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两个系统
图1.5 横竖线长短判断实验
请看图1.5,图中有一条竖线和一条横线,你认为哪一条线更长?
坦白地说,你认为哪条线更长?
竖线如定海神针一般,屹立在那里,坚定、正直,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大家自然会“高看”它一眼。
“竖线长!”我带过的所有课堂,几乎每次都是这个一边倒的答案。当然也不乏“一样长”的答案。但是,当我问道:“咱摸着自己的良心问,以绝不欺骗自己的态度,你认为哪根线更长?”这时候,不再有不同的声音——所有的学员都“认为”竖线更长。
我也这么“认为”。
但事实恰恰相反——横线更长。如果不信可以测量一下。
现在问题来了:即使是知道了事实上竖线更短,但我们的“眼睛”依然“认为”竖线更长(不妨再看看图1.5,你的眼睛依然会认为竖线更长)!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人们对事实视而不见,给出了截然相反的判断!
感性告诉你,竖线更长,明摆着的嘛!
可理性告诉你,横线更长,这是事实!
这个实验说明,你不止拥有一个“脑袋”!你除了拥有一个理性脑,还有一个感性脑。
此言非虚。按照心理学家基斯·斯坦诺维奇(Keith Stanovich)和理查德·韦斯特(Richard West)提出的理论,我们的大脑拥有两个思维系统,被称为“系统1”和“系统2”。该理论已获得心理学界的广泛认可,甚至在经济学界大放异彩。基于该理论,诞生了颠覆传统经济学认知的前景理论,前景理论曾帮助丹尼尔·卡尼曼获得了2002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
简单地说,系统1是感性的,系统2是理性的。
感性的系统1运行时是无意识的,它自主运行且快速,不怎么费脑力,没有感觉。系统1从不休息,持续运行——就算睡着了,系统1也照常运行。做梦时系统1的运行还能帮助完成学习的过程。一觉醒来发现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的难题豁然开朗、脉络清晰,那是在你睡着了之后,系统1自动完成的。虽然如此,你却控制不了系统1,你不能在睡觉前对系统1说:“请在我睡觉时求解哥德巴赫猜想。”你控制不了它。
上面这一段文字的描述中,我把“系统1”和“你”剥离开了,其实这个“你”是你的“系统2”。
系统2获取的信息基本来自系统1。系统2的运行是受控制的,经常需要借助工具获取事实及进行推理,比如用标尺测量横线与竖线的长度,这相对来说比较耗费脑力和消耗时间。
我在核电厂上班的那些年,不加班或不应酬的晚上通常有一个固定节目:听书。不管是“罗辑思维”还是“樊登读书”,都能让我沉浸其中。边散步边听书,会让我不知不觉地围着核电生活区走好多圈的路。但是这种一个人的思想之旅,常常被路过的汽车或者同事打断。系统1有相当强大的无意识注意力,会自主探查周围情况。系统2在系统1注意到的基础上,可能会被激发。每每遇到这些情况,我都会想办法尽快抽身。因为系统2听书的注意力一旦被分散,哪怕罗胖子或者樊登在我的耳朵边再努力,我的系统2也跟不上他们的节奏了。抽身之后,我都要事后将播放内容回退到之前的时刻。有时候,如果系统2过于沉浸到罗胖子或樊登的世界里,它也可能不会被激发。所以,在这里向朋友们道歉,希望当时与我碰了面却被我置之不理的同事能理解——我(的系统1)可能看到了你,但我(的系统2)并不知道看到了你。
系统2的运行必须依靠“有意识注意力”,如果注意力分散,系统2的运行就会中断;而当系统2高度集中注意力时,可能会无视系统1的“无意识注意力”,即当系统2处于“繁忙”的工作中时,系统2只接受系统1提供的受系统2关注的信息,系统1感知到的其他信息不会被系统2获取。
比如,白天的日常活动中,你(系统2)一般不会主动去感知你穿的鞋,因为系统1没有将这些正常信息传递给系统2,除非鞋子突然掉了或进了沙子之类的异常事件发生。
通常情况下,要让系统1向系统2传递消息,最好的方式是让系统1遇到挑战、感到异常,遇到它解决不了的问题。
所以,系统1遇到困难时,它会向系统2求助,系统2可能被系统1的异常信息激活。系统2被激活时,身体也会随之产生变化,最显著的是瞳孔变大,大脑也开始变得辛苦。
通过上面的讨论,我们发现系统1与系统2各自有着自己的优点和缺点。
系统1很勤快,它持续运行,系统1还很高效,在熟悉的情境中,系统1积累的经验通常可以帮助采取正确的决策,短期预测也基本是准确的,在遇到挑战(应急)时的反应也是快速且基本恰当的。如果在某一方面经过长期的练习后,在熟悉的正常情境下,系统1会表现出高水准的技能,几乎不出差错,而且每次都不会发生变化。
我一定是左手拿牙刷、右手挤牙膏,刷牙从门牙开始,穿袜子从左脚开始,而穿鞋必定是从右脚开始,穿大衣必须右手先进去,牙线必须放在左边的兜里,手机必须在右边的裤兜里,拿筷子时右手手指们每次都会分毫不差地保持同一姿势,写字时右手大拇指一定按在食指上,签字时写出来的名字好像有模板一样每次都相同……这些事情不管重复多少遍,都不会发生变化,它是自动进行的,好像不需要思考。如果刻意改变它,那会令我很难适应,因为系统1已经固化了这些行为模式——就像编好了的程序一般。
系统1的这种特点帮助人类躲避各种危险,繁衍多样文化,直至今天。
但是,系统1靠直觉运行,只会做线性预测,所以在长期预测上往往是错误的。纳西姆·塔勒布的《黑天鹅:如何应对不可预知的未来》一书中就明确指出,历史不是线性的,它是跳跃式发展的。线性思维不能帮助我们避免损失、获得收益,反而会让自己陷入黑天鹅事件,损失惨重。所以,系统1并不适合承担风险分析的职责。
基于这个特点,大部分人在股票上都是亏损的,因为系统1偏向于认为正在上涨的股票会一直涨,而正在下跌的股票会一直跌。你在购买股票时,有时候就是难以启动系统2,因为毕竟大部分人的系统2也不懂股票市场。
在安全风险分析方面,如果没有一定的刺激来启动系统2,大部分人仍然会采用系统1进行风险分析。这不但没有正面作用,反而是负面作用居多。因为他认为自己参与了风险分析,他就以为风险都被分析了,而系统2可能会产生的真正的顾虑却没有机会产生或被提出来。
由于难以改变的信念被固化在系统1中,系统1会存在大量的成见,这很容易引发系统性错误。
大部分人都相信“眼见为实”,而这个成见导致了取巧的表演被人们称为魔术。
从庙里求来的平安符或水晶像,被认为可以保平安,而恰恰它们会阻挡司机的视线,或者在发生撞车时成为气囊弹射出来的二次伤害物。
你上学时觉得长相丑陋的同学毕业后不会有前途,于是经常排斥和嘲弄他/她,毕业10周年相聚时,他/她却已经是大人物,让你大跌眼镜。
现在的一些商业大咖,以前是被人瞧不起而屡屡碰壁的穷少年,这让当初误判的投资人后悔不已。
祥林嫂认为只要捐了门槛,就能被主人家善待,来生也能转运。我们现在知道,这是祥林嫂的迷信思维。当祥林嫂花了毕生积蓄捐了门槛后,反而被主人家赶出了家门,穷困潦倒而死。
相比之下,系统2常常比较谨慎,它可以做出长期预测。如果肯耗费精力调查研究,系统2的长期预测结果还会有较高的准确率。
不过,系统2的运行耗时较长,且效率低下,所以系统2通常都很懒。
比如,学习就是一件令很多人痛苦不堪的差事。于是就有很多人提出设想,在大脑中植入芯片,让知识直接存储在大脑中。如果以后会出现这个技术,那么这个芯片应该是跟系统1一起运行的,并最终导致系统2的退化。
系统2的懒惰是有生理原因的,因为系统2的运行会导致一种生理现象——自我损耗(ego depletion)。
在一次研究活动中,丹尼尔·卡尼曼等人要求受试者一边看电影,一边要抑制系统1产生的情绪反应。随后,受试者在耐力测试中的表现就非常糟糕。系统2为了抑制看电影时的情绪反应,产生了自我损耗,因此在随后的耐力测试中,不太容易长时间忍受痛苦的情绪反应。
丹尼尔·卡尼曼和鲍迈斯特等心理学研究小组通过多个实验证明,系统2运行时会导致自我损耗。自我损耗发生时,人的血糖会下降。
为了保护自己,大脑尽量让系统2处于“待命”状态,系统1不得不在前端进行各种各样的决策,而在决策条件不可察觉地改变后,或在决策条件不确定的情况下,系统1中被提前编译好的成见可能变得不再适用,以至于反而出错危害自身安全。
系统1与系统2,参与了我们所有的决策与行为,理解这些概念和它们的运行机制,不但对改善安全状况很重要,就算是对改变人生,那也是相当有帮助的。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了解到关于系统1与系统2的基本特点,总结如表1.1所示。
表1.1 系统1与系统2对比
在不确定性状况下,系统1很可能会在系统2无监督的情况下做出判断与决策,而这些判断与决策很可能是感性、非理性的。
系统1基于成见与直觉判断快速处理了绝大部分问题,可想而知,如果系统1的成见或直觉有误,将带来行为的系统性偏差。而事实也是如此,从前文中“横竖线长短判断实验”即可窥斑见豹,几乎所有人都出错了。哪怕你现在知道竖线段更短,但依然“认为”它更长。
我们接下来看看这些偏差有多大。
- ◆ 中风(医学称脑卒中)致死的数量几乎是所有意外事故致死总数的2倍,但80%的受试者却判断意外事故致死的可能性更大。
- ◆ 人们认为龙卷风比哮喘更容易致死,尽管后者的致死率是前者的20倍。
- ◆ 人们认为被闪电击中致死的概率比食物中毒要小,不过,前者致死率却是后者的52倍。
- ◆ 得病致死是意外死亡的18倍,但两者却被认为概率相等。
- ◆ 意外死亡被认为是糖尿病致死率的300倍,但真正的比率却是1∶4。
以上这些文字来自《思考,快与慢》,研究成果来自作者丹尼尔·卡尼曼的几位朋友。受试者对死亡原因的估测与事实有很大的差异,原因是受到了媒体报道的影响,这叫“可得性偏差(1)”。
有人提出“微死亡(2)”的概念,1微死亡代表有一百万分之一的死亡概率。在《一念之差》一书中,作者给出调查结果:英国的火车行驶12 070千米会有1微死亡的概率,但比汽车行驶1.6千米要安全30倍。在火车出行、汽车驾驶和商业航空飞行中,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不是火车,而是商业航空,每航次为0.02微死亡。三者之中,最危险的是汽车驾驶。相比于汽车驾驶,个人死于道路的平均风险更高。车辆较少的国家,反而风险更高;越繁忙的路段,致死率反而越低。这些事实与普通人脑海中的印象不完全相同。
对于这些现象,丹尼尔·卡尼曼解释道,“我们脑海中的世界并不是真实世界的准确反映;我们对事件发生频率的估测也会受到自己接触这些信息和频率与个人情感强烈程度等因素的影响。”
大脑思维的系统性偏差还普遍表现在作业人员的各种违章行为或事故原因上。比如,受禀赋效应(3)的影响,作业人员倾向于认为自己的运气或技能要高于因违章而死亡的人;受可得性偏差的影响,冒险违章的作业人员认为事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理由是自己还活得好好的,并且自己的违章从没有发生过事故,因此认为事故将来也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受知识的诅咒(4)的影响,工作负责人与班组成员沟通风险信息时不自知地做了简化,导致关键的风险信息遗漏;同样还是受知识的诅咒的影响,现场作业人员向控制室汇报关键信息时,对同音或谐音字不加以诠释,导致关键信息被误解;受启发法(5)的影响,作业人员在应对并不熟悉的陌生情况时,简单地采用已有经验应对;受所见即为事实的影响,作业人员在没有全面掌握事实的情况下,匆忙做出风险判定,导致事故发生……
除了系统1造成的非理性系统性偏差外,作业人员还受到生理极限、情绪等各种因素的影响,这就是“人是容易出错的,即使是再优秀的人也会出错”这一道理的自身原因。
不过,无论如何,系统1与系统2的相互独立又彼此配合的运作方式,只是短暂地于工业1.0到3.0时代在组织的安全生产管理上遭遇了困难,但从长远来看,两个系统的这种配合运行方式令智人在过去的7万年间得以延续并不断壮大。
但近期,我们仍处于工业时代,这一问题尚不能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