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竑

昔我从结发，翩翩恣狂驰。凌厉问学场，志意纵横飞。慷慨思古人，自谓不足为。世俗薄朱颜，容华翻见嗤。中原一顾盼，千载成相知。相知今古难，千秋一嘉遇。而我狂简姿，得蒙英达顾。肝胆一以披，形迹非所鹜。嬿婉四载余，昕夕长欢聚。欢聚从今日，交谊跂前贤。况君秉渊尚，矢志羲皇前。顺性奚矫迹，得道乃忘筌。惭予非钟期，何以发清弦。清弦中座兴，音徽振蒙鄙。泠泠曲方调，弦绝自今始。山川一间之，相去忽千里。念我平生欢，缱绻不能已。缱绻无终极，行役自有期。君子善尺蠖，大道固委蛇。所贵志有行，岂云绁尘羁。行行善自爱，无为怨天涯。（《送李比部》，《澹园集》卷三七。）

一落世网中，去家八九年。归来齿发凋，顾影凄自怜。人生无百岁，况乃多忧煎。违己讵非迷，负此区中缘。抱瓮差自适，摊书聊息肩。矫矫巢居子，千古称高贤。

倚杖在东菑，故人远来顾。殷勤相劳苦，忼慨出情愫。为陈离别来，五见岁华暮。日月东西驰，触目举非故。灵药能驻颜，至人不可遇。决策往寻之，五岳恣高步。

君为二千石，名爵岂不尊。一朝解印去，委之如浮云。我贵物不羁，道在能解纷。千里倏命驾，访我林中人。炎炎明所避，时弃转相亲。抱影守空庐，咄咄那足陈。

青天将玉笙，吹向百尺台。对酒共欢呼，如在缑山隈。金庭閟烟霞，玉洞无尘埃。长揖辞世氛，拍肩追洪崖。英风凌八虚，倏忽隘九垓。将同丁令威，千岁一归来。（《赠别》，《澹园集》卷三七。）

一笑同幽事，移樽向夕阴。长风吹片雨，萧飒动高林。自爱丘中赏，还同泽畔吟。相看意不尽，凉露满衣襟。

化城围野色，空翠落秋阴。与客开香积，谈玄傍竹林。梵天留宴坐，花雨助清吟。一酌那为贵，因之披素襟。（《同李比部永庆禅房小集二首》，《澹园集》卷三九。）

归田仍作客，散步自安禅。去我无千里，相违忽二年。梦醒江阁雨，心折楚云天。寥落知音后，愁看伐木篇。

风雨秋偏急，怀人鬓欲丝。飘零违俗久，岁月著书迟。独往真何事？重过会可期？白门遗址在，相为理茅茨。（《寄宏甫二首》，《澹园集》卷三九。）

送远纡征辔，披襟得上标。路分燕市酒，帆渡楚江潮。残月明疏鬓，寒风急敝貂。邹枚词赋在，应有兔园招。

故人栖遁久，翻讶尺书迟。日月空相忆，云山不可期。雪残江树夜，鸟下晚钟时。牢落还谁仗，因君但益悲。（《送刘审理还亭州兼简宏甫二首》，《澹园集》卷三九。）

万里云南路，遥遥负笈前。讵忘时偃曝，为忆旧周旋。见面嗟予晚，论心觉尔贤。寻真勤跋涉，选胜且留连。点翰三春过，停杯片月悬。知应怀故国，莫举《式微篇》。（《蒋庄甫自滇过白下，访李长者而还，赋赠》，《澹园集》卷四〇。）

共上高冈坐晚风，一尊今喜古人同。遥遥片月当杯落，点点飞花入座红。剑去自惊千载合，诗成真觉四愁空。平生丘壑元吾事，小筑东山不负公。（《同黄征士、李比部、黄参军登东山，分得公字》，《澹园集》卷四一。）

夜郎三载见班春，又向黄州学隐沦。说法终怜长者子，随缘一见宰官身。门非陈孟时投辖，乡接康成不买邻。苦欲移家难自遂，何时同作灌园人。（《李宏甫解官卜筑黄州寄赠》，《澹园集》卷四一。）

曩仆于管登之所，习明公高谊，知其倜傥扶义人也，心窃向往之。寻宏甫归自滇云，问所游从，则首举以对，知明公非独才豪一世，盖有超超玄著之风焉。计异日者世出世事业，岳峙渊深合为一人者，必明公也。……（《答顾中丞》，《澹园集》卷一三。）

蓟门一再披奉，然梧竹之姿，一交臂而失，未能相款曲也。仆朴遬细谨，虽材不逮人，而决不敢踰轶为行己之玷。徒以虚名过实，下召疾于同曹，而木彊履方，上不能曲媚于时宰，偶科场之役，为主上越次点用，两人者遂合谋倾之。科臣受其指嗾，不復加察，寻见仆辩疏，始知分经校阅故事，而彼所摘非仆取中之人，即向令师痛自悔恨，而业无及矣。当时行道之人为仆愤激，冠髮为指，薦绅中乃绝无一相暴白者，甚且不齿之人，摇唇攘臂，若赴仇敌，以悦当事者，往往有之。顷之冰山既颓，戎首尚在，给事杨某，犹假条陈以底仆。杨，仆之同籍厚善者，岂不知仆之为人，而前事绝无影响哉？名义彼所轻，官爵彼所重，诚择所集于枯与菀之间，而他何恤焉？仆始绝意，谓世无復有君子者矣。迨部覆，一上疏，末一段言言当实，不激不随，一时传观，纸为之敝。问之，知为门下笔也。嗟乎，仆则何以得此于门下哉！夫仆至不类，固主上论思侍从之臣也，一旦为羣小挤排，颠倒墨白，竟泯泯焉，同于穷乡编尸，冤抑不伸者，竊为明时耻之。得门下而士知清议，朝有指南，自是媚权贼善者，皆可藉末议而关其口，仆即没齿林壑，亦復何憾？相去甚遥，末由闻问。庄生纯夫之便，卒卒附言，略明不悃。空言非以为报，不尽。（《与李仪部》，《澹园集》卷一三）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盖上下四方各有定位，之东则离西，之上则离下，此可离也；若无之而非我，无之而非道，恶能离诸？故以迷悟作辍言者，皆非也。诗云：“民之质矣，日用饮食。”夫日用饮食，又岂有作与辍哉？学者日用不知，不为凝滞所隔，则为聪明所乱，于是身在高堂广厦中，日向他人寻觅住处，又如忘己之头，狂走呼号，别求首领。古先生名为可怜悯者莫大于此。尝记惟心诀有言：“全体见前，犹希妙悟。从来具足，仍待功成。”倘知人人寻常日用，无时不见前，无人不具足，又何必钻研故纸，强生支节？如蚕作茧，自苦自缚！袁先生空野独步，如香象之绝俦；高岸先登，叹小狐之未济，时一过而存予，直大慈之用心也。于其还楚，漫书数言，以志别绪。亭州有卓吾先生在焉，试一往讯之，其有以开予也夫。（《书袁太史卷》，《澹园集》卷二二。）

岭南复所杨先生倡道金陵，问学者屦常满户外。二三高足弟子有契于中，辄笔其语以传，今载录中者是已。当是时，温陵李长者与先生狎，主道盟，然先生如和风甘雨，无人不亲；长者如绝壁巉岩，无罅可入。二老同得法于盱江，而其风尚悬绝如此。余以为未知学者，不可不见先生，不尔则信向靡从；既知学者，不可不见长者，不尔则情尘不尽。天生此两人，激扬一大事于留都，非偶然也。今两人往矣，常吉辈既刻长者《问答》^[15]，复以先生语属余题其端。嗟乎，剑逝舟存，鸿飞爪在，然览之，知诸君信道之笃，与为法之勤，安知无透脱情境者出于其间乎？余故不辞而书之，亦以见江南道德所在，未全寂寥也。（《题杨复所先生语录》，《澹园集》卷二二。又见《澹园续集》卷九，文字稍有不同。）

自吾师天台先生倡道东南，海内士云附景从，其最知名者有芜阴之王德孺，芝城之祝无功与新安之二潘。潘之字朝言者，既以绝世之姿不究其用于时以死，而与吾辈游独去华氏为最久。当是时，自天台教外旁出一枝，则有温陵李宏甫，去华并师而严事之，吁其盛已。

去华讳士藻，学者称为雪松先生，世居婺源之桃溪，家为仕族，嘉靖中，少司马珍若旦、少司空希曾、大司空鉴、大司马潢鼎盛一门，即崔氏之重笏累戟，不足多也。君父沄以君贵，赠如其官，母胡封太宜人。君举万历癸未进士。少以孝友显乡里，已以直谏显朝廷。乃仆而起，起而为符卿，官禁近，称显融矣。而卒邅回不调以殁，以彼其志曾不究百一，而又太宜人年余八十，子职未终，宜君之不瞑以死也。呜呼，痛哉！

……

丁酉秋，德孺卒京邸，君与余治其丧。而顷之，余亦以谗罢。时权有力者以余故龁君益急，君益为余不平。亡何，其人卒败去，而君意且倦游矣。庚子夏，以册封奉太宜人侨居留都，与余及无功聚首，时觉君宇间有病色，然议论英英，犹映蔽数十人。不意其遂不起也。至十月二十有九日，竟以疾逝。呜呼痛哉！余坐疏戆见废于时，独意君沈厚，可属大事，乃哭德孺，曾几何而无功与余又复抚君尸，治君丧如德孺，其可惜也已。今岁，宏甫以诬被逮死燕邸，余既不能奋飞，而相知者率阴拱而不肯援，使君而在，亦岂至此极也！呜呼痛哉！人世浮云，须臾变灭，唯知命者不忧，与立德者不朽。余与君其又何憾？

初，两先生之学，人疑其异指，君独取会心者剂而用之，以自名一家，昇歙间多盛传之者。……（《奉直大夫协正庶尹尚宝司卿雪松潘君墓志铭》，《澹园集》卷三〇。）

问：“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如何为化？”先生曰：“此‘化’字说得极好。胸中情识意见，一毫消融未尽，不可言化。”昔李宏甫曾说罗先生于余曰：“渠胸中已得干净否？”干净即是化。吾辈未易到此，须从知非始。老子曰：“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知其为疵，即是涤除。若以为玄览，此物方耿耿于中，如何能化？曹溪云：“人能一念自知非，自己灵光常显见。”（《崇正堂答问》，《澹园集》卷四七。）

久不奉起居之问，承教赐远至，甚为感慰。金陵触处可供眺听，虽弟不出户庭，钟山青溪，坐臣可对，偃仰泉皋，以慰闲暮，意味殆不减市朝时也。兄其无过念。李君持论不无过激，要其胸臆间语，故自足存。若其行如冰雪，尤弟所服膺。吾兄异日当自得之，悠悠之论，殊未足凭耳。茅山在句曲郭门，兄倘以事至，遣一方相闻，当与兄剧谈于积金、华阳之间，亦一快也。（《答许绳斋》，《澹园续集》卷五。）

此篇乃秃翁寻常情状，被佘常吉、吴得常两人等闲拈出，便如《传灯》数则公案。盖非秃翁不能道，非两人亦不能述也。得常薙发远游，未几而没；秃翁亦以壬寅化去，独常吉在耳。回忆畴昔，不任惘惘。惟常吉其益勉旃。令此意火传无尽，则续佛慧命者，在常吉一身，虽谓秃翁为不死可也。（《题永庆答问》，《澹园续集》卷九。）

大来兄姻丈：卓老尺牍，见于刻行文集者什之三四耳。鄙意欲尽数检出，稍择其粹者付之剞劂，不意长儿竟逝，所收半已散轶。今其存者遣往，烦即梓行之，以俟识者之自择，其亦可也。竑白。（《与陈大来书》，《澹园续集》附编一：佚文辑录。）

李长者性嗜书，丹铅殆不去手，儒书释典，悉为诠择。近世盛行其书，假托者亦往往有之。余斋有《大慧全集》，乃其南来时所批选也。陈大来欲刻与学道者共之。余谓世所板行者，雅俗杂揉，孰若传此为人天之耳目乎？乃书此以更之。（《书李长者批选大慧集》，《澹园续集》附编一：佚文辑录。）

卓吾先生秉千秋之独见，悟一性之孤明。其书满架（《李氏遗书》作“家”），非师心而实以道古；传之纸贵，未破俗而先以惊愚。何辜于天，乃其摩牙而相螯；自明无地，溘焉朝露之先晞。刎头（《李氏遗书》作“颈”）送人，岂以表信陵之义；溅血悟主，庶几有相如之风。当其捐（《李氏遗书》作“舍”）生殉朋友之知，足愧全躯保妻子之辈。此（《李氏遗书》作“然”）犹一时之果报，未论累劫之因缘。昔歌利（《李氏遗书》有“之”字）截肢，翻以成其忍辱，而净满（《李氏遗书》有“之”字）伤首，亦何损于传衣？今傅者少而咻者多，非佛事微而魔事盛。泯同生死，盖以示当体之全空；平等冤亲，益以明达人之无我。曾于公而何憾，顾我辈之奚（《李氏遗书》作“莫”）堪？灯火残更，尚想诗书之讨论；林泉清昼，犹疑杖履之追游。痛（《李氏遗书》作“惊”）逝者之如斯，伤谮人之已甚。虽有志者不忘（《李氏遗书》作“常怀”）在沟壑之念，而杀人者宁不干阴阳之和！为演真乘（《李氏遗书》作“诠”），冀消夙障。况法流浩浩，雅已洞于一源；而智日辉辉（《李氏遗书》作“晖晖”），讵复加于委翳。七十六年成梦幻，百千亿佛作魄依。鉴此悃诚（《李氏遗书》作“仰惟证明”），永为明证（《李氏遗书》作“鉴此诚悃”）。谨疏。（《焦弱侯荐李卓吾疏》^[16]，《澹园续集》附编一：佚文辑录。）

古今之文，至东坡先生无余能矣。引物连类，千转万变，而不可方物，即不可摹之状与甚难显之情，无不随形立肖，跃然现前者，此千古一快也。独其简帙浩繁，部分丛杂，学者未睹其全，而妄以先入之言少之，故先生之文学者未尽读，即读而弗知其味犹弗读也。卓吾先生乃诠择什一，并为点定，见者忻然传诵，争先得之为幸。大若李光弼一入汾阳之军，而旌旗壁垒无不改色，此又一快也。向余于中秘见苏集不减十余种，欲手自排缵为一编，未成而以罪废。顷王太史宇取见行全集与外集类次之以传^[17]，而以书属余曰：“子其以卓翁本先付之梓人！”噫！学者读此而有得，而益因以读先生之全书，斯无负于两先生耳！时万历庚子夏，瑯玡焦竑书。（《刻坡仙集抄引》，《澹园续集》附编一：佚文辑录。）

李宏甫《藏书》一编，余序而传之久矣。而于国朝事未备，因取余家藏名公事迹绪正之，未就而之通州。久之，宏甫殁，遗书四出，学者争传诵之。其实真赝相错，非尽出其手也。岁己酉，眉源苏公吊宏甫之墓，而访其遗编于马氏，于是《续藏书》始出。余乡王君维俨梓行之，而属余引其简端。

余谓前史有纪、有志、有列传，其体乃具。宏甫前后二编，列传独详，于纪若志缺如也。而列传之中，又独存其美者。昔楚史名《梼杌》，《春秋》则乱臣贼子之戒，每拳拳焉。岂宏甫意不及此耶？抑有所待耶？

先圣学三代之礼，乃于周独宪章之。恐后学者欲明习朝典，追踪先哲，舍是编何之？余谓退可以修身而畜德，进可以尊主而庇民，谋王断国之大端，班班具在，贵善学之而已。近代名卿称黄材伯为博古，郑端简、雷司空为通今。藉令三复宏甫之二编，其可与昔贤相颉颃也夫！辛亥秘石渠旧史焦竑题。（《续藏书序》，《澹园续集》附编一：佚文辑录。又见《李贽全集注》第十一册第358页。文后有“建业焦竑弱侯甫撰”八字。）

卓吾先生隐矣。而其人物之高，著述之富，如珠玉然。山晖川媚，有不得而自掩抑者，盖声名赫赫盈海内矣。或谓先生之为人与其所为书，疑信者往往相半，何居？余谓此两者皆遥闻声而相思，未见形而吠影者耳。先生高迈肃洁，如泰华崇严，不可昵近。听其言泠泠然，尘土俱尽。而实本人情，切物理，一一当实不虚。盖一被其容接，未有不爽然自失者也。吾慨学者沉锢于俗流，而迷沿于闻见。于人之言，非其所耳熟不以信。先生程量今古，独出胸臆，无所规放。闻者或河汉其言，无足多怪。

夫孔翠矜其华采，顾影自耀，人咸惜之，固矣。若蛟龙之兴，云雨雷电皆至，霮霮谿百里，即震惊者不无，而卒赖其用，岂区区露细巧媚世好而足哉！先生之言，何以异是！总之，众人之疑，不胜贤豪者之信；疑者之恍忽，不胜信者之坚决。余知先生之书当必传，久之，学者复耳熟于先生之书，且以为衡鉴，且以为蓍龟，余又知后之学者当无疑。虽然，此非先生之欲也。有能抉肠剔肾，尽翻窠臼，举先生所是非者而非是之。斯先生忻然以为旦暮遇之矣。书三种：一《藏书》，一《焚书》，一《说书》。《焚书》、《说书》刻于亭州，今为《藏书》刻于金陵，凡六十八卷。万历己亥秋日，琅琊焦竑书。（《李氏藏书序》，《澹园续集》附编一：佚文辑录。又见《李贽全集注》第八册第696页。）

按：此文又载陈仁锡《无梦园初集》（见后），最后一段文字稍有不同。从行文看，当为陈仁锡录焦竑文，而又加以自己的评说。因此，陈仁锡名下亦录《无梦园初集》一文，供存阅。

李宏甫自集其与夷游书札并答问论议诸文，而名曰《焚书》，自谓其书可焚也。宏甫快口直肠，目空一世，愤激过甚，不顾人有忤者。然犹虑人必忤而托言于焚，亦可悲矣！乃卒以笔舌杀身，诛求者竟以其所著付之烈焰，抑何虐也，岂逐成其谶乎！宋元丰间，禁长公之笔墨，家藏墨妙，抄割殆尽，见者若祟。不逾时而征求鼎沸，断管残沈，等于吉光片羽。焚不焚，何关于宏甫，且宏甫又何尝利人之不焚以为重者？今焚后而宏甫之传乃愈广。然则此书之焚，其布之有火浣哉！宏甫曾以是刻商之于余，其语具载此中。余幸而后死，目击废兴，故识此于其端云。澹园竑。（《李氏焚书序》，《澹园续集》附编一：佚文辑录。又见《李贽全集注》第二册第340页。）

新安汪鼎甫，从卓吾先生十年，其片言只字，收拾无遗。先生书既尽行，假托者众，识者病之。鼎甫出其《言善篇》、《续焚书》、《说书》，使世知先生之言有关理性、而假托者之无以为也。鼎甫亦有功于先生已！澹园老人焦竑。（《李氏续焚书序》，《澹园续集》附编一：佚文辑录。又见《李贽全集注》第三册第419页。）

思善又有《怀五子诗》，今载其三首：一、“李姚安”：“圣人不克见，圣学曰荆臻。寥寥千载后，师圣当何因。彼岸久未登，姚安识其津。一振士风变，再振民风醇。名教有妙用，何论越与秦。所以忠信士，蛮貊犹相亲。况此邦域中，负版皆王臣。闻君返初服，吾亦游无垠。微言共探讨，乃在江之滨。嗟嗟负俗去，去去勿复陈！”……三人^[18]皆余石交，思善从余识三人，而思善向往若此，亦可以知思善矣。姚安名载贽，字宏甫，以姚安守告归。（《怀五子诗》，《焦氏笔乘》卷二。）

宏甫解组归，巡台刘君汇荐绅赠言为册，题之曰“高尚”。宏甫寓言于天台杨子，作文一首书其后，其生平大都具矣。天台杨子曰：“吾读刘君《高尚》诸篇，而益信宏甫之不可知也。”

或曰：“宏甫隐于禅者也。夫宏甫年已五十四矣。自三十登仕，历七仕而至郡守，辛苦跋涉，以至若斯之年，亦既倦而后去耳。使其先四岁而死，亦已不称夭矣。幸而不死，而又博高尚之名以去。不为宏甫氏其终不去乎？且高尚之名，非有道之所处也。仲尼尝比之匏瓜之固矣。曾谓宏甫而不闻之乎？夫大道无高，有高则有过，至人无尚，有尚则有累。渠既深于是，而犹以过自累也，安在其为知道欤？”噫！是非或人所知也。夫宏甫非高尚之士也，而未始非高尚之士也。而与以高尚之名，则受之矣。且天下之物，亦无一而非累也。苟不以物累心，则终身役一官，虽三黜之而不去可也。及其所之既倦，则或四五十，或六七十，辞而去之可也。与之名当其实可也，与之实而不当，亦无不可者。若慕高尚之名而后去，去矣，而又嫌于有其名，皆累也。子何区区于名实之间，揣量而校度之，而欲以议至人之出处，不亦左欤？

且吾闻宏甫氏嬾散，不事生产事业，而兢兢一郡，惟恐后时。譬则细人之理其家，然不为千岁之计不止也。凡一切备禦经久之费，靡不日新，而孰知其旦暮决去哉。虽宏甫自以决去语人，人且不信。虽其家之人，亦必待既去而后信之耳。而或者欲以是而知宏甫，胡可得矣。然则孰从而名之？曰：“此侍御刘公意也。”刘公以为欲以风于世，故借其去而以是名之云耳。虽然，宏甫氏若非今侍御，则亦终莫之名矣。

宏甫为人，一钱之入不妄，而或以千金与人，如弃草芥。一饭之恩亦报，而或与人千金，言谢则耻之。见一切可喜人，无有不当其心者，而不必合于己。己不能酒，而喜酒人；己不能诗，而喜诗人；己不能文，而喜文人；己不捷捷能言，而喜能言之人；己不便鞍马，而喜驰骋；己不好弄，而喜敌道；己不好斗，而喜徘徊古战场；己不好杀，而喜商君、吴起、韩非之书；己不爱纷华，而喜郭汾阳穷奢极欲，以身系国家之安危；己不欲以谿刻自处，而喜于陵仲子辞三公为人灌园。独不喜逊床循墙，终日百拜伛偻以为恭者，以故常不悦于世俗之人。俗之所爱，因而丑之；俗之所僧，因而求之；俗之所疏，因而亲之；俗之所亲，因而疏之。有时长贫，虽必不得已，已也；故终身不肯假借于人。有时暂富，虽必可已，不已也；故终其身无一钱之积。平生未尝召客，人召之酒则赴；平生不礼贵人，贵人馈之则受。以故虽不悦于人，而终不见害于人，以宏甫与世无争故也。

独设三科度世，最得祖意。见上士则夸而肆之，冀其或我知也；见中士则椟而藏之，以待其自知也；见下士则时发而后谨闭之，恐其不知而恣疑谤无益也。以此终其身，交游遍天下，无知宏甫者。知宏甫者，疑莫如侍御，故宏甫与我言，并出此相示云。噫嘻！若侍御知宏甫，则可以传矣。（《书宏甫高尚册后》，《焦氏笔乘》卷二。）

宏甫为南比部郎，日聚友讲学。寮友或谓之曰：“吾辈读书，义理岂有不明，而事讲乎？”宏甫曰：“君辈以高科登仕籍，岂不读书，但苦未识字，须一讲耳。”或怪问其故，宏甫曰：“《论语》、《大学》，岂非君所尝读耶？然《论语》开卷，便是一学字。《大学》开卷，便是大学二字。此三字，吾敢道诸君未识得，何也？此事须有证验始可。如识《论语》中学字，便悦乐不愠，识大学二字，便定静安虑，今都未能，如何自负识得此字耶？”其人默然不能对。（《读书不识字》，《焦氏笔乘》卷四。）

李宏甫解老：载贽，温陵人，姚安太守，所著《李氏春秋》、《老子解》、《庄子内篇解》、《心经提纲》。（《老子翼·采撰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