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没有乐谱的歌曲集
这一时期的歌曲被保存在我国第一本诗歌总集《诗经》里。
《诗经》在公元前6世纪之前,就已经流传了。这本选集里共保存了305首歌曲的唱词。在没有记谱法的当时,人们无法把音乐本身用符号固定下来,仅仅保留下音乐所负载的文字内容。所以,《诗经》应该称为我国最早的一本没有乐谱的歌曲集。
《诗经》包括了上下几百年、纵横几千里的诗歌,仅仅“风”就采集了十五国的民歌,这些歌的地域东到今天的山东省(齐风),北达今天河北省的南部(邺、鄘、卫风),西至今天的甘肃省东部(豳风),南莅今天湖北省的长江沿岸(召南、周南)。把这样广阔范围的民歌收集到一起,没有政府的力量是做不到的。
据古籍记载,远在周朝的时候就有一个采集民歌的制度,叫作“采风”。周天子每五年从镐京出巡一次,每到一地,都要收集当地的民歌,以图通过民歌来进行当时的“民意普察”。据说,各诸侯国内还为此专设了“采诗之官”,名曰“行人”,每年春秋两季出去收集民歌,他们出行的时候,手拿着木铎,沿途百姓但闻木铎之声,便出来献诗献歌。
这些诗歌由各地采集后呈献朝廷,交由乐官保存,收入乐章底本,每逢祭祀、朝会、宴飨、迎宾的场合,便拿出来演奏。周室东迁后,礼崩乐坏,周王室所保存的乐章也随之流落各地。公元前544年吴国公子季札到鲁国观乐,鲁国的乐工就把鲁国所保存的各国音乐奏给他听。这次演奏的曲目和先后次序,几乎和我们今天读到的《诗经》完全相同。因此,有人便怀疑《诗经》这部选集很可能就是鲁国乐官所保存下来的乐章底本。
《诗经》里的歌按音乐性质分为《风》(二南)、《雅》、《颂》三大类。
“风”,就是民歌。民歌“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以便因地而异,各有其风,和“方言”一样,呈现出多样的色彩。《诗经》开创了以地域为民歌分类标准的典范,列十五国风(包括二南)共160首。古人所说的“郑风”“秦风”,正如我们现在所说的“河南小曲”“陕西民歌”一样。
特别应当提出的是“二南”——《周南》《召南》。古人对“南”字,解释各异。郭沫若在其《甲骨文字研究·释南》中考证:“南”字,“本钟铸之象形,更变而为铃”。假如这种解释不错的话,那么,“二南”便是产生于汝、汉、沱、江一带,用“南”这种似铃的、带有地方色彩的乐器伴奏的民歌,也就是南国之风了。
“雅”,亦是一种乐器。郑司农《笙师》中说:“雅状如漆筩而弇口,大二围,长五尺六寸,以羊韦鞔之,有两纽疏画。”很可能是“相”一类的乐器。又有人指出“雅”即“雅言”“正言”的意思,也就是指周代京畿的“京腔”“官话”。所以,《雅》可能就是用这种乐器伴奏的、周代的京调。从内容上分析,《雅》也大都是贵族、文人的创作,是“知识分子”们宴飨、交际时的音乐。《雅》又分《大雅》《小雅》,亦与音律有关。郑樵《六经奥论》中说:“《小雅》《大雅》者,特随之音而写之律耳。律有大吕、小吕,则歌有《大雅》《小雅》,宜有别也。”
《颂》,是较原始的歌舞曲,周王室祭祀时用以歌颂神祇祖先。有人认为“颂”也是乐器,“颂”与“镛”通,“镛”是大钟,是祭祀时不可少的乐器。以“颂”伴奏的《颂》,当然是肃穆而单调的。
遗憾的是,《诗经》的曲调都没能流传下来。我们只能从歌词的结构上揣摩它的曲式。杨荫浏先生从“风”“雅”两类歌曲的歌词结构中总结出十种不同的曲式。除了一个曲调简单反复这样的“分节歌”或在反复时作局部变化的曲式之外,还有在主要的曲调前边、后边加“副歌”,以及两个曲调各自反复、交替反复或不规则地交替反复成一首歌曲的。还有在一个曲调的几次反复前用一个总的引子,或在反复后用一个总的尾声,等等,相当丰富。比如大家所熟悉的《卫风·木瓜》:
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
报之以琼玖。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歌词一唱三叹,很像以一个曲调反复三次的“分节歌”。而每段词的后两句“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又完全一样,颇似现世所谓的“副歌”。
《诗经》不但形式丰富,它所反映的内容更是广阔而深刻。就拿《风》来说,其中既有之前曾引用过的《魏风·伐檀》这样表现奴隶被剥削的;又有《豳风·七月》这样表现劳动生活、《邶风·新台》这样揭露统治阶级荒淫无耻的;更有许多诸如《周南·关雎》、《郑风·风雨》这样反映劳动人民纯朴心灵的美好情歌。
过去广为流传的所谓“孔子删诗”的说法,近世学者颇多怀疑。之前曾经提到过的吴公子季札观乐的事,便是相当有说服力的证据。季札观乐那年,孔子才7岁,而当时鲁国乐工所演奏的各国国风,已经和今传本《诗经》的曲目差不多了。再者,孔子“自卫返鲁”使“雅、颂各得其所”的那一年,已经69岁了,而在此之前,他就不止一次说过“诗三百”的话。可见,所谓“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三百五篇”[1] 的话是靠不住的。但是,正如郭沫若在《奴隶制时代》中所说的那样:“《风》《雅》《颂》的年代绵延了五六百年。《国风》所采的国家有十五国……在这样长的年代里面,在这样宽的区域里面,而表现在诗里面的变异性却很小……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音韵差不多一律……这正说明《诗经》是经过一道加工。”那么,加工者是谁呢?鲁迅先生说:“孔子究竟删过《诗》没有,我不能确说,但看它先《风》,后《雅》,而末《颂》,排得这么整齐,恐怕至少总也费过乐师的手脚。”[2] 鲁迅先生的这个推断,正确地指出了汇集、整理、润色《诗经》的无名英雄,就是那些音乐的实践者——各朝的乐工们。
但是,说孔子从未插手过《诗经》的整理工作,也过于武断。只不过孔子的工作并非“删诗”,而是“正乐”而已。
孔子自述:“吾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说得清清楚楚,“正”的是音乐,而不是歌词。司马迁也说得明白:“《诗》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3] 春秋之时,礼崩乐坏,孔子有感于此,身体力行,亲自整理《雅》《颂》,使其能够“明朝廷之音”,能够“侑祭”,能够使已经衰微、难免散佚的周代礼乐“发扬光大”,则是完全可能的。
于是,问题变成了这样:不要说整理订正《风》《雅》《颂》这三大类歌曲的音乐了,即使把这不同风格的305首歌曲“皆弦歌之”,全部唱一遍,也不是易事,甚至一般的音乐家都难做到。孔老夫子,有这样的音乐才能吗?
回答是肯定的。孔子不但可以称为音乐家,而且还是一位全能的音乐家呢。
注 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