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脸贴脸 CHEEK TO CHEEK

望着跳舞的人群也是一种乐趣。

在一家老式酒店的舞厅里，我尤其注意到那些老年夫妇相依相偎地跳着贴面舞。他们虽然舞步迟缓，且基本上没有任何变化，却依然乐此不疲，似乎身上的激情又得到了尽情的释放。

每当看到这种情景，总会引起我深沉的思考：那些年迈的外国老夫妇为什么能这样快乐地跳舞呢？

来到纽约后第三天，我和老朋友S见了面。我俩一起看了歌舞剧，然后来到阿尔冈昆饭店的酒吧。两人喝着酒，聊起有关老年夫妇跳舞的话题。过去，S和我虽然不在同一个大学，却住在同一幢公寓，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有次他母亲突然来公寓看望自己的儿子，情急之中，S把带来的女朋友藏到我的房间里。当天他的女朋友就在我的房间里过夜。半夜里，那个女人借口说“太寂寞了”，竟然诱惑我和她上床。我严词拒绝了这种非礼的请求，并在事后对S提出忠告：“那个女人有问题，你还是尽快和她分手。”当时S正陷于热恋之中，没有接受我的忠告，但不久，他听说了那个女人主动和一个不知是律师还是医生的儿子秘密交往，这时才明白我的意见是完全正确的。

S在二十三岁的青年时期就通过了司法考试，然后去美国耶鲁大学留学，毕业后没有回国，在美国当了一名律师。从此，我和S人处两地，每年通一两次书信互相致意。我只有S这样一个好朋友，所以非常挂念他，常给他寄京都的酱菜，他也给我送来缅因州的龙虾。

S问道：“日本老人不跳舞吗？”

“几乎没看到。”我颇为自信地回答。因为第一个适合日本老年夫妇跳舞的场所至今没有出现。

“不跳舞的只是日本人吗？”

S穿着一身缝制考究的藏青色西装，样子很闲适，面料的特有光泽不凭手感也知道是昂贵的羊绒。

“不只是日本人不跳。”

“中国人一定不会跳，好像韩国人也不跳。”

“那么说印度人也不跳，伊朗人和摩洛哥人也都不跳啰？”

“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人是跳舞的，但那是另一种形式的舞蹈。你见过黑人跳舞吗？”

经他这么一问，我只得老实承认没有见过。我虽然看到过有人按照传统的音乐，例如混合着牙买加的音乐、巴西的桑巴舞曲以及黑人灵歌的节拍，摇晃着身体，踏着舞步的情景，但从来没有见过黑人们跳贴面舞的样态。

“这样想来，跳贴面舞的老年夫妇只占很少的一部分。”

“是白种人。”

“白种人也有好多种。比如说拉丁语系的民族吧，像西班牙人、住在意大利平民区的那些人，还有希腊人，都喜欢手挽着手跳舞，这和跳贴面舞是完全不同的。至于法国人、德国人、俄罗斯人，也很少听到他们喜欢跳贴面舞。”

“那么，跳贴面舞的究竟是哪些地方的人呢？我曾经在各种各样的场所亲眼见到白人老年夫妇亲密地跳舞。譬如说，在新加坡的莱佛士大饭店，法国南部戛纳的内格雷斯科饭店，还有夏威夷的喜来登大饭店等地方，我都见过这种情形。”

“他们一定很快乐吧？实际上……”S轻轻地问了一声。

“我看他们好像都很快乐。”

“你看问题太表象了，其实情况是很复杂的，世界上的人群中，有人能快乐地跳舞，也有人不能快乐地跳舞，换句话说，有人不能快乐地跳舞就不能保持良好的关系，也有人即使不能快乐地跳舞也能保持良好的关系。这也意味着日本人以及其他绝大多数国家的人，即使上了年纪后不跳贴面舞也能很好地相处。”

“你怎么会有这样别扭的想法呢？我老实告诉你，那些喜悦发自内心、快乐地跳着贴面舞的老年夫妇到处都有……”

S不由得感叹道：“啊，那些寂寞的美国人。”

我此时能够体会到S的心情。当一个人感到寂寞时，他眼中别的人也是同样寂寞的。过去，吉姆·莫里森[26]就唱过这样一首歌。

S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笑道：“唔，那确实是一首好歌。其实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如果要我说，所谓的跳舞，不管是贵族社交场合的跳舞，还是那些未开化人跳的扭屁股舞，都只能算模拟性交的动作吧？”

“但有的年轻人说迪斯科是一种运动呀。”

“迪斯科不是和别人没有关系吗？仅仅是自我陶醉而已。但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老年夫妇跳舞如此感动？”

S已和一个美国女人结了婚。所以我真想问他“你难道没有和尊夫人一起跳过贴面舞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S至今还没有孩子，他妻子身体不好，几次流产。他曾经写信告诉我这件事。他在信中这样写道：“……我妻子非常沮丧，我不忍心看到她那痛苦憔悴的模样，不得已去了西印度群岛，住在当地最豪华的大饭店里，每晚总去参加饭店举行的舞会……”

什么是最好的享受？

简直像在天堂里欢度蜜月。

你虽然没有认真地说出什么，

我的心却在扑通狂跳。

我终于明白，

苦苦寻觅的竟是这样的情态。

和你脸贴着脸，

相依相拥亲密起舞的时候，

我终于醒悟，

认为自己懦弱原是不必要的顾虑。

那些不安的思绪，那些担忧的心事，

就像不走运的赌徒输得一干二净。

和你脸贴着脸

相依相拥亲密起舞的时候，

我竟然对生活充满了兴趣，

我喜欢登山，也爱好钓鱼，

但都无法和这样的情态相比，

世上的乐事都会黯然失色：

和你一起

跳着甜蜜的贴面舞。

求求你，

和我一起尽情地跳吧！

你的玉臂，

你那充满魅力的一切，

总是在我身旁

闪耀着迷人的光辉。

和你脸贴着脸

相依相拥亲密起舞的时候……

这就是那首激动人心的《脸贴脸》。如果身临其境，谁都会满心欢悦地尽情跳舞。就算和老情人跳舞也不会心动的只有男人，女人无论到了几岁，只要有温暖的情怀，就会产生和对方跳舞的欲望。此时，我真想对S说出自己的这种感受，但欲言又止——因为S已经岔开了关于老年夫妇跳舞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