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场主和工人
“思想交锋时
真理破土而出
在攻守防备的阵地”
——沃·萨·兰德
“玛格丽特,”第二天父亲叫她。“我们该去拜访索恩顿太太回礼。你母亲觉得身体不太好,也走不了那么远。你和我今天下午去吧。”
他们去的时候,赫尔先生马上谈起了妻子的健康。他并不想流露出担心,玛格丽特还是觉得父亲总算意识到这一点。
“你问过医生吗,玛格丽特?你有请医生来吗?”
“没有,爸,你说是让他瞧我。可我都好得很。要是认识哪位好医生,我会下午去请他,我觉得母亲身体真的不太舒服。”
她直接强调了这个事实。之前她说起自己的担心,父亲完全不愿接受。现在情况扭转了,他回答时有些提不起精神。
“你觉得她在忍着不告诉我们吗?你看她真的很不舒服吗?蒂克森有没有说什么?噢,玛格丽特!想到来米尔顿让她这样苦我真是忧心忡忡。我可怜的玛利亚!”
“噢,爸!别这么想。”玛格丽特有些吃惊。“她不舒服而已。有些人会偶尔觉得不舒服,经过调养又变得相当强健呢。”
“那蒂克森有说起她的情况吗?”
“没有!你知道的,蒂克森喜欢守口如瓶,对母亲的健康她很少评说,这让我比较警觉而已。没什么原因,真的。你知道,爸,前几天你说这是我在想象。”
“我希望是如此。不过别再记着我那时的话了。我喜欢你在意你母亲的健康。尽管告诉我你的想法好了。我喜欢听你说这些,虽说,我像是对你发脾气了。我们该问问索恩顿太太找个好医生。我们只相信一流医生的话。等下,往这条街走。”街道看上去容不下合适索恩顿太太居住的房子。她儿子的表现倒没有让人把他和某类房子联系起来。高大,强健,衣着考究的索恩顿太太,让玛格丽特不由自主地觉得该有套合其性情的房子。马尔伯勒街上是长排的矮房,墙壁光秃秃的。至少他们刚走进去时就看到这些。
“是他告诉我他住在马尔伯勒街。”赫尔先生有些茫然。
“也许他还在坚持某些节俭的习惯,才会选择小房子。这里人多,我来问问。”
她问了一位路人。那人说索恩顿先生的住所靠近工场,还把工场门房指给她看。要沿着他们刚看到的长长的墙壁走到头。
门房就像一般花园的入口处。它的一边是紧关上的大门,供运输车辆出入。看门人把他们带进一处大的长方院子。院子一侧是业务经营用的办公室,另一侧是栋开了很多窗的大厂房。那里机械持续运转,蒸汽机发出轰隆鸣声,周围居住的人都该捂上耳朵。对着沿街蜿蜒的墙壁,也是长方院子较窄的那条边线上,有一幢漂亮的石顶屋。无疑,烟尘熏黑了颜色,不过台阶、窗格还有油漆都用心整理得很干净。这房子显然已有五六十年光景。石质的贴面,长条窄窗的数目,两边都可拾阶而上直达前门,四周栅栏围起,无不说明这点。玛格丽特只是想不通,能住得起这样房子的人家,把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为何不远离工场无休的喧杂,去乡村小屋或是市郊定居。她实在不习惯这样的轰隆声,他俩等门开的时候,她简直听不到父亲的话。这个以高墙厚门为界的院子,守护着房主起居,可也着实无甚趣味可言。他们被引着踏上老式楼梯,走进客厅,厅内的三扇窗户可以看到前门还有入口右手边的房间。厅里没人,看上去好像自家具摆放妥当后一直有人悉心收拾,等待着若干世纪后的再开启。墙是粉色和金色,浅色地毯上有花束图案,不过中心处用亚麻毯仔细遮盖住,色彩和动感不再显而易见。窗帘带花边,座椅沙发也有各自的编织搭盖。每处台面都放着大型石膏组合,玻璃罩下一尘不染。房子中间,在裹着的吊灯下,有张大圆桌。光滑的桌面上,沿着桌边,规律地排布了捆束得齐齐整整的书籍,就像轮上的彩色轴辐。每件事物都反射光线,整间房子感觉上点缀用心而繁多,这让玛格丽特都无暇顾及在这地方这般亮堂洁净仰赖怎样的坚持,还得心甘情愿地不辞劳苦和不吝花费才办得到。她眼见的细致打扫照料的成果,不是为了放松和享受宁静的家居生活。处处装点只为着门庭荣耀,同时一应周到地保护着这份装饰,要它长长久久,不染尘埃。
在索恩顿先生进来前,他们得空观赏,低声交谈。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只是这样的客厅会让人放低嗓音,而不去惊动长久搁置的回音效果。
最后索恩顿太太穿着漂亮的黑丝裙走了进来,裙摆沙沙作响,一如往常。她身上的面料花边正配上房里织物的洁白无瑕。玛格丽特解释说母亲因故不能一道来访。她只顾着别让对方陷入父亲的担忧,讲起来没什么感情色彩。这让索恩顿太太觉得赫尔太太只是身子娇贵,偶觉不适,不太重要的事情就不参加了,不然就要推迟拜访。她想起,自己上次去他们家还特地雇了马匹,儿子又是怎么断然要求范妮去的,对这家人有多看重。索恩顿太太感到有些许不满,没怎么搭理玛格丽特,对她母亲身体不适也没有额外关注。
“索恩顿先生好吗?”赫尔先生问。“他昨天匆匆送来消息,我有些记挂他的身体。”
“我儿子极少生病,就算不适,他也不会在嘴上说,或是因此改变计划。他告诉我,昨晚他没有时间去学习,先生。我想,他为此遗憾。他重视向你学习的机会。”
“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我也很愉快。”赫尔先生说。“看到他欣赏古典文学之美,我自己也年轻起来。”
“古典对于有闲人士自然独具价值。不过,坦白说,我没想到他会继续这类学习。他人生中日常起居的时空需要他全部的关注和投入。古典适合在乡村或校园里的休闲时光。可米尔顿人该在每日工作里发挥头脑还有力量。这只是我的看法。”她说最后一句话,谦逊的措辞难掩自信。
“可是,要长时间只关心一件事,人会不会变得刻板,也不容易感受到兴趣所在。”玛格丽特说。
“我不明白你所谓的刻板是怎样。我也不喜欢那种走马观花的人,他们今天满脑子想这个,明天就因为新的兴趣不再理会。兴趣广泛并不适合米尔顿生意人。这里最好抱定志向,全力以赴地实现。”
“这个志向是——”赫尔先生问。
她的回答点亮了自己的眼睛,映红了自己的面颊:“在城里镇上的商人中表现出众,立于前列。我的儿子已经博得一席之地。不仅是英国,还有欧洲,商人们都知道米尔顿的约翰·索恩顿。当然,时尚圈除外。”她径直说下来。
“闲散的绅士淑女不可能了解米尔顿生意人,除非他进了国会,或者娶了名门之后。”赫尔先生和玛格丽特心里觉得既不安又可笑。在贝尔先生写信告诉他们索恩顿先生在米尔顿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之前,他们并未听闻其尊姓大名。这位尊贵的母亲,既不同于哈雷街的名流,也不属汉普郡牧师乡绅之列。玛格丽特尽管努力保持倾听的姿态,敏感的索恩顿太太还是看出她的心思。
“你觉得你没有听说我的好儿子,赫尔小姐。你觉得我只是有年纪了,想着的全是米尔顿,自己家里的最顺眼。”
“没有。”玛格丽特有几分坚定。“在来米尔顿之前,我倒确实不知道索恩顿先生。可自从到这里,我听到的一切都让我尊敬和钦佩他,也能明白您对他的评价是否公正属实。”
“谁向你说起过他呢?”索恩顿太太平静了些,可又不愿为其他人的言辞保留不实的空间。玛格丽特有些犹豫,她不习惯这样不容置疑的提问。赫尔先生插言相助。
“索恩顿先生自己的言论就告诉了我们他的为人。对吧,玛格丽特?”
索恩顿太太直起身说道:“我的儿子并不喜欢谈论自己。赫尔小姐,我能再问一次,是谁的话让你对他刮目相看?母亲总是喜欢了解子女受到的佳评。”
玛格丽特回答了。“索恩顿先生自己虽不怎么提起,贝尔先生曾告诉我们一点他的经历。不仅是他说的,我们都能明白您引以为豪的原因。”
“贝尔先生!他知道约翰什么呢?他在宁静的校园舒服得很呢。可我谢谢你,赫尔小姐。小姐们可都不愿让一位母亲称心听到儿子的好话。”
“怎么会呢?”玛格丽特问,她困惑地看着索恩顿太太。
“怎么会!我猜,要是她们对儿子有好感,自然明白,这样一来她们大概就得到母亲的支持了。”
她笑了,可表情仍然严肃。她喜欢玛格丽特的诚实,或许,她也觉察到自己提问就像有盘驳的权利。玛格丽特听到回答大笑,欢快的笑声让索恩顿太太耳根发烫,好像这是在判定自己的言论不合情理。看到索恩顿太太面露不快,玛格丽特立刻止住笑。
“请原谅,夫人。可我确实感激,您了解我没想占据索恩顿先生的心。”
“小姐们以前会那样盘算。”索恩顿太太言语毫不放松。
“我希望索恩顿小姐一切都好。”赫尔先生很想扭转谈话的方向。
“她挺好。她身体并不特别强壮。”索恩顿太太简短地回答。
“那么索恩顿先生,我想周四可以见到他?”
“我不能替他定下时间。镇上有些不良的势头,威胁要罢工。这样的话,以他的经验和头脑,他的朋友们都会找他商量。我想他周四大概会去。不管怎样,不去他也会告诉你。”
“罢工!”玛格丽特问,“什么原因?为什么他们要罢工?”
“为了其他人的财产归属问题。”索恩顿太太说,鼻息很重。“罢工总是为这个。要是我儿子场里的人罢工,我只能说他们是群不知好歹的家伙。我想他们会的。”
“他们要求更高的工资,我猜?”赫尔先生问。
“表面上是这样。实际上,他们想做场主,想让场主在自己的地盘上听他们的。他们总有这样的企图,每过五六年,场主和工人间就得这样挣扎一番。这次他们不能得逞,事情超乎他们预料。要是闹起来,这次可没那么容易收场。我看,场主们也打着算盘,要让工人别急着罢工。”
“这不会让镇上陷入混乱吧?”玛格丽特问。
“自然会。你该不是个胆小的人吧?胆小的人在这里可不合适。那次我要穿过面色苍白而愤怒的人群时我就知道这点了。他们个个誓言,只要玛金森在厂里露面就要他好受。他对此一无所知,得有人去告诉他,免得他身有不测,还得是个女人——所以我去了。我进去就出不来。好像我的人生价值就没别的了。所以我上到屋顶,那里堆着砸人的石头,要是有人真想冲进工厂。我本想捡起石块,像个男人似的看准了砸下去。可是因为热自己都站立不稳了。在米尔顿,你必须有颗勇敢的心,赫尔小姐。”
“我会尽力。”玛格丽特有点心虚。“我不肯定自己是否够勇敢,有些担心自己胆子不够大。”
“我们达科郡人只看做生活考验的事就能吓退南方乡村人了。要是十年来身边都是等待机会找成功者一清怨气的人,你就明白自己的胆够不够大了。记住我的话。”
那晚,索恩顿先生去了赫尔先生家。他来到客厅时,赫尔先生正大声为妻女诵读。
“我来为我母亲捎个信,也为昨天没能赴约致歉。信上有你问的地址,唐纳森大夫。”
“谢谢!”玛格丽特一边说,一边很快伸手接过信。她不希望母亲听出他们在找医生。高兴的是,索恩顿先生似乎立即明白她的想法,他把信递给她,不再多说什么。赫尔先生谈起罢工。索恩顿先生的表情就像他母亲那样难过,这让玛格丽特不忍多看。
“是的,有些家伙们准备罢工。由他们去。我们完全应付得来。不过我们会给他们个机会。他们以为生意还像去年那样红火。我们感到风雨欲来,该休减航线。不过我们没讲,他们无从知晓我们的合理安排。我们必须白纸黑字公开我们的开支结余。亨德森试着躲开他的工人去阿希利,可没成功。他倒愿意来场罢工,这更符合他的帐目需求。所以工人去领他们要求的百分之五,他就说他会考虑然后付工钱时告诉他们结果。他自然一直清楚自己会怎么做,只是不愿意他们变本加厉。那些人指望着他,又听说了生意形势的变化。他们周五就去,收回他们的要求,现在他那里已开工了。我们米尔顿的场主今天作出决定。一分也不加。我们负担不了涨薪,倒可能要降低支出。现在我们看他们接下来的反应。”
“那会是怎样?”赫尔先生问。
“我猜也许会是同时罢工。赫尔小姐,你可以见到米尔顿几天无烟。”
“可是,为什么,”她问说,“你们不解释预计的生意形势?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可你明白我的意思。”
“你会告诉仆人开销理由,或是节俭的选择吗?我们拥有资本,有权自行决定。”
“一种人类的权利。”玛格丽特声音几不可闻。
“请原谅,我没听清你说的。”
“我还是不重复为好,”她说,“其中的感受你大概不会赞同。”
“何不试试?”他仍要求。他突然很想知道她到底说的什么。见他如此坚持,她虽不乐意,也不想表现得过于斟酌。
“我说这是属于人类的权利。我的意思是,除了信仰上的要求,人们总可以自行其事。”
“我了解我们的信仰不同。可你就不相信我也是有信仰的吗?”
他的语气柔和,仿佛这里只有他和她。她并未期待这样旁若无人的对话,回答的嗓音如常:“我刚说的并非针对你的信仰何如。我只想说,人类的法律并未不允雇主虚掷金钱,不过依我看,《圣经》里倒是有指出,这样的行为如同未尽管理之责。我对资本罢工劳动工资都知之甚少,无法像你那样谈论政治和经济。”
“不然,我倒更应该,”他热情地说,“也很愿意,向你解释那些初看上去拗口高深的内容,比如像现在,我们的谈话值得挥毫品评。”
“谢谢你。”玛格丽特冷淡地回答。“要是我对身处的这个奇妙世界产生困惑,首先会找父亲问个明白。”
“你觉得奇妙。理由呢?”
“我不清楚,我想大概是,粗浅看来,我发现有两个阶层紧密联系互相依赖,同时又明显把对方看成是不利于自己追求利益的人。以前我从未见识到这样两边互不相让的情况。”
“你听说过谁会不让自己的场主?我不问你听说过谁不善待工人。我觉得你仍然误会了我前几天说的。可你又听说过谁不支持场主?”
玛格丽特脸红了,然后她笑着说:“我不喜欢受到盘问,无法回答你。再说,这和事实无关。你要相信,我曾听一些人,或者应该说是某位工人,大致提到雇主不愿多给钱,因为工人存足钱就会独立起来。”
“我猜是那个希金斯告诉你这些。”赫尔太太说。索恩顿先生看上去好像忽略了玛格丽特显然不愿他知道的部分。他其实听到了。
“我还听说,工人没有知识对场主有利,他们不是避险律师。雷诺克斯上尉是这么称呼他公司里那些人的,他们要查询清楚每个订单的来龙去脉。”后面一句更像是说给她父亲听。雷诺克斯是谁?索恩顿先生心里很不痛快地琢磨着,这种异样的感觉让他顾不得玛格丽特的谈话。她父亲接口对答。
“你总是不关心学校,玛格丽特,不然,你早就了解米尔顿的教育进展。”
“是呀。”她突然柔顺起来。“我确实不够关心教育。不过我说的无知识,并不是人能教孩子读书识字那些。我想,那是说没有发现方向的智慧。我并不确定。告诉我的人说,好像场主希望手下的人只是大块头的孩子,盲目地听从安排,做好眼前事。”
“简单说,赫尔小姐,很明显,这些无顾忌的言语都不利于场主,倒是有人愿意洗耳恭听。”索恩顿先生说,有些生气。
玛格丽特没有出声。她并不赞同索恩顿先生把她说的理解为个人品质所致。
赫尔先生接着说:“我想说,尽管我还没有这样熟识的工人,表面上雇主和工人的对立关系已让我吃惊。甚至你自己的有些谈话,都让我这么以为。”
索恩顿先生先停顿了。玛格丽特刚离开房间,而他对自己和她之间的情绪状态又有些拿不准。不过,这点气恼也让他冷静下来思考,他的回答听起来更有份量。
“我的想法是,我的利益和工人们是一致的。我想,赫尔小姐不喜欢工人被称为‘手下’,我就不那么说吧。我之前习惯跟着这样说,不管谁开的这个头,总之是前辈。未来,某个盛世乌托邦,这种统合会成为现实,就像我认为共和是完美的政府。”
“我们读完荷马就开始柏拉图的《理想国》。”
“在柏拉图时代,共和制是否适合全人类也许存有争议。我们如今的道德和知识都呼唤君主立宪。早期我们需要明智的君主统领,渐渐发展,人们最信服谨慎有为的权威颁布法令。我同意赫尔小姐说的,有的人还像孩子,不过我不觉得,是场主让他们停留在那里。对他们,统领是最好的组织,我和他们在一起时,要表现出说一不二的力量。我会小心北方常见的矫伪之善,靠明确的规矩和正确的决定经营生意。这些规矩决定首先于我有利,也符合他们的利益。其他人无法强求我的解释,更无力改变我宣布的决定。由他们去!那只会让大家一起受苦。最后,他们会看到,我没有一丝退让改变。”
玛格丽特又进了房间,坐下忙她的活计。她没有开口,赫尔先生回答了。
“我想我并不十分了解情况。我估计大家正很快步入一个不那么省事的阶段。介于儿童与成年之间。对于大多数或是个人都是这样。家长对于这个阶段的孩子常犯的错误,是仍沿用孩子无需说理只服从简单命令时的方法。就像‘叫你就过来’或者‘按要求完成’。可好家长会颇有兴味地看待他们谋求独立的企图,当绝对的命令褪色之时,转而成为孩子的朋友或向导。要是这么说有什么不合适,记得是你如此类比。”
“最近,”玛格丽特说,“我听到一个三四年前发生在纽伦堡的故事。一位富人独自住在一幢大宅里,那里既可居住也是仓库。据称,他有个小孩,可没人确定。四十年间,这个传言起起落落,从未断绝。在他去世后,人们发现这是真的。他确有一子,一个智力如同未启蒙孩童的大个子。他一直以特别的方式教养孩子,让他远离诱惑,避免犯错。当这个有年纪的小孩接触世界,每个不良的指路人都可以影响他。他不辨善恶。他父亲由着他无知无识,还误以为是保护他的纯真。十四个月的放纵生活之后,城里管事的人只好收留他以免他挨饿。他甚至不能清楚有效地表达自己的要求。”
“我照搬了赫尔小姐的话,把场主比作家长,就不该怪你们以此为由,不赞同我的观点。不过,赫尔先生,你描述优秀家长的做法时,你说他们会颇有兴味地看待孩子的成长。目前,生产时间里的工人没有独立行为余地,我不清楚你这话放在那时该怎么理解。要是场主以不合常理的方式干涉工人在工厂外的独立生活,我是不赞成的。他们一天为我们工作十个小时,我们没有权利对他们的个人生活指手划脚。我重视自己的独立,要是由另一个人不断地指导建议,或是密切安排我的行为,我看没有比这更不利于独立发展的了。哪怕那人才高八斗,权力至上,我同样反对他的插足。在北方这样的想法更加深入人心。”
“请原谅,这么说是因为双方之间没有平等的地位吗?还是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够文明的孤立视角,才总是疏远计较,担心对方的侵犯干涉呢?”
“我只是实话实说。很抱歉,我八点有安排,今晚我只能说到这里,无法多做解释了。不过,如何理解其中曲直不须辩驳,总要考虑事实。”
“可是,”玛格丽特低声说,“在我看来区别悬殊……”她父亲示意她安静,让索恩顿先生说完。他已起身准备出门。
“容我补充一点。达科郡人无不重视独立,我能主张自己的观点说,我个人实不愿竭力要求他人,只得勉力为之,不过是因为他提供劳动,而我拥有资本?”
“绝非如此。”玛格丽特说,心里想着还是把这点说清。“绝非因为劳动和资本的关系,不管两者如何。只不过,你不愿意也罢,你有不可估数的力量安排他们,因为你们的生活和财富始终密不可分。上帝让我们彼此可依靠。我们可以放下依赖,或者不承认其他人仰靠我们的比工资多得多。可事实就是那样。你,还有其他场主都无法改变这点。最骄傲的独立者因为周围对他品质和生活的潜移默化,也要看顾四周。不具备达科郡独立精神的人可以在各方面指望他。他不会不看顾他们,就像巨石一般可靠。”
“请不要打比方,玛格丽特,你刚才就让我们没听明白。”她父亲微笑着说,其实想到他们这样拖延索恩顿先生的时间可能不合适,心里直打鼓。只要玛格丽特出声,他都愿意听,哪怕她说的只让他心下气恼。
“告诉我,赫尔小姐,你曾受到什么人影响——哦,这么说可能不尽合理——不过,你觉得自己受到周围人而非环境的影响,那些人的影响是直接还是间接呢?举例的话,他们是规劝,命令,还是直行其事?他们是否朴素真实,忠于职守,有始有终,未曾生出一丝他们的行为可能让这个人勤力那个人富裕的顾虑?你看,要是我做工人,看到场主一贯诚实律己,敏锐坚决,工人比服务生更懂得察颜观色呢,这可比他干涉自己的休息安排造成的影响要有意义得多。我不想过多考虑自己,我觉得,我可以相信工人会开诚布公。我们和一些场的管理方式不同,工人知道我不占便宜不耍手段。我不是在谈论‘诚实至上’,比这些措辞重要得多。怎样的场主,就有怎样的工人,哪里需要过多的规划。”
“这是一段精彩的表白。”玛格丽特大笑着说。“我看见工人顽强地争取权利,大概就可以断言,场主同样忘了患难与共,好心人不该如此。”
“你和那些不了解我们工作模式的人一般无二,赫尔小姐。”他语速飞快。“你以为我们的工人是任人摆布的木偶,对我们唯命是从。你忘了我们只是和他们相处三分之一的人生旅程,你也不觉得制造商的责任比任用雇员宽广得多。我们要维护商贸事业的品性,这让我们成为文明发展的引领者。”
“真让我吃惊。”玛格丽特微微一笑。“你可以在家里引领大家。你手下的米尔顿人,他们不过是些没文化无信仰的家伙。”
“就是如此。”索恩顿先生回答说。“给他们喷洒玫瑰香水是无济于事的。克伦威尔本可以成为拥有资本的工场主,赫尔小姐。我希望他能在此为大家平定罢工。”
“克伦威尔可不是我心中的英雄。”她冷冷地说。“不过我会试着接受,你既仰慕独裁者,又尊重其他人的独立。”
她的话让他脸红了。“我希望工人工作时能够服从安排尽心尽力。工作时间以外,我们的关系结束,我会像对自己那样尊重他们的独立。”
他一时没有再说别的,实在懊恼。不过还是礼貌地问候了赫尔先生太太晚安。然后,他靠近玛格丽特,低声说:“今晚我有次对你讲话太急,甚至,可以说有点粗野。不过你知道我只是米尔顿不够文明的制造商,你愿意原谅我吗?”
“当然。”她笑望着他的脸。他的表情有些忧伤,看着她甜美明媚的面容,也没能扫除心中低落。她脸上看不出刚才北方呼啸般谈话的印迹。可她没有伸手给他,他意识到这一疏忽,把它再次归因于她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