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怀疑和困难
“把我抛在光秃的海岸,
遍寻只见,
海草低泣,
只要有你,纵海浪怒吼
我不求宁静和安逸。”
——哈宾顿
他离开了。房门关上了,夜晚临近。天空不再是深蓝色,也不再带着红黄色调了。玛格丽特上楼换衣服准备饮茶,看到蒂克森有脾气的样子,因着客人来访不免平添忙碌。她胡乱给玛格丽特整了整头发,就说要赶去赫尔太太那边了。可玛格丽特在客厅等了好久母亲还没下来。她一个人坐在火边,身后桌上的蜡烛也没点,想着今天的时光,快乐地出门,高兴地画画,欢快地用餐,还有花园里尴尬愁苦的漫步。
男女大不同!这厢她还因不忍的拒绝担心忧虑,可他,人生最深沉神圣的求婚遭拒没多久,讲起话来就像案情摘要、追求成功,还有随之而来的类似高门华屋、聪颖登对的社交圈的种种表面收获,才是他愿在人前展露的全部奋斗目标。哎,亲爱的,要是他表现得不同一些,让自己体会到他在屈躬伏低,她该多么爱他!这时她逐渐意识到,他的故作轻松可能是在掩盖失望的苦涩,要是换作自己该有多伤心啊。
这轮想法还没个结论,母亲走进了房间。玛格丽特只得推开对今日之事的回想,转而耐心聆听母亲讲蒂克森抱怨熨烫垫又被烧坏的事,有人见苏珊·莱特福帽子上别着假花,这是性格虚荣浮华的表现。赫尔先生漫不经心地抿着茶,一言不发,而玛格丽特也有自己的心事。她不明白父母怎如此健忘,对陪伴他们一天的人毫不挂念,甚至没有提起他的名字。她忘了他并没向他们求婚。
用过茶,赫尔先生站起身,胳膊肘抵着壁炉,撑着头沉思,不时发出深深的叹息。赫尔先生则出去和蒂克森商议为穷人准备过冬衣物。玛格丽特准备为母亲做点纺织活,长夜也不作他想了,只盼着就寝时分可以再回顾今天发生的事。
“玛格丽特。”父亲终于叫道,突然如此决绝,让她吃了一惊。“这纺织活急吗?我的意思是,你能放下它到我书房来吗?我想和你说点事,这对我们都很重要。”
“对我们都很重要。”自己拒绝后,雷诺克斯先生并没有和父亲私下交流的机会,否则真会是件严重的事了。首先,玛格丽特为已近嫁作人妇之年感到羞愧。第二,她不知道父亲是否会为自己自作主张的拒绝感到不快。但她很快想到并非最近突然发生的某事的复杂性让父亲想和她谈谈。他让她坐在身边的椅子上,又拨了拨火,剪了烛花,在开口之前连声叹息。讲出的话果然惊人。“玛格丽特,我要离开赫尔斯通了。”
“离开赫尔斯通,爸,为什么?”
赫尔先生几分钟没讲话。他紧张不安地翻弄着桌上的纸,几次张开嘴,但都没勇气发出声音。玛格丽特不忍眼前这种焦虑,父亲可比自己还要揪心。
“可为什么呢,亲爱的爸,快告诉我吧!”
他突然抬起头看着她,竭力克制,保持平静,然后缓缓地说:“因为我不能在英国教廷任职了。”
玛格丽特本以为是母亲热诚盼望的升迁最终临到父亲头上,或一些因素迫使他离开深爱着的美丽的赫尔斯通,前往某个寂静庄严的教区复命,就像她常见到的那些市镇教堂。那里会庄重气派,可要是去那儿,就要永远离开赫尔斯通的家,这种割舍的悲痛该多么难以忍受。她完全没有料到赫尔先生这样的解释。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呢?这样神神秘秘好像不太妙啊。他脸上的忧愁让人同情,也像在乞求自己的女儿评断时能仁慈宽大些,这令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是受到弗瑞德里克那事的牵连吗?弗瑞德里克是个逃犯。父亲是否出于护犊之情纵容他——
“噢,到底是什么事?说话啊,爸!告诉我所有的一切,为什么你不能担任牧师了?是不是主教听说弗瑞德里克的事,还有那狠心不公的——”
“和弗瑞德里克无关,主教也没有涉足。是我自己。玛格丽特,我会告诉你。我会回答你现在的问题,可过了今晚,我们就别再提了。我可以承受怀疑给我带来的苦痛凄惨的后果,但要说清这痛苦的根源实在难办。”
“怀疑,爸,对宗教的怀疑吗?”玛格丽特更觉惊讶。
“不是!不是有关宗教,那方面未曾损害分毫。”他停下来。玛格丽特叹息着,可又仿佛站在另一道恐惧的崖颠。他又开口,讲得很快,好像在赶一件无法回避的工作。
“要是我告诉你,你大概没法理解,过去这些年,我一直忧心自己是否配得上这份薪俸。我也一直努力克服对教廷方面越来越多的怀疑。噢,玛格丽特,我对即将离开的神圣教堂是多么热爱!”他讲不下去了。玛格丽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就像说父亲要转为穆斯林一样不可理喻。
“我今天在读那两千从教堂出走的人的材料。”赫尔先生接着说,脸上笑容惨淡。“想从他们那里窃取一些勇气。可惜没用,没用,我的感受很强烈。”
“可是,爸,你真的好好考虑过吗?这听上去骇人,难以置信。”玛格丽特说着,突然泪如雨下。这家里的坚实之基,自己对父亲的尊重和理解,仿佛都在晃动坍塌。她能说什么?能做什么?为了安慰她,赫尔先生注视着她的悲痛神色,自己不禁紧张起来。他强咽下从自己心底深处发出的哽咽啼哭之感,走到书柜取下一本最近常读的书,好像可以从中汲取力量开口劝导。
“听着,亲爱的玛格丽特。”他说着,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她也握住他的手,抓得紧紧的。但她没有抬头,也无法倾听他读的内容,内心正发生着剧烈的震动。
“这是某位像我一样曾在乡村担任牧师之人的独白。一位名叫奥德菲尔德的先生写的,他是德贝郡卡辛顿的牧师,一百六十多年前。他的考验已然结束。他大获全胜。”最后两句话他说得很轻,好像自言自语。然后他大声读起来。
“当你工作时,如果不能荣耀主,使宗教获誉,完善正直,呵护良心,延续安宁,引领人靠近救赎,你若仍执意坚持便是罪恶,与主的话语相悖。你必须仰赖主将你的沉寂,游离,匮乏和退缩皆转为他的荣耀,福音所归。若主不这样用你,必有其他方式。渴望服侍荣耀主的灵魂绝不挑拣机会,你也万毋认定以色列的主藉你荣耀他的方式只有唯一。你沉寂或是讲道,旁观还是投入,他皆可荣耀。不要假意最虔诚的侍奉,最勤恳的服务,那无法减轻丝毫罪孽,尽管凭这罪赋予我们服务的机会。你不知感激,噢,我的灵魂!你的敬奉不诚,誓言违心,你全是假意只为继续牧职。”他读着,目光扫到后面未曾读出的部分,显得更坚定了,觉着自己也可以勇敢坚持正确的选择。可他停下来看到玛格丽特伴随低沉的抽泣身体抽搐着,勇气又被强烈的苦痛淹没了。
“亲爱的玛格丽特!”他把她拉近身旁。“想想那些早期的殉道者,还有那成千上万人忍受的苦难。”
“可是,父亲。”她说,突然抬起那泪流满面涨红的脸。“早期殉道者为真理受到折磨,而你——噢,亲爱的,亲爱的爸爸!”
“我因良心受责的缘故,孩子。”他敏感的性情让语气中的庄重大打折扣。“我必须遵照自己的良心。我长期背负自责,就是再迟钝怯懦的人也早忍不住了。”他摇着头继续说。“你可怜母亲的长期心愿,最终以这样滑稽的方式实现了,过于坚持反难如愿。就像塞多姆的苹果。它们挑起这次危机,对此,我应该,也希望自己心存感激。主教给我提供另一职务还不到一个月。要是我接受,就该在我的祈祷书上发布新的奉命宣言了。玛格丽特,我也试过这么做,我试着要求自己只是拒受升迁,然后静静待在这里,扼住自己的良心,就像此前那样勉强自己。上帝饶恕我吧。”
他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喃喃自责和屈辱的粗话,玛格丽特幸好没怎么听到。最后他说:“玛格丽特,我要回到离开赫尔斯通这沉重的伤心话上了。”
“是的,我明白。可什么时候?”
“我已经给主教写了信,我大概告诉你了吧,不过我刚忘了。”赫尔先生说着,一谈到具体的事实细节,他就陷入忧虑之中。“通知他我打算离开牧职。他非常体贴,希望说服我,规劝我,可全都枉然,枉然。都是我自己曾经试过的,没有用。我将递交辞职书,然后等着向主教告别。那会是个考验,不过更严峻的是,还要和教区民众告别。雇了一位助理牧师来念祷词,布朗先生。他明天来我们家。下周日我做告别布道。”
还会觉得突然吗?玛格丽特自问。也许仍然觉得突然吧。徘徊不前只会增加刺痛感。倒不如听着这些安排蹈入麻木,似乎在告诉她以前差不多完结了。“妈怎么说?”她深深叹口气,问道。
令她惊讶的是,父亲竟又开始在屋里踱步。良久他才停下来回答。
“玛格丽特,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我承受不起造成痛苦的压力。你母亲并未获得满意的婚姻生活,而那本是她应得的,这些我心知肚明。现在这无疑对她会是个打击,我实在没有心思和力量告诉她。不过,她确实应该知道这些。”说这话时,他期待地望着女儿。玛格丽特想到这事如此突兀,而母亲竟毫不知情,简直心乱如麻。
“是啊,她确实该知道。”玛格丽特说。“也许,她不会——噢不,她肯定,肯定会震惊。”试着揣测其他人的反应让自己又切实体会到这无比沉重的一击。“我们会去哪儿?”她最后问,对未来打算的好奇浮上心头,不知父亲是否已有计划。
“去北方的米尔顿。”他木木地回答。他已察觉,尽管女儿因父女之情不忍拂他之意,也会勉力抚慰他的心灵,这剧烈的痛苦将永远在她记忆里留下鲜活的印记。
“北方的米尔顿!达科郡那个做制造的市镇吗?”
“对。”他说,仍然有气无力。
“为什么选择那里,爸?”她问。
“因为那里我可以赚钱养家,那里我谁也不认识,没人听说赫尔斯通,也不会谈起它。”
“赚钱养家?我以为你和妈有——”她停了下来,省思着自己对未来生活的追问是否合宜,她看到父亲眉头紧锁,乌云密布。而他,凭着天生敏捷的善解人意,在她脸上发现了自己的愁苦低落,如同镜中影像,便生硬地缓和了表情。
“你全知道了,玛格丽特,不过还是帮我告诉你母亲吧。别的我大概都能应付,可想到她会多么伤心,我简直担心惶恐至极。我告诉你这些,你明天可以透露给她。我该出去了,和多布森农场主还有布雷司林庄的穷人们道个别。你很不愿意去告诉她吗,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委实不愿,这比起她生命中任何事更让她退避三舍。可她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父亲追问着。“你非常不愿意,对吗,玛格丽特?”她克制住感情,回答父亲,脸上表情明朗而坚定。
“这确实令人痛苦,可必须去,我会尽我所能。你一定还有很多烦心事要处理。”
赫尔先生漠然地摇着头,按了按她的手以示感激。这让玛格丽特又跌入心烦意乱的哭泣之中。为了扭转情绪,她问道:“告诉我,爸,我们的计划是什么。你和妈除了牧职收入还有一笔钱,对吗?肖尔姨妈也有,我知道。”
“是的,我想是一年一百七十镑。其中七十镑会给弗瑞德里克,因为他在国外。我知道他需要。”他犹豫着继续说。“他在西班牙军队服役该有些花费。”
“弗瑞德里克不该受苦,”玛格丽特的语气坚决。“他身在异乡。而本国人待他如此不公。还剩一百镑。你,我还有妈不能在英国极安静闭塞之所找到一年一百镑花销的地方吗?噢,我觉得能。”
“不!”赫尔先生回答说。“那不是全部,我得做些事。我得忙起来,摆脱一些杂念。而且,在乡村教区我会痛苦地回想起赫尔斯通,还有我在这里的工作。这我可受不了,玛格丽特。再说一年一百镑实在微薄,想想必要的家用开支,还有你母亲习以为常也理所当然的花费。不行。我们必须去米尔顿。这是确定无疑的。我自己总能明智地决定,而非受我爱之人的牵绊。”他说着,一半似在为自己瞒着家里人独断行事作告解。“我处理不来反对意见,那只会让我举棋不定。”
玛格丽特不想说什么了。与这晴天响雷的变故相比,去哪里又算什么呢?
赫尔先生继续说。“几个月前,我的疑惑之情驱之不去,实难独自承受之际,我给贝尔先生写了信。你记得贝尔先生吗,玛格丽特?”
“我没见过他,不过知道他是谁。弗瑞德里克的教父,你在牛津的导师。是他吗?”
“是的。他是那边普利茅斯学院的成员。我想他是北方米尔顿本地人。不管怎样,他在那边有财产,自米尔顿成为大型制造市镇后有大幅升值。当然,我有理由怀疑,或是猜测,不过这些先不提。我肯定贝尔先生理解我的感受。我没想到他让我生出莫大勇气。他整天在学院生活轻松,可为人再好不过。是因为他,我们要去米尔顿。”
“为什么呢?”玛格丽特问。
“他在那边有租户,房产还有工厂。尽管他不喜欢那地方,对他的脾性来说太过喧闹,仍然和那边保持着联系。他告诉我他听说那边有人在找家庭教师。”
“家庭教师!”玛格丽特惊呼,似有蔑视之意。“制造商们需要经典、文学或绅士品味做什么用呢?”
“哦。”父亲解释说。“他们中有些人确实还不错,意识到自己的不足,比牛津很多人还好学。一些已届而立之年,可还决意学习,一些希望子女受比自己更好的教育。不管怎样,像我刚说的,要找家庭教师。贝尔先生已把我推荐给一位索恩顿先生,他的一位租户,从他的来信看是个挺聪明的年轻人。在米尔顿,玛格丽特,就算不快活我也会变得忙碌,那里的风土人情大相迥异,又不会勾起我对赫尔斯通的回忆。”
这里隐藏着动机,玛格丽特直觉地感受到。大相迥异。因为不入流吧。她对自己听说的有关英格兰北部的描述几乎怀着厌弃,那些制造商,那里的人,野蛮荒夷之地。这里的推荐是,它和赫尔斯通大相迥异,不会让他们想起这片倾注了感情的故土。
“我们什么时候去呢?”短暂的沉默后玛格丽特问。
“我不确定。我想着先和你谈谈。你看,你母亲目前一无所知,不过我估计,两周之内吧。一旦递交辞职书,我就不便在此久留。”
玛格丽特几乎目瞪口呆。
“两周内!”
“不,还没定下哪天,还没最后确定。”父亲不安地踌躇着。他注意到她的眼睛蒙上了伤感的薄雾,脸色大变。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
“是的,爸,像你说的,最好马上当机立断。只是母亲还不了解!这是最棘手之处。”
“可怜的玛利亚!”赫尔先生柔声叹着。“可怜的,可怜的玛利亚!唉,要是我还没结婚,要是我在这世上了无牵挂,事情可要容易多了!就是这样,玛格丽特,我不敢和她说!”
“别担心。”玛格丽特觉得伤心。“我会告诉她。大概在明晚以前。噢,爸!”她叫着,突然满怀激情地恳求。“告诉我这是场噩梦,骇人却并非千真万确!你不可能真想离开教堂,放弃赫尔斯通,永远和我还有母亲隔绝,只因一些谬见的诱惑!这不是真的!”
她说这些,赫尔先生只是一动不动,静静坐在那里。
然后他看着她的脸,缓缓地字斟句酌,声音嘶哑。“我说的是真的,玛格丽特。你不要怀疑,不要自欺欺人。这是我的想法,我的决定。”在说完这些后一段时间,他一直冷静地凝视着她。她的目光满是哀求,直到完全明白这已不可挽回。然后她收回注视,一言不发,起身向门口走去。当她把手放在门把上时,被叫了回来。他本站在炉火边,缩着身子。可等她走近,他挺起胸膛,把手放在她头上,庄严地说:“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愿主重纳你入教堂。”她心中千头万绪,如此答道。转眼,她又担心如此回复父亲的祝福实属唐突冒犯,女儿不该如此伤害父亲的心,忙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他抱紧她,这样待了会儿。她听到他在喃喃低语。“殉道者和告解神父承受的苦难远不止此。我绝不退缩。”
听到赫尔太太招呼女儿的声音,两人都手足无措。眼前的一切让他们骤然分开。赫尔先生急忙说:“去吧,玛格丽特,过去吧。我明天都会在外面,在明晚前告诉你母亲。”
“好的。”她答道,然后带着眩晕般的惊疑不定回到了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