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希达尔在西藏的活动
得知布鲁克巴内部政局动荡,作为其宗主的西藏噶厦政府、驻藏大臣立即派遣达赖喇嘛之卓尔尼堪布曲旺(chos-dbang)及第巴嘉果哇(rgyal-skor-ba)前往和解调停。然而未到边界之时,希达尔已进入西藏地界,向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请求庇护,西藏地方政府承诺予以收留,并赏给衣食资具,使之居住。史料未提供希达尔进入西藏的具体时间,推测应该在1774年5月之前,因为藏历木马年三月二十九日(1774年5月9日),新任德布王贡噶仁钦致西藏摄政王的信中提到希达尔已在西藏。堪布曲旺、第巴嘉果哇见希达尔已经逃亡,无可调停,准备返回。但布鲁克巴方面一再要求前往调查,遂前往布鲁克巴,探寻究竟。噶厦政府后来就调查经过及依照惯例请求皇帝封赐“额尔德尼第巴”等事行文驻藏大臣,言:
因南方布鲁克巴部额尔德尼第巴丹增病逝,土鼠年,承蒙大皇帝恩准,补放索南伦珠为额尔德尼第巴,颁赐敕书。执政之时,因他福运微薄,布鲁克巴首府扎西曲宗失火,身语意三所依之资具皆被焚毁。在重新修建宗城时,第巴索南伦珠肆意鱼肉百姓,此外,还在布鲁克巴边境地方,与印度孟加拉王就商业贸易发生纠纷,干戈相向。因印度地方酷热,许多人因病死亡,属下人等不胜病痛,向其内部之喇嘛、头人等请求,贤愚人等一致与索南伦珠相抗衡。其时,甘丹颇章(原文为gzhong,指西藏地方政府)思忖会发生重大冲突,故派遣达赖喇嘛之卓尔尼堪布曲旺及第巴嘉果哇二人前往调停。两人未达布鲁克巴之时,第巴索南伦珠自行逃亡,孤身前来藏境,请求达赖喇嘛及班禅额尔德尼庇护生命,于是答应不伤害其性命而收留,安置在后藏地方,赏予衣食,使之居住。布鲁克巴喇嘛、大小人等向我等呈文,称:索南伦珠原本学识品行具佳,因而祈请大皇帝赏给额尔德尼第巴并颁给敕书。但是,他福运微薄,彼时,布鲁克巴地方因兵祸及差税乌拉而动荡不宁,他从此地逃往西藏,是否可以交回给我等?接任之额尔德尼第巴仍需从众人信任之头人中推举,并依原先之善规由驻藏大臣帮助祈请大皇帝赐予额尔德尼第巴敕书。因无可调解之人,卓尼堪布等欲从边界撤回,但是,布鲁克巴喇嘛头人等要求前往布鲁克巴。看得自索南伦珠逃走后,众人安宁,动乱已息。其众僧俗人等推举参尼(mtshan-nyid)喇嘛强巴贝(byams-ba-dpal,即贡噶仁钦)为首领,该人学问好,人稳当,众人信任。曾催其交回从前颁给索南伦珠之额尔德尼第巴敕书,但称,扎西曲宗失火时遗失,无可交回,印信保存完好,等语。布鲁克巴从前屡与甘丹颇章为敌,后因大皇帝之威德与恩典,赐予敕书,从此边界安宁,彼此和睦。索南伦珠行事乖张,目下已知错悔过,到藏地请求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保护性命,故请示可否收留赏予衣食,约束其不行恶事;布鲁克巴合部共举参尼扎仓之喇嘛强巴贝为头领,可否赏给额尔德尼第巴敕书,为此,敬请驻藏大臣帮助向大皇帝启奏。为此谨奏。[17]
希达尔虽逃来西藏,但是并不甘心遭到彻底的失败,沦为寄人篱下的食客。因为,在布鲁克巴内部还有他的追随者。当东印度公司派来西藏商谈贸易问题的代表乔治·博格尔等在布鲁克巴时,就曾经亲眼目睹这些追随者发动的武装叛乱。后来,其中的部分人也流亡到西藏,聚集在帕里。[18]正因为如此,希达尔感到只要西藏地方政府能给予强力的支持,他仍可在布鲁克巴求得立足之地,为此,他向摄政王第穆活佛提出了具体的要求,呈文曰:
天神及众生之怙主摄政王莲足之前:以身语意三门虔诚祈祷,贵体如意宝树殊胜健朗,万种善业,泽被四方。您挂念在下,遣人送来之信函及押禀礼物,皆已收悉,感念直之至。今呈者,吾护持南国(即布鲁克巴)政教时,一心强固西藏与布鲁克巴政教关系之金桥,尽力为天授甘丹颇章服务,即使身处逆境,仍愿依凭良心,尽心竭力。现今,无论因前世之命运,还是临时之因缘,与印度噶赤卡(gha-khra-kha,即孟加拉)发生战争,对方以野蛮披楞(phi-li,即英国)军队为后盾前来,如果置之不闻,野蛮军队不仅将夺占腹心地方,危及佛法,且将侵占神圣布鲁克巴领土。为此,鼓足勇气,为天授甘丹颇章之佛法、中原大皇帝之法令效力,欲拼死一战而去。但是,一二不法之徒,不顾佛法,只谋私利,反叛倒行,背弃王法。在下有心投靠别处,或可往西方诸国,也可往阿辛(A-shem)等东方各国,定会收留,不遭背弃。现战事得利,亦可往印度东部并前往汉地阿瓦(A-w’a)地方或经南噶扎(nam-ga-ta)从海上前往汉地,面见大皇帝,呈报实情。然而,思量投靠今生、来世之皈依处甘丹颇章不会有误,于是身随心动前来。(敬求者)其善者以严厉之法令护送我回去;次则要求分辨黑白,追查到底。虽您已再再发出如此之令,但因未能面谒,仍有未了之心望。如今,承蒙班禅活佛之慈悲,衣食无愁,但是,吾生长于南方,无长久滞留(此地)的愿望,故请贵处向布鲁克巴发布命令,最好将首府及下属两、三个宗赏我作为食邑;如果此亦不便,则吾宁愿失去生命也不愿无罪蹲守监牢之中,请赏给路票,让我前往愿去之地,除您之外我无可依靠。您向来体恤投靠之人,危机之时,请予护养。为此,请抚恩保佑,不要离弃,切,切,切,切!最后,您贵体平安无恙,诸事随顺,于我不抛弃,常赐教言,再再感谢,切,切,切!具押禀哈达。[19]
希达尔的要求分为上、中、下三个选择:第一,要求西藏地方政府护送他回到布鲁克巴,继续执政。第二,要求审断反叛事件,严惩叛乱者。实际上他也清楚地知道大局已定,执政无望,因而要求西藏地方政府帮助他向布鲁克巴新任德布王施加压力,将首府(廷布和普那卡)及其周围2~3个宗赏给他管理。这一建议并不是凭空设想,而是以40年前的历史先例为依据的。当时,布鲁克巴德布王米旁旺布(mi-pham-dbang-bo)与西部首领噶毕顿珠(ka-spe don-grub)发生冲突,西藏地方政府介入后,将布鲁克巴分而治之,前后历时6年。第三,如果上述要求都不能满足,则要求能够在西藏自由行动,或朝圣或漫游,由西藏方面负责乌拉。
对于西藏地方政府来说,要满足希达尔的前两个要求,就意味着与布鲁克巴新任德布王为敌,甚至发生军事冲突。从安定边疆考虑,最好的策略是承认既成的事实,于是,只给予希达尔良好的生活待遇,而没有如其所愿追究新任德布王的责任。希达尔被安排在江孜的朵旁(’do-phang,扎什伦布寺的一处庄园,在今江孜县境内)地方,由后藏戴本江洛坚(lcang-lo-can)负责看管。正如他在致摄政王的信中所言,他希望能有机会当面陈述相关情况。据《第六世班禅洛桑贝丹益希传》记载,木马年九月五日(1774年10月10日),他到达扎什伦布寺,与第六世班禅讨论会见摄政王第穆活佛事宜,随后前往桑耶寺与第穆活佛会晤。[20]25天后他的属下回到扎什伦布寺向第六世班禅报告他准备回到江孜。[21]显然与第穆活佛的会见并未取得期望的结果。
对于新任德布王贡噶坚赞来说,西藏收留希达尔,而其追随者又在不断地制造动乱,使他感到威胁时时存在,因此,他向西藏地方政府呈文提出处死希达尔或限制其活动自由的要求,目的在于确保自己的安全。文曰:
主管雪域佛教事业之怙主摄政活佛莲足之前:微末谨奏,目下想必贵体安康,如常护佑佛法及众生。因三宝之慈悲、历代怙主活佛恩德之庇护,在下为了地方人众之安乐,勤谨效力。谨启者,如前所奏,此方众生因思希达尔能于佛法众生造福,扶其升登宝座,不想,其随后即压制喇嘛僧伽等上流人物,损害佛教,抢夺供养,加之行为欺诈暴虐,为此,诸世间护法心意恼怒,故而发生旧宫(gdan-sa rnying-pa)失火,随即又与阿杂热(A-tsa-ra,指库赤·比哈尔)方面发生冲突,而此前圣主法王(指夏仲活佛)与罗阇白玛纳拉扬(ra-dza padma na-ran,库赤·比哈尔王)福田施主和睦相处,情谊融洽。如今贪求别人之富贵,废黜罗阇,引起纷乱,荼毒无辜双方人众,原有圣地印度之似如意宝瓶之关口(las-sgo),亦只遗留虚名。种种行为,于生死两界有害无利。重建新宫时,为迅速完工,心怀叵测,使许多苦力遭到挖眼、断臂、投河等种种惨不忍睹之折磨。因之,此地大小僧俗人等同心掀其下台。其所属之人会聚仁钦绷(rin-chen-spangs,即帕罗宗),据守险要宗堡,久之,暂不论他人,其亲属亦弃之而去。因无法留驻而逃亡。想来,他因自己的恶行而无法前往门(mon)地,如果逃到贵处,从格鲁派和竹巴派教法合一考虑,必会将其遣回,我等静候。今从前来调停之宗本处得知:希达尔现在扎什伦布寺所属一处谿卡,怙主遍知(指六世班禅额尔德尼)因思若置别处或将引起纷乱,故令其住于寺内,赐生活之资,订立了不得前往他处之规。尊者虽知其行为乖张,但思投奔自己而来,故给予庇护。如前往拉萨等处,因其行为恶劣,不便给予支持,故限制其住于寺内。有如此等言。佛菩萨唯思利他善行,给予庇护,吾不敢有(将其)交回之言。但思不仅先后种种苦难皆因他起,想必他还将喊冤叫屈,左右欺瞒,不可能心口一致,实言相告。贵处如不详查其所为,不可能知其底细,而开予以庇护之先例。日后,如寻得时机,必使狡诈,扰乱众生,使甘丹颇章与布鲁克巴产生嫌隙。为一人而荼毒众多生灵,非菩萨之道。不仅如此,将来还会做违背贵处佛法、政令之情事。为此,毫无隐晦,坦言相告:在下亦不忍伤及哪怕是蚁类之生命,毋论对暇满人身进行伤害,此理吾亦知之。此其必遭之果报,如您所知,吾从未加害无辜。故此,最好(将其)遣回为感;次则,如有定予庇护之心,若有把握使之不再成为动乱纷扰之因,吾亦不敢开变动您之法令之先例,唯望在偏僻之地,予其微量生活之资,外人不得与之接触,不使其为众人制造苦难。……不久,吾将依惯例求驻藏大臣帮助向大皇帝乞求颁发敕书,本人虚加法名贡噶仁钦,现众僧俗一致称我为萨旺强巴贝吉德(sa-dbang byams-pa’i-dpal gyi sde),欲具名敬呈。往后,常赐密意良言。押禀氆氇一匹,阿萨姆绸缎,红氆氇等,吉日具。[22]
贡噶仁钦认为从两地关系考虑,最好将希达尔处死或遣返,最次也应限制其活动自由,以免引其纷扰。驻藏大臣和摄政王显然并不想处死一个落难的求助者,但是考虑到他为重建扎西曲宗宫而蹂躏百姓,又在边境上发生战争,引起广泛的不满,因此,决定革去希达尔“额尔德尼第巴”名号,这也是清代唯一被革去该名号的布鲁克巴德布王。应贡噶仁钦之请求,乾隆皇帝同意并指示礼部颁发新的“额尔德尼第巴”敕书,换发的敕书由第六世班禅的使臣喀木巴丹增桑布(bstan-’dzin bzang po)带回西藏,再转发新任德布王。为此,贡噶仁钦上表谢恩,称:
卑喇嘛我一介末疆虫蚁样的人,文殊师利大圣主施以逾格天恩,将小的扎木巴巴勒(即强巴贝)补放额尔德尼第巴,赏额尔德尼第巴名号,给予印信。而且适才又赏我敕书,实为非分殊恩。我惟有恭谨办理我布鲁克巴事务,以图尽力报答文殊师利大圣主鸿恩。[23]
关于希达尔在西藏期间的生活状态,我们只有一份由奉命看管希达尔的后藏戴本江洛坚(lcang-lo-can)呈报摄政王的信件,全文如下:
戴本江洛坚关于希达尔情况之呈文:护持黄帽教派之圣诺门罕尊前:由无始以来积累之福德二资粮形成之贵体,想必康健无恙,如晴空朗日,惠及众生,照耀十方,使吾心中生其欢喜之甘露。在下也身心调和,心怀利乐众生之善心。最近,布鲁克巴卸任第司让我帮忙向您启请,日喀则方面虽然给予优渥款待,然而他并无久留之心,待天气转暖,欲往各处朝圣,再再请求。目下,为不违背其心愿,吾等正细心筹划,但是,其人心思诡秘,似不可轻信。又闻其言称,欲求卓木(gro-mo,今亚东县)等与自乡靠近之处,居住森林之中,并要吾起首请求等语。谨呈报上述情形,如何定夺,请予明示。往后,祈愿为您长久驻世之各种违缘,无隙可乘,为佛法众生之伟大功德,胜似夏日涨潮。善宝之言请如圣天水流降临吾身。押禀哈达一条。月之吉日。[24]
变相软禁的生活并非希达尔所愿,他一直在寻求机会以改变处境。然而,无论朝圣的要求,还是欲求居住卓木的要求,都让西藏方面怀疑他的真正目的在于潜回布鲁克巴,因而对他保持着警惕与防范。在感觉到西藏方面不能满足他的愿望后,希达尔依然决定冒险返回布鲁克巴,其悲惨的结局自在意料之中。在噶厦给驻藏大臣的呈文中描述了其悲剧性的归宿。
四噶伦共同进呈给总理西藏事务之驻藏大臣莲足之前:布鲁克巴卸任第司索南伦珠因与僧俗大众不睦,上年逃来西藏请求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给予庇护,故安置在江孜多旁地方,由戴本江洛坚看管,不得做恶。依布鲁克巴僧俗大众之愿,祈请大皇帝赏参尼喇嘛强巴贝“额尔德尼第巴”名号及印信,获准颁赐完结。今年八月初五日夜,卸任德布王索南伦珠无福寻苦,从江孜逃脱,戴本江洛坚主仆迅即追赶,无奈江孜离布鲁克巴地界甚近,加之地形不熟,稍微落后,使该员逃回布鲁克巴境内。八月初八日,卸任第司索南伦珠及随从被布鲁克巴人拿获并戕杀,此等布鲁克巴内部纷乱之情,额尔德尼第巴强巴贝已具文呈报。戴本江洛坚主仆因致该员逃脱,交由达赖喇嘛之强佐惩处。为此谨奏。[25]
对于希达尔自己做出的选择及悲剧性的结局,第六世班禅似乎也表示了默认,并未追究责任。也许这样的结局多少让驻藏大臣、摄政王等也略感安心,因为希达尔滞留西藏必定成为维持西藏与布鲁克巴良好关系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