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死亡暗影
“要相信看不见的手在引领
即使它并不指向你想走的路
在发生前就做好准备
因世间潮落潮涨循环往复”
——阿拉伯文
第二天下午,唐纳森大夫第一次来见赫尔太太。这打破了她们近期如影随行的亲密,被冲淡的神秘感又回到身旁。蒂克森在房里接待,她没能进去。玛格丽特并不是个容易动情的人,可一旦用情就会投入,心中的嫉妒不是一点点。
她走到客厅后母亲的卧室里,来回走着,等待医生出来。隔一会儿,她就停下脚听听,觉得好像有呻吟声。她的手紧握着,呼吸也放慢了。她真觉得听到呻吟声。接下来一切又安静了。然后有挪动椅子,嗓音放高了,种种道别的小动静。
听到门打开,她快步走出卧室。
“我父亲不在家,唐纳森大夫。这会儿他在给学生上课。我可以请你去楼下他的房间谈吗?”
她不愿蒂克森再挡在中间,所以这样说。屋主女儿的身份,又符合看护人的名义,这就把老仆人的殷勤劲给比下去了。有意针对着蒂克森,作出比往日更庄重的气派,为忧心忡忡的她带来一点乐趣。从蒂克森脸上的诧异,她明白自己的一本正经看上去并不自然。走下楼时她脑子里尽是这个想法,都快不记得自己对手头这件事有多在意了。现在,想起这点,好像屏住了呼吸。她一时说不出一个字。
而一开口,是一股命令的腔调。
“母亲身体怎样?请您告诉我实际情况。”然后,她感觉医生有点犹豫,补充说,“我是她唯一的孩子,在这里,我是说。恐怕我父亲还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要是情况不怎么好,得慢慢说给他听。我可以做到。我也可以照顾母亲。请说吧,先生。看着你却不知道情况,这比你说什么都更不让人放心。”
“亲爱的小姐,你母亲好像有位最周到得力的仆人,简直是她的朋友——”
“我是她女儿,先生。”
“可我要说,她明确表示别告诉你——”
“我不该眼巴巴接受这样的排斥。再说,依您的判断和经验,不会答应就此保密吧。”
“那么,”他尽管伤感,仍露出笑脸。“你说得对,我没有答应。事实上,我看就算我不说,你们也会很快知道了。”
他停下了。玛格丽特脸发白,抿了抿嘴唇。此外没别的动作。唐纳森大夫和其他优秀的医生一样,很快明白了她的个性。他知道她需要了解全部,不容一丝遗漏,隐瞒只会让心里的苦痛有增无减。他低声简短地说了两句,从头至尾都看着她。她瞪大了眼睛,眼中含的是黑压压的惊惧,白色的皮肤一时变得灰暗。他停下来,等着这个表情离开,等着她喘过气来。
这时她说:“我真心实意感谢你的信任,先生。我已担心好一阵了。这真是沉痛。可怜的母亲!”她嘴唇抖动着,他由着她流下泪,知道她自有分寸。
她流着泪,想起自己还有许多想问的问题。
“会痛苦吗?”
他摇着头。“这不好说。看体质,还有别的很多方面。不过近期的医学发展增强了缓解痛苦的能力。”
“我父亲!”玛格丽特说着,身上发抖。
“我不了解赫尔先生。我的意思是,不好建议什么。不过我想说,忍着点,直到你让我这么快就告诉你的这些情况,对你而言比较可以接受。那样,你才可以不怎么费力地尽力安慰你的父亲。在那之前,当然我还会定期过来,尽管我做的主要是缓解苦痛。期间大概会有些情况让他有所觉察,这样他会比较有心理准备。还有,亲爱的小姐,我见过索恩顿先生,我敬重你父亲的取舍,无论对错。好了,就说到这吧,亲爱的。只是记住,我再来时,就当我是位朋友好了。你要学着这样看我,因为这样的场合里逐渐熟悉,抵得上几年的朋友交情。”玛格丽特哭着说不出话,告别时紧捏他的手不放。
“我看这是个好姑娘!”唐纳森大夫坐在车里想,他看着被她捏得生疼的手。“谁能想到那小手可以有力气捏成这样?可骨架组合得好,就是有力气。真是位女王!她见到就拦下我,硬要我说情况,然后又那么渴望地听我说。可怜的孩子。我得看着她别让自己太不好受。虽说这些有教养的孩子能忍受的超乎想象。这孩子确实敢做敢为。其他人脸上那种神色,可能都免不得晕倒或是发作。可她没有!没有!力量一直伴随着她。要是我年轻三十岁,我会喜欢这样的女孩。现在时间晚了。啊!到了阿切兹。”这样想着,他跳下车,带上他的思考经验和同情,准备去这家赴约,心无旁鹜。
此刻,玛格丽特在父亲书房停留,好在上楼见母亲前重拾力量。
“噢,我的上帝,上帝!这可不妙。我如何得忍受?致命的疾病,没有康复的希望。妈妈,妈妈,多么希望我从没在此前的岁月离开你,没去过肖尔姨妈家!可怜的妈,她此刻多不好过!我祈求上帝,让她的痛减轻,让她的苦平缓。我如何得忍受眼见她受苦!我如何得忍受爸爸的哀伤!现在还不能告诉他,不能让他知道实情。那无异于要他的命。不过,我要把握和亲爱的母亲共处的每一分珍贵时光。”
她去到楼上。蒂克森不在房间里。赫尔太太仰躺在躺椅上,身上裹着一条柔软的白坎肩,头上为要见医生戴着帽子。她的脸色有点泛红,诊视之后的疲乏让她神色安静。玛格丽特见她如此平静心里有些吃惊。
“怎么了,玛格丽特,你看上去这副神色!怎么回事?”这时,她想起事情的实际情况,又好像不高兴似的接着问,“你没见唐纳森大夫问他什么吧?对吧,孩子?”玛格丽特没有应声,她只望着母亲,满含着依恋。赫尔太太更不高兴了。“当然,他不该忘记答应我的——”
“噢,妈妈,他说了。我让他说的。是我,怪我吧。”她在母亲身旁跪下,握住她的手,哪怕赫尔太太想抽出来也紧紧不放。她亲吻着母亲的手,淌下的热泪浸湿了它。
“玛格丽特,你这样太不像话。你明明知道我不愿意你听到。”可是,似乎不想多挣扎,她让玛格丽特抓着手,一点一点无力地往回抽。这让玛格丽特终于开口说话。
“噢,妈!让我做你的看护吧。我愿意学蒂克森能教我的一切。你知道我是你的孩子,该为你做一切。”
“你不知道你在要求什么。”赫尔太太有些战栗。
“不,我知道。我知道的超过你的预料。让我来看护你。至少,让我试着做。不会有人比我更努力尝试。妈妈,这会是对我的安慰。”
“我可怜的孩子!那么,你试试吧。你知道吗,玛格丽特,蒂克森和我都以为,你要是知道情况,会避开见我——”
“蒂克森这么想!”玛格丽特说,一边噘起了嘴。“蒂克森不愿承认我心中真有多爱你,该是和她一样吧。我猜,她大概以为,我是那种喜好玫瑰花丛下终日取乐的小姐吧。别让蒂克森的想象隔在我们中间,妈。千万不要!”她一再恳求。
“别生蒂克森的气。”赫尔太太连忙说。玛格丽特镇定下来。
“没,我没有。只要你愿意让我为你做,我会虚心学着她做事。这些我首当其冲,妈妈,我坚持这么看。我曾以为去了肖尔姨妈家你会忘记我,晚上我这样想着哭着入睡。”
“我曾以为,玛格丽特习惯了哈雷街的豪华舒适,会不喜欢我们家捉襟见肘的日子。后来多少次,你发现我们在赫尔斯通填填补补,这比其他人更让我不能释怀。”
“噢,妈!我多么喜欢赫尔斯通的日子。它们比哈雷街一律的悠哉游哉有趣得多。重要场合用带柄的衣橱板做晚餐托盘,旧茶叶盒包起来做垫脚凳!你说的这些填填补补,可都是赫尔斯通生活的吸引人之处。”
“我见不到赫尔斯通了,玛格丽特。”赫尔太太说时泪水涌上眼眸。玛格丽特不知如何作答。赫尔太太接着说。“我在那里时,总想离开。哪里都好过它似的。现在,最后的此刻,我离它这么远。这大概是种惩罚。”
“别讲这样的话。”玛格丽特急忙说。“他说你的光阴还久。噢,妈,我们还可以让你回赫尔斯通。”
“不会啦!我视此为公平的弥补。可是,玛格丽特——弗瑞德里克!”提到这个名字,她失声痛哭,好像背负的苦痛不允她平静,好像对他的思念妨碍她的克制忍耐,让她力有不逮。哭声化作深情而肆意的呼唤。“弗瑞德里克!弗瑞德里克!回来吧。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年轻的长子,来再看看我吧!”
她不顾一切地呼号。玛格丽特有些害怕,去叫来蒂克森。蒂克森气恼不过,责怪玛格丽特让母亲情绪太过激动。玛格丽特温顺地听着,只希望父亲先不要回来。尽管她惊恐不定,远非眼前景象所致,她仍然敏捷地遵照蒂克森的指令,不发一言辩解。这样,责备的人也平息了怒火。她们安置母亲躺上床,玛格丽特坐在她身旁,直到看着她入睡。蒂克森请玛格丽特离开母亲的房间,板着脸好像在较劲般,要她去客厅喝下准备好的咖啡,并一直以命令的姿态伺立一旁。
“你不该如此好奇,小姐,也不该这样自作主张。一切自有安排。现在,我看,你该要告诉主人,我还会使唤你不少家务活!”
“不,蒂克森,”玛格丽特哀伤地说,“我不告诉爸。他和我不一样,他会受不了。”而她自己的忍受方式,则是开始流泪。
“哎,我就知道。现在,你母亲刚平静入睡,你会吵醒她。亲爱的玛格丽特小姐,我保守这件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虽说,我不该扮作比你还该爱她,我比任何亲人子女都关心她。除了弗瑞德里克少爷,没有人能在我心中超过她。自从贝里斯福特夫人的女伴让我去,看侯她穿戴整齐,针扎了我的手,弄破了皮,她不待旁人就撕下她亲手做的手帕给我,从舞会回来她还再次用洗液清洗绷带——舞会上她可是全场最漂亮的!——我对她的喜欢就无人能比得上。我从没想到我会眼睁睁看着她过这样不宽裕的日子。我不是指摘谁的不是。很多人说你漂亮端庄,可不是吗。就算在这个灰扑扑的地方,大家都看得出,你的光芒四射。可你不会像你母亲那样美,不会。哪怕你活到百年。”
“妈妈仍然很美。可怜的妈!”
“你不出去吗,还是我该让步了。”她带着哭腔。“你这个样子,主人回家问起来你怎么捱得过。去散会步,再回来。很多时候我都想离开,一想到主人带给她的,何时是个头。”
“噢,蒂克森!”玛格丽特说。“多少次我和你争执不下,全然不觉你在保守这怕人的秘密!”
“没关系,孩子!我喜欢你身上有点精神劲。这是老贝里斯福特的性情。咳,上两辈的约翰爵士就曾站着打中他的管家,只是因为人说他让佃户无路可走,就像从石上刮不到土了。”
“好吧,蒂克森,我不会用枪打你,也不再和你争吵。”
“你没有。要是我说起过这些,只是对我自己,在私底下,想几句讨喜的话儿。这里也没有旁人可以说话。你发起脾气,和弗瑞德里克少爷真像。只要看到他激动的面色云一样滑过你的脸,我心里总对你充满感情。可现在出去吧,小姐。我会看顾太太。至于主人,他有书做伴就够了,要是回来的话。”
“我会去。”玛格丽特说。她在蒂克森身旁晃悠了一小会,好像心里不安,下不定决心。然后,又突然亲吻她,很快走出房间。
“主保佑她。”蒂克森说。“她像坚果那样甜美。我最喜欢三个人,太太,弗瑞德里克少爷,还有她。就他们三个。如此而已。其他人我管不着,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主人只是因为要娶太太。要是我觉得他对她好,我也许会喜欢他。可他该多关心她,而不是读啊读,想啊想。看看他现在过得!很多不怎么读啊想的倒是教区长,教长,可不是。我觉得主人本来也可以,要是他在意太太,把那些让人倦怠的读啊想放到一边。——她去了。”她听到前门关上的声音,朝窗外看了看。“可怜的小姐!她的衣裳比一年前在赫尔斯通旧得多了。那时她的衣橱里可没有这些补过的袜子,或是洗过的手套。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