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依恋理论的情绪聚焦治疗
基于依恋理论,作为治疗最终目标的健康性的适应过程包括以下几个部分:与他人的联结感(包括思想及精神层面的联结以及现实中的正向互动)促进情绪的平衡及调节;这一平衡状态将增强对一致且适应良好的内在世界的探索和构建,形成对自己和他人的积极模式;完整、开放及灵活地应对自我、他人和环境将成为一种常态;回应性培养与他人的安全联结,在面对任务时更好地管理生活,并构建能够胜任这些任务的自我意识。情绪调节和与人交往是这一反复循环过程的关键,从微观上说,两者每天都会出现;从宏观上讲,两者在不同发展阶段中也会出现。
有关成人依恋理论的研究已经发展到开始对一些治疗方法产生切实的影响,例如认知行为疗法,即便其在概念上似乎与鲍尔比的理论模型没有明显的联系(Cobb & Bradbury, 2003; McBride & Atkinson, 2009)。在传统意义中,依恋理论与内省取向的动力学方法早有联系(Holmes, 1996; Wallin, 2007)。而实际上,人本主义的体验式治疗模型是把现代依恋理论和实践科学整合起来的典范。这些模型是从心理动力学诱发改变的模型中产生并不断发展和完善的,尤其明确地聚焦于情绪进行工作。谢弗和米库利茨等一些社会心理学家曾指出,情绪聚焦疗法(EFT)最初的工作对象是夫妻和家庭,本质上关注的是内在的人际关系,这既体现了鲍尔比的最初观点,也体现了现代依恋理论的关键进展(Mikulincer & Shaver, 2016)。在最近的EFT实践中,EFT通过个体、夫妻和家庭治疗的形式抓住了依恋视角的本质,并体现了其对干预的具体影响。现代EFT工作通过六个重要方法来实现这一点:
第一,EFT在实践过程中持续地关注情绪的表达及调节过程。情绪的有效调节首先包括逐步培养的情绪平衡能力,并伴随着积极的人际情绪调节,这两点也是依恋理论的核心。鲍尔比曾指出:“人们最强烈的情绪体验都是在情感联结的形成、维持、破裂以及恢复中形成的,这也是其之所以会被称为情感联结的原因……丧失的威胁将引发人们的焦虑和真实的损失哀伤……两者都可能诱发愤怒……更新联结……愉悦。”情绪最容易由关系问题引起,通常来说,促使情绪稳定最直观有效的方式是与他人共同来调节。保持平衡需充分地感知情绪,然后对情绪进行整体的认识和理解,而非通过否认、阻隔、瓦解,或是鲍尔比所形容的“疏远(alien)”来实现。这个过程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和他人一起完成的,即便这个“他人”目前还只是精神上的或假想出来的。我们可以通过有条理地识别情绪的要素,也就是情绪的触发器、原始感觉、躯体感觉、意义分配、反应倾向或者动机冲动等(Arnold, 1960),让特定的情绪被发觉、把握和整合。另外,来访者通过识别自身情绪要素,并认识到自己正在积极地创造情绪体验,来改变与自己的情绪体验之间的关系。在有效的治疗中,来访者能够即时、生动并清晰地看到自身卷入情绪的习惯是如何给自己带来痛苦的。并将体验和调节情绪的新方式整合到更自主和积极的自我意识中。这是通过调节个体“体验(felt sense)”而逐渐实现的自下而上的过程。单纯通过自上而下的控制或用应对技巧来调控情绪是不够的。
第二,在咨询过程中,情绪安全感的建立至关重要。心理治疗要成为来访者的安全庇护所,同时也要给来访者提供一个安全基地,便于探索一些全新且复杂的情绪。情绪的安全感将在与治疗师的特殊关系中建立——一种特殊的联盟关系。要想实现这一联盟,首先需要让来访者发自内心地感到被接纳和理解。对来访者而言,治疗师是一位依恋对象的替身,能够让来访者感到可亲近的、有回应的且有情感的联系,就像是提供安全感的父母一样。罗杰斯(Rogers, 1961)提出,治疗师在咨询室内必须做到真诚且富有情感,并愿意让来访者看到。在治疗中治疗师坦率地表达尊重、共情和非评判性的看法,对来访者可能存在的任何冲突进行合理化,就如好父母般地去对待来访者。这种治疗方式能够为来访者在面临困境时提供抚慰、保障和安慰,通过不断的验证和逐步尝试挑战风险来建立他们的效能感。当治疗师面对自己的不确定感,或来访者表现出防御和阻抗时,要具备容忍激烈情绪的能力,保持一种好奇、开放的态度。鲍尔比本人就曾提到,他在对一位丧偶女性进行治疗时,尝试共情对方所表达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并理解她因丧偶所产生的愤怒和不公平感,而并没有提议帮对方平息怒气,或是纠正她不切实际的想法。
在这种治疗联盟中,治疗师不试图改变来访者,而是接受来访者原本的样子,看到对方当下所处的状态。治疗师会跟来访者一起探索当前的困境是怎样具有恰好而微妙的意义。就如哈里·斯塔克·沙利文(Sullivan, 1953)所指出的:我们通常所说的被压抑或被克制的内容大多都只是“模糊不清的(unformulated)”。治疗师持续的共情能帮助来访者探索、厘清和接纳自我的内在世界。治疗中的主要思路不是给功能失调贴标签,也不是改变行为,而是不断发掘来访者的人格。治疗师的核心任务便是与来访者建立联结,以一种尊重的态度,不断支持来访者自我人格的发展。另外,EFT模型框架要求治疗师保持自身情绪平衡,在面对来访者表达激烈的情绪体验、现阶段的困境、期待及未来的挑战时,治疗师仍能与其维持联结共同工作。
第三,情绪聚焦疗法和依恋理论都关注内外在世界。它们将自我与系统、内在现实与互动事件、来访者与所处情境进行统合,并看到在生活的每个瞬间里,双方是如何相互影响的。所有外在互动事件与内在情感和心理现实之间不断地进行相互影响。个体的内在部分,比如情绪调节能力,与当前亲密关系的质量和性质产生动态的相互作用。就如舞者与舞蹈一般,自我与系统合并为一个互动的整体,具体来说,在情绪聚焦疗法和依恋理论中,重要他人(如治疗师)的回应和接纳对个体而言至关重要,帮助其对经验进行识别与整理,并纳入一致的意义体系中。这些意义框架进一步引导来访者的适应性行为。
对于依恋理论和情绪聚焦疗法这种系统模型来说,对于因果关系的界定并不是从单一的原因导致单一的结果,而是将其看做一个不断相互作用的环路。这类模型持续关注过程内部和过程之间的交互式融合,以及这些互动是怎样影响来访者现状的。沙利文(Sullivan, 1953)曾指出:“个体不可能脱离人际关系而独自存在”,一个人越能“理解自身人际关系”,他就越能达到心理健康。依恋理论和情绪聚焦疗法认为“自我”是一个不断构建的过程,而非一成不变,这一过程是通过与他人的相互作用来实现的。个人的体验与情绪表达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情绪能感化个体,影响其内心体验。情绪表达促成与重要他人的关键互动。健康的自我是灵活而平衡的,能够接纳自我和他人,并不断变化。这种观点与鲍尔比对“工作中的(working)”自我的定义相一致,即在功能良好的情况下,当面对新的重要体验时,工作模型便能够做出修正。与此相反,焦虑型依恋的个体会产生一种混乱的自我意识,这一“自我”总是在试图适应他人;而逃避型依恋的个体则会培养出严格但脆弱的自我意识,拒绝接受新的体验。
鲍尔比强调,治疗师不能只看来访者的表面,而需要从其与周围人的关系中来看待他。现代心理疗法在这方面做得相对较少,而更多的是把心理健康理解为个体良好的自我调节,而不是人际相处的协调;同时认为心理健康是独立于他人的,而不是与他人息息相关。鲍尔比(Bowlby, 1973)认为个体处于两种不断交织互动的循环过程中,即获得内部体验和塑造互动关系。这一过程是循环进行的:情绪调节方式和认知模式会影响个体的知觉和反应;知觉和反应激发个体与他人互动的惯用方式并决定如何进行回应;之后回应又被反馈并体现在情绪调节和心理表征中。
第四,依恋理论与人本主义治疗(如EFT)对心理健康与功能失调有着相同的理解。心理健康包括三点:①灵活性和适应性的情绪调节策略,可帮助个体在激烈的情绪下恢复平衡,建设性地处理脆弱情绪;②积极、连贯的对自我及他人的内部工作模式,在必要时更新模式,设立务实而又具建设性的目标;③促成与他人建立联系并回应他人需求的具体行为。一个心理健康的人能够接纳和尊重自己和他人的需要,并共情性地回应他人的需要,而一个功能失调的人则难以接纳新体验、不能充分处理情感,且难以与他人和谐相处。罗杰斯认为,只要给予适当的条件,人们就会以一种自然的(organic)方式成长和治愈自己。依恋理论同样认为,在支持性的“肥沃土地”上,个体会欣然接纳自己对人际互动的渴望,并去尝试接触他人。当这种接触得到了认可和共情时,一连串的积极效应就会发生。治疗师不再是为来访者改写乐章以减轻痛苦的作曲家,而是在坚定地等待好曲子出现的一位指挥家,治疗师只是指导和陪伴来访者去发现它。安全型依恋不仅能提供舒适的或促进性的平衡状态,它更是提供了一个能催生来访者成长和活力的安全基地。
经验性疗法承袭了罗杰斯的人本主义视角(Rogers, 1961)和依恋框架(如EFT)的理念,其本质上既富有同情心又具有协作性,治疗师对来访者的问题采取一种“非病态的(nonpathologizing)”、以成长为导向的态度。治疗师不会通过预设来访者的需要去定义来访者的现状,或对现状进行特定的表述和分析。治疗是一个由来访者和治疗师共同探索的过程,而不是由治疗师主导以达到早已确定的、狭隘的所谓“改善”的目标。鲍尔比(Bowlby, 1988)指出:“治疗师的角色类似于为孩子提供安全基地的母亲,让孩子能由此去探索世界。”在此时此地的治疗过程中,治疗师作为理解者和情感支持者,为来访者提供用以自我调节的资源,不断抛出一个个容易处理的挑战,以促进来访者成长。
第五,情绪聚焦疗法、人本主义疗法以及依恋理论都承认过往经验的意义,特别是在对威胁的敏感性的变化发展以及逐渐习得的习惯性的处理脆弱或自我防卫的方式中。然而,在承认过往经验影响的同时,情绪聚焦疗法在施加干预时更倾向于专注在“当下的进程(present process)”中。治疗师沉浸在咨询体验或互动当中,并加强对当下的觉察和互动,以允许现实当中某些新元素的出现。例如,回想每次当治疗师提及焦虑时,来访者的抽象认知将发生怎样的改变,然后再回到这种焦虑当中,去感受是什么样的内在威胁在当下阻碍了恐惧体验的出现。现代依恋理论渐渐淡化了对“过往经验永存”的执念,更多通过自我和他人关系模式的机制去理解心理问题的成因,开始承认这些模式比最初所想的要易变得多。对个体和他人的内在工作模式在很多情况下都可以改变,也确实发生了改变,比如当人们踏入幸福的婚姻时(Davila et al., 1999)。依恋理论强调,正是当今关键互动中不断确认的过程,使得工作模型和情绪调节策略变得稳定,而消极的不安全模式会影响新经验的纳入,阻碍积极修正的发生。一些在治疗中或治疗外发生的新的(即不确定的)情绪性人际互动也能够修正个体工作模式和情绪调节策略。
聚焦当下需要关注对自我及他人的内部工作模式中的“进行中的(working)”部分,关注这些模式如何受到内隐记忆的影响并时刻准备拒绝或接受修正,而不是将过多注意力放在这些模式的认知内容上(若过分强调认知内容会启动指向“调查”的改变过程,而经验性治疗认为这一过程不利于产生显著改变)。例如,当来访者肯(Ken)的妻子就对他造成的伤害表示道歉和关心时,肯指责对方在撒谎。EFT取向的治疗师此时不会指出,肯因为过去的个人经历形成了一种“所有人都是危险的且不值得信赖的”关系模式,而更倾向于这样回应:“对你来说,目前很难相信你妻子的表述和关心,当你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你的感受是怎样的?是什么让你暂时很难接受这份关心?我们不妨做一个假设,如果你现在接受了妻子的关心会怎样?”
第六,依恋理论和EFT等人本主义干预方式都基于经验论,也就是说不断致力于观察的过程、对行为模式的描述并预测,以及检验理论构建的解释链。在构建依恋理论时,鲍尔比参考了动物行为学,通过生物学视角来考虑社会组织。他学习了康拉德·洛伦茨(Conrad Lorenz)有关年幼的鹅与出生时看到的第一个客体的研究,也参考了哈里·哈洛(Harry Harlow)在灵长类动物被孤立时的反应上所做的工作。EFT干预最初始于对成人伴侣间反复出现的强烈负面情绪及互动的观察,并探讨关系模式经过特定治疗师的干预后是怎样发生变化的。这一科学方法的基础并不算是学术问题,尤其当实践模式如此频繁地因某个简单的想法,甚至基于个人魅力或是见闻而形成时。临床干预模式最多也只是基于对现实中“重要时刻”的反复验证而形成,即将内、外部现实相互联系,并解析其中最为关键的因素。在治疗过程中可以提前准备和安排这些“重要时刻”,帮助来访者在如何建构体验和如何与他人互动方面得到具体改变。
EFT的实践者是真正的经验主义者,因为他们要协调并尽可能具体地描述眼前所发生的事情,无论是个体如何理解自己、情绪色彩的变化,还是在亲密关系中不断反复出现的互动模式。对咨询过程意义的建构是明确的,由治疗师和来访者基于现状共同完成。依恋理论提供了一种简易的现象论和对伤痛、恐惧及渴望的理解,这些感受正是EFT取向的治疗师们所重点关注与探索的。基于这一取向,有关离弃、创伤性孤立、拒绝、无助、焦虑、不满的议题,以及这些体验是如何被应对(无论是停止或减少体验还是激活或强化体验)的问题都被放在存在主义的情境和视角中被阐明了。在依恋理论的指导下,EFT治疗师能够具备一个清晰而富有经验的路线图,其中包含了常见的人类苦难和基本动机。
总之,依恋理论与临床视角的自然结合(如EFT),能为临床工作者带来很多优势,包括提供来访者情感生活核心部分的示意地图、在治疗干预中能将强大的情绪能量加以利用、为具有成长意义的治疗联盟勾勒出清晰而具体的概况、在关系进程中提供关注自我的视角、对心理健康和治疗目标的构成要素具有清晰的认识。此外,EFT提供了一套清晰的指导方案,指导我们如何脚踏实地,并以一种与人性核心要素相协调的自然模式来进行积极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