐部也很想去一次。我还想到麦迪逊广场花园看一场精彩的职业篮球比赛或冰球比赛。只要有可能,我甚至想去所有的餐厅和体育场所,即使受到不良的诱惑也敢尝试一下。只要有钱,我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我一心想着寻欢作乐,认为没有哪种快乐是弄不到手的,当时也许确实把所有好吃好玩的东西统统弄到了手。

但是,也许是人近中年的缘故吧,像十年前那样放纵无度玩个通宵的事已经难以为继了。过去我年轻精力旺,特别是在艾滋病流行之前,我常常到闹市区无节制地狂跳迪斯科,和那些妓女肆无忌惮地调情作乐,甚至到同性恋俱乐部或是性暴虐俱乐部彻夜狂欢,外面太阳高高升起,我还在俱乐部里神情恍惚地扭着舞步。

按照事先的约定,C准时来到酒吧。他在纽约住了十四年,去年终于实现了夙愿,作为一个电影制片人开始了银幕生涯。他已结婚,妻子是德裔美国人。

C要了一杯马提尼酒,呷了一口,问道:“你决定上哪儿去?”

“我想暂且这样,先到唐人街的中国餐馆去吃鱼翅和鲍鱼,然后再去听爵士音乐。不过到现在我还没找到有优秀歌手演唱的地方。”

“你们日本人都听得懂好的爵士音乐吗?”

“我们日本也有Blue Note[22]的分店呢。”

“只要日本的演出费高,大家就都愿意去了嘛。现在你看,纽约闹市区的爵士乐俱乐部里一半是日本游客。他们大多是乘豪华大巴士团体过来的。哎,听说每星期六莱斯·保罗[23]都要到‘油腻星期二’演出,我们一起去看看好吗?听说他年岁大了,可能马上就会死的。”

“我星期五就要回国了。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听说上一次我们在‘油腻星期二’听了查特·贝克的演出之后,他很快就死了。”

我俩经过短暂的商量,决定先去位于唐人街伊丽莎白大街的海鲜餐馆吃饭,C说那儿的鱼翅和鲍鱼是世界上最棒的。用完餐又去了半裸酒吧,在二十八街上,名叫“比利兹”。那儿几乎没有观光客,却集中了大群当地人,从华尔街的高级白领到海港劳动者,几乎各阶层的人都有。也许是出场费较高的缘故,舞女个个美貌,倩影曼妙,青春勃发,整个酒吧充满着香艳开放的气氛。

此时,C看到一个大腿和下腹部略显赘肉的浅褐色女人正和着卢·里德[24]的歌曲节拍疯狂地扭动着腰肢,忽然心有所动地对我说道:“这里曾经有个你所恋慕的女人吧?第一次见面时,她穿着一件宽松外套,鼻子又高又尖,很有风度,她好像只喝香槟酒。真是个美人,皮肤雪白,一头金发更是迷人。”

C的话语使我想起了四五年前的往事。那时我也是为拍广告片在纽约逗留了一个月,为了消遣解闷,在这家酒吧无意中认识了那个穿着黑色宽松外套的女人。于是我足足有两星期常来这儿。当时也没有给她过多的小费,只是每晚都送她鲜花、巧克力或者女性的小首饰而已。其实,我并没有特别迷恋那个女人,而是喜欢这种每晚去纽约的最高级酒吧向自己看中的舞女送礼物的形式。但像她那样年轻貌美又出类拔萃的舞女不乏众多的追求者,于是我就有了许多竞争对手。有的人出手大方,一次给个二十或五十美元小费,有的人不惜买昂贵的羊绒套装来吸引她,还有很多男人专门包租了豪华轿车邀她去约会。

C问道:“你说过,因为她一直受到众多男人的追捧,恣情胡为,所以后来你就不再追求她了。”

“差不多是这样吧,但她也太奢华了嘛。”

“你错了。一个月前,我和那个女人在东村偶然相遇,两人还说了一会儿话。她说自己是匈牙利人,为了寻找美好的婚姻生活,就是像歌曲《天堂里的陌生人》描述的那种生活世界,她先去了布达佩斯的芭蕾学校,后来靠亲戚帮忙才来到美国。她刚来时什么都不懂,亲戚生活也不富裕,所以她好像一直在这儿打工。这次她见了我,还说无论如何想在美国找个优秀好男人结婚生孩子。她说话的神情还是那样的淳朴善良。”

“我没怎么跟她说过话。”

“挺可惜的。”

“是可惜,我是不能结婚的。”

“不过要是你结婚的话,也许你会选她做新娘的。”

我决定留在纽约。如果能和那纯洁如画的脱衣舞女再度坠入情网,也许我就有机会到那个传言中的爵士吧去了。那时,我一定能听到艾灵顿公爵[25]的名作:

人们都这样说,

那个女人虽然年轻,

对你的事情却了如指掌。

她已燃尽了爱情的火焰,

明眸深处带走了幻灭的阴影,

明白恋爱快到了清醒的时候。

苦涩的烟酒排遣着痛苦的寂寥,

明日的事再也不去思量,

世上的一切都已无足轻重,

一心痴想着那钻石的光辉,迪斯科的劲舞,

还有和心爱的男友一起去高贵的餐厅款叙衷肠。

人们都这样说,

但这样的评说都不正确,

你己经失去了无可替代的宝贝,惟有哭泣而已。

狡黠的女人,

就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