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与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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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欲速则不达

“慕求少女芳心,那么

高贵些,因为她也许高不可攀

勇敢些,因为死生无法隔阻那忠诚的庄严

伴她走过节庆的喧哗,

再把漫天繁星指给她,

真心实意地守护,

甜言蜜语怎够纯洁无暇。”

——布朗灵夫人

“亨利·雷诺克斯先生。”玛格丽特刚在心里想起他,还记得他问起过自己在家大概会干些什么。就像法语中的句子“parler du soleil et l'on en voit les rayons”(意为“说我们看见了阳光”),玛格丽特放下画板,仿佛沐浴在明丽的阳光下,走上前去和他握手。“萨拉,告诉妈妈。”她吩咐着。“妈妈和我有好多有关伊迪丝的问题要问你。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我没说过我会来吗?”他问,比她的声调低。

“不过我听说你们远在山上,没想到汉普郡就在眼前了。”

“是吗。”他的语气轻松了些。“我们的新婚夫妻正耍些小把戏作弄人,四处探险消遣,爬山划船什么的,我觉得他们该有个导师看好他们。真是这样,他们完全不受我叔叔的管束,让那位老先生一天十六个小时都在担惊受怕。真的,他们单独待着我可不放心,我觉得我有责任送他们到普利茅斯安全上船。”

“你们到过普利茅斯?哎,伊迪丝可没提到。当然,她最近总写得匆忙。他们是在周二开的船吧?”

“是的,这可让我一下减轻了不少责任。伊迪丝让我带给你好多消息。我想我有张小纸条给你,喏,你看。”

“哎呀,谢谢你。”玛格丽特叫着。她有点想单独读信,借口说要再去和母亲通报下(萨拉肯定没办好)雷诺克斯先生到了。

她出去后,他开始细细打量四周。这小客厅在晨光里展露出最美的面貌。中间的窗子开着,大束玫瑰和鲜红的忍冬从墙角探出头来,小草坪上各色马鞭草和天竺葵开得灿烂。不过室外的鲜亮倒衬得屋里寒酸残旧。地毯半旧不新,花布洗过很多次,整间屋都比自己料想的狭窄逼仄,这家园可够不上玛格丽特平日的女王气度。他拿起桌上放着的一本书,是《但丁的天堂》,白色仿皮纸镶金的老式意大利装帧,中规中矩。旁边放着字典,还有玛格丽特手写抄出的一些单词。不过是些普通单词,可他挺喜欢看着它们。他放下时叹了口气。

“这陈设明显就像她说的那样不起眼。贝里福斯特可是户好人家,真有点奇怪。”

玛格丽特此时已找到母亲。今天属于赫尔太太不稳定的日子,每件事都难合心意。雷诺克斯先生的光临正赶上这种时机,尽管暗地里她倒觉得他的到访真是看得起人了。

“真不巧,我们今天用餐早,只剩冷肉了,也不好打断忙着熨烫活计的仆人。不过,我们当然要留他吃饭,那可是伊迪丝的小叔。你父亲今早精神不好,我不清楚具体原因。我刚去书房,他把头靠在桌上,用手遮着脸。我跟他讲赫尔斯通的空气对他的身体也不见得比我的好,他突然抬起头求我别再讲赫尔斯通的坏话了,他可受不了。赫尔斯通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不过我敢肯定,都是这里潮湿的空气造成的。”

玛格丽特感到一片薄云夹裹着寒意遮住了阳光。她尽力保持耐心,希望这样能为母亲减轻些压力,不过也得回头谈谈雷诺克斯先生了。

“爸爸喜欢雷诺克斯先生,他俩在婚礼晨餐上相谈甚欢。我肯定爸爸听到他来会高兴起来。别担心用餐,妈妈。午餐主要有冷肉就够了,这样雷诺克斯先生大概可以在两点进餐。”

“那中间这段怎么安排?现在才十点半。”

“我会让他和我一起去写生,我知道他会画画,他也就碍不着你了,妈。只是现在进去下吧,不然他大概会觉得奇怪。”

赫尔太太解下黑丝围裙,舒缓了自己的面部表情。当她以亲友之仪和善地问候雷诺克斯先生时,看上去举止雍荣、容貌秀丽。他明显打算在此停留,也愉快地接受了邀请,这倒让赫尔太太觉得能加点别的搭配冷牛肉就好了。他似乎对一切都感到满意,欣然同意玛格丽特一起出去画画的提议。他说既然很快会在用餐时见到赫尔先生,就先别让尘俗事务烦扰到他的好。玛格丽特拿出自己的图画用品让他选用,选好纸张笔刷后两人就无比兴高采烈地出发了。

“请先在这里待一小会儿。”玛格丽特说。“这些村舍在两周前的雨天让我迷醉,好像一直在责备我没有画下它们。”

“趁它们还没坍塌消失。真的,要是想画,这里风景怡人,我们可别拖到明年。不过我们坐哪?”

“噢,你大概直接从庙堂过来,而不是在山上待了两个月吧。看这树枝丫合适,樵夫造就的采光正好。我会把我的格呢布垫上,就像林中之王的宝座了。”

“把脚放在水洼里当陛下的脚凳吗!别动,我来挪挪,你可以再往这边靠点。这些村舍住的什么人?”

“以前来这里的人建的,五六十年了。一间没人住,等住另一间的老人过世,林务管理员就会把它拆了。可怜的老人!看,他在那儿,我去和他讲两句。他耳聋,你会听到我们所有的小秘密。”

房前,老人倚着拐杖站在阳光下,没戴帽子。当玛格丽特走近开口讲话,他凝固的表情慢慢舒展,露出笑意。雷诺克斯先生立刻将两人的形态勾勒下来,并画出了周遭陪衬的景物。这些玛格丽特在两人收拾用水拾拣纸片,交流着画作准备动身离开时才看到。她笑起来,想着雷诺克斯先生观察描画自己的面容,脸又红了。

“嘿,我觉得被骗了。”她说。“我不知道你让我去问以撒卡村舍的历史是要画下我们。”

“这真的难以抵挡,你不知道这种诱惑力有多强。我简直不敢告诉你我有多爱这幅画。”

他不确定她是否在走到溪边洗调色板前听到了后面这句,回来时她的脸红扑扑的,不过又若无其事一般。这话能脱口而出,他自己却很高兴,对于像亨利·雷诺克斯这样习惯深思熟虑的人,这个样子真是少有的事。

他们到家时,家里看上去风平浪静。邻居碰巧送来两尾鲤鱼,这使得母亲眉宇间的愁云荡然无存。赫尔先生完成了早上的巡访,正在通向花园的侧门等候他们的客人。他穿戴老旧,十足的绅士作派。

玛格丽特以父亲为荣,初次见面他总能给对方留下美好印象,这令她温柔的敬仰之情经久不衰。她的眼睛很快扫过父亲的脸,却在那里捕捉到不同寻常的不安的影迹,它们只是暂时搁置,绝非消失殆尽。

赫尔先生提出看看他们的画。

“我觉得你屋顶的用色太暗了,对吗?”他把玛格丽特的画还给她时评论道,一边伸手去接雷诺克斯先生的画,后者迟疑片刻给了他。

“没有,爸,我可没有。房子和石堆周围的作物草叶在雨里颜色可深多啦。不像吗,爸?”她回答着,当父亲看着雷诺克斯先生画中人物时,也从他肩上探头望过去。

“像,像极了。你的形象姿态画得很好,只是可怜的以撒卡弯下他长年风湿的后背的僵硬动作不好画。挂在树枝上的是什么?肯定不是鸟巢吧。”

“喔,不是,那是我的帽子。我无法戴着帽子作画,会觉得脑袋太热。我也想尝试画人物,这里我想画的人挺多。”

“我觉得真想画就会画好。”雷诺克斯先生说。“我对意志力的作用深信不疑。我自己也觉得画你很像。”赫尔先生已在他们前面走进屋。玛格丽特停在后面摘玫瑰,想着进餐时用它们装饰自己的晨服。

“一般的伦敦女孩都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雷诺克斯寻思着。“她们总是兢兢业业地在年轻男士的对话里探寻溢美之词。可玛格丽特就——等等!”他冲她叫着。“我来帮你吧。”他为她摘下几朵她够不到的醇柔鲜滑的玫瑰花,并把到手之物分了两朵插在自己的扣眼上,然后陪她走进屋,看她兴冲冲地去摆布那些花儿了。

进餐时的谈话平静祥和。双方都有些交流话题,他们谈论着自己听到的有关肖尔太太意大利之行的最新动态,然后渐渐说到牧师生活着实简朴。总的来说,在玛格丽特身边,雷诺克斯先生全然忘了自己最初发觉她说父亲薪俸少得可怜是大实话时隐隐的失落。

“玛格丽特,我的孩子,你可以给我们拿些梨子来做甜点吧。”赫尔先生说,刚喝过主人热情款待的美酒,桌上酒瓶见底。

赫尔太太赶忙去了。看起来甜品在宅子里只是偶尔奉上的特别环节,不过,要是赫尔先生稍转过头去,就会看到餐具柜里饼干、橘子酱等等摆放得整整齐齐。可是赫尔先生现在想到的是梨子,不打算改变主意了。

“南墙那边有几块醇奶油配得上任何珍贵的水果蜜饯,快,玛格丽特,拿点过来。”

“我提议去花园在那边吃好了。”雷诺克斯先生说。

没有什么比在煦暖的阳光下咬着香脆多汁的水果更惬意的了。糟糕的是,蜂虫可能会鲁莽地聚拢来,哪怕享宴正欢也昭示着危机四伏。

他站起来,好像要去追赶已走出窗口视野范围的玛格丽特,就等赫尔太太同意了。她倒更乐意规矩地完成这尾声部分,到目前所有安排都合乎礼节,尤其是她和蒂克森还特意从储藏间拿出了洗指碗,好让一切符合肖尔将军遗孀姊妹的身份。不过,看到赫尔先生直接站了起来准备支持客人的提议,她也只好顺从了。

“我该带上一把刀。”赫尔先生说。“我不再是像你描述的那样咬着吃的年纪了。我要削皮切好了吃。”

玛格丽特用了香菜叶装盘,这更衬出梨子诱人的深金色。雷诺克斯先生更多是打量着玛格丽特,可她父亲一心要尽力享受这暂离焦虑的美好时光,悉心挑选出熟得最好的部分,坐在花园长椅上从容进食。玛格丽特和雷诺克斯先生沿着南墙下的花园小径漫步,蜜蜂仍然在嗡嗡地飞。

“你在这儿的生活真美!以前我不大看得起诗人,你看他们的愿望,‘愿我坐在山间的吊床上’,诸如此类。现在看来,我就是个伦敦佬。我现在觉得这样精致宁静地生活一年,才足以回报二十来年刻苦研习法律的辛劳。你看这天!”他抬起头。“这样的叶子,红黄交映,还有那样完美的静止。”他指着一些大树,它们在园子周围簇拥着,就像保护个安乐园。

“你也得知道这里的天并不总像现在这样湛蓝,下雨的时候叶子会落下,湿漉漉的。当然,我也觉得赫尔斯通是个好地方。还记得那晚在哈雷街,你如何嘲弄我对它的描述?‘童话里的村庄’。”

“嘲弄?玛格丽特,这可言重了。”

“也许吧。我只知道当时我很想告诉你自己的感觉,可你,我该用什么词呢?就是随随便便把赫尔斯通归为童话里的村庄罢了。”

“我再也不会那样了。”他热切地表态。他们沿着路拐了个弯。

“我简直想,玛格丽特——”他停下来,犹豫着。对于这位总是侃侃而谈的律师来说,这样的犹豫可很少见,玛格丽特抬头看着他,带着几分探询的疑惑。可很快,也说不清是什么,让她觉得要是陪母亲回去就好了,或者在父亲身边,总之该离他远点,因为她确定他很快会说些自己不知如何应答的问题。转眼,她内心强烈的自豪感镇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慌乱,她希望他没有察觉自己一时的怯弱。当然她可以回应,而且还要应答妥当。要是在任何言辞前退缩,好像自己女孩儿家的矜持庄重还不足以进退适矩,那可真是可悲可叹了。

“玛格丽特。”他叫着她的名字,让她惊讶的是,还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好让她站定了听下去,哪怕她心潮澎湃。“玛格丽特,我希望你别太爱赫尔斯通。这里也不会全是平静快乐吧。过去三个月里我一直期望着你会对伦敦留有一点怀念,还有那里的人。让你能听得更真切些——”(因她正安静而坚定地努力从他的掌心中抽出自己的手)“一个没什么财产的人的话,真的,除了未来的抱负,他别无所有,不过他爱你,玛格丽特,有些不由自主。玛格丽特,我吓到你了吗?说话吧。”因为他见她嘴唇抖动,几乎要哭了。她费力地保持平静,直到她能发出声音,她才说:“我确实吃惊,我不知道你对我怀有的情感。我一直视你为朋友,而且,我也希望以后还能如此看待你。我不喜欢你刚才和我说的那些。我的回答可能无法令你满意。要是给你造成困扰,我很抱歉。”

“玛格丽特。”他直视她的双眼,她的目光率真而坦诚,表达着她内心的良善,不忍让人痛苦。

“那你,”他本想问,“爱上其他人了吗”,可这种问题似乎是对这目光清澈纯洁之人的不敬。“原谅我太过唐突。我得到了惩罚。让我心存希望吧。给我一点安慰,告诉我你还没和谁约会,对他你——”又停了下来。他无法说下去。玛格丽特的内心正为给他带来了痛苦强烈地自责。

“哈,要是你不这样胡思乱想的话!有你做朋友我真的很开心。”

“但我能否寄望,玛格丽特,有一天你会视我为恋人?不是现在,我明白,不急,不过会有一天——”她沉默了一两分钟,试着发掘自己心中的真相,然后才开口说话。

“我一直只当你,是朋友。我喜欢这么看,我确定不会改变这种看法。我希望,我们都忘了”(她想说“这种意见不一”,不过稍停片刻后说)“今天的谈话。”

他顿住,然后以惯常的冷淡语气回答。“当然,你的想法如此坚定,这样的谈话明显让你不快,还是忘了好。理论上忘记所有痛苦是件好事,可它至少对我而言有些困难。”

“你有些烦恼不安。”她怀着哀伤。“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听上去着实沉痛,他挣扎着收敛内心的失望,想让答语更轻松些,不过语气仍不免有几分生硬。

“你该补偿我,玛格丽特,不仅是因爱而生的折磨,还有遭受拒绝的滋味。人们总说我谨慎而世故,可不也因为感情偏离了行事的习惯。好了,我们不多说了。不过他满怀爱意的表白被断然拒绝。大概只好自责愚蠢聊以自慰了。一位刚出道的律师还想着婚姻大事呢!”

玛格丽特无言以对。这腔调让人生气,也道出了他身上一贯令她觉得隔膜的距离感。不过,他仍然是位讨人喜欢的绅士,可堪信赖的朋友,在哈雷街最懂自己的人。她感到拒绝他的不忍也掺杂着一丝不屑,美丽的红唇微微上翘流露出这轻鄙。正好这时他们已围着花园绕了一周,回到了刚刚被二人遗忘的赫尔先生面前。他还在吃梨,他把皮精心削成银箔那么薄的长条,正认真品味着。就像东方传说里讲的,国王按术士的吩咐把头伸进水盆,在他很快缩回来时,人间已过了一世。玛格丽特受到惊扰似的,无法若无其事地加入父亲和雷诺克斯此后的闲聊。她心中悲凉,不愿开口,盼着雷诺克斯先生离开后自己可以好好捋捋刚才那一段。他心中同样盼望着抽身离去,可无论如何还是要有几分钟轻松随意的交谈,才算对得起自己受挫的虚荣心,或是自尊。他不时扫一眼她悲伤忧虑的脸。

“我并没她觉得的那样无关紧要。”他暗自思忖。“还有希望。”

还不到一刻钟,他的对话开始冒出含沙射影的痕迹。他转而谈起伦敦和乡下的生活,好像意识到自己喜欢取笑,担心太过讽刺。赫尔先生有些看不明白。这位访客好像和之前在婚礼晨餐或是今天进餐时大相径庭,显得更随和、机智和周到,也因此和自己格格不入。当雷诺克斯先生表示他要赶五点的火车,得马上动身时,对三个人都无疑是种解脱。他们走进屋见到赫尔太太,雷诺克斯向她辞行。最后,亨利·雷诺克斯的真实想法冒了出来。

“玛格丽特,别轻视我。我是真心实意的,尽管我说的话不讨人喜欢。证据是,过去这半小时里,你听我说话爱理不理的,我觉得我更爱你了,没有怪你。再见,玛格丽特,玛格丽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