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可受
余与公安袁家兄弟尝问道于卓吾老子。庚戌之春,余以关吏述职竣,中郎数偕同志梅掌科、苏侍御招游野寺,慨然怀古,中郎指蜕骨在通州城外马氏庄,恐孤坟荒草,日久且不可辨识,奈何!余曰:彼实轻去其乡,以吾楚人不终以至此,今谁为慰此寂寞,正吾楚人所不得辞也。中郎任为文以誌之,余与二公任捐貲树之碑。未几,中郎长逝,则誌亦余之所不得辞也。
按卓吾老子者,其乡里世族并宦迹生理,皆老子所敝屣弃之,人第知其为卓吾老子云。老子好读书,多所著述,有《焚书》、《藏书》、《说书》之属行于世。而余性不喜涉猎,亦莫得而详焉。惟是相见因缘,言犹在耳,姑传而述之,可想见老子之为人。
岁己丑,余初见老子于龙湖,时麻城二三友人俱在。老子秃头带须而出,一举手便就席。余曰:“今士习多任放,先生将广教化于此,何不以戒律倡之?”老子曰:“何誉诸君之过也。放之一字,恐诸君子承当不得。”复以手作箍形曰:“总跳不出。”余曰:“如先生者发去须存,犹是剥落不尽。”老子曰:“吾甯有意剃落耶!去夏头热,吾手搔白发,中蒸蒸出死人气,秽不可当。偶见侍者方剃落,使试除之,除而快焉,遂以为常。”复以手拂须曰:“此物不碍,故得存耳。”众皆大笑而别。
又丙申岁,老子以刘司空之约至上党,余亦以校士至,约相见于上党之精舍。老子问余曰:“试士何题?”余曰:“诚意章。”老子曰:“毋欺之义,只不作小人掩着便是。近得周少司农书,自谓以言事触众,惧且见逐,得圣旨优容,喜之不胜,此可与语不欺矣。若使他人道之,便费多少话说,遮掩宦情。”余曰:“周公幸素闻道”。老子曰:“虽然,恩爱太重,终当作儿孙之儿孙耳。”夜深,余请宗门下事,老子曰:“尚有数年不死,可再晤谈。”余曰:“老子末后一著何如?”老子曰:“吾当蒙利益于不知我者,得荣死诏狱,可以成就此生。”余意厌之。老子复大鼓掌曰:“那时名满天下,快活快活。”余止勿寐语,夫安知其为真实语也。
又辛丑,老子以马侍御之约,至通州,而余适起官霸上,约相见于侍御之别业。老子以儒帽裹僧头,迎揖如礼。余惊问曰:“何恭也?”老子曰:“吾向读孔子书,实未心降。今观于易,而始知不及也。敢不如其礼。”余少顷曰:“如先生往事,犹在是非窠臼中。”老子曰:“此非我事,乃人道中事耳。有手在,安得人打不打;有口在,安得人骂不骂?”余笑曰:“依旧卓吾老子也。”时紫柏老人在戒坛,余意欲为二老者作小西天主人,傍观宗门下事。而忽有河上之役,行矣。行而念老子不置,复过辞于侍御之别业。老子怆然曰:“顾以笔墨来,为公书《证道歌》一幅,异日见书如见我也。”余亦怆然不能应,徐曰:“将作盐梅于乡党,迎先生归龙湖。”老子曰:“吾百年之计在盘山矣。”别后,老子竟遭恶口,被逮至禁卫,蒙主恩不杀,而老子自杀以实其言。余时急胼胝,不获详闻。第闻人称侍御甚盛德,不舍老子于患难中,使生有养而死有葬也。孔子曰:吾见老子其犹龙乎。以余所见,卓吾老子亦殊异乎鸟飞鱼游兽走矣。碑不详姓名,定知千载下考古者不疑有两卓吾老子也。哀之以偈。偈曰:
伯阳深藏貌若虚(《李温陵外纪》为“深藏若虚李伯阳”),卓吾虚极匪深藏。老子谁能终不老,入万劫也落空亡。信口信心兼信手,信手一刀出断常。记得上党夜中说,不会先机谓是狂。龙湖潞水共汤汤,大千世界任徜徉。我亦怪君(《李温陵外纪》为“老婆心切”)葛藤长,《焚书》不焚《藏》不藏。但愿还我《证道歌》,绝学无为娑婆诃。(《卓吾老子墓碑》,《畿辅通志》卷一六六,古迹一三,陵墓二。据《李氏全书》附《李温陵外纪》卷一校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