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反叛
“我有着
孩子般甜美睡眠
现在风将我叫起
想着他飘零
在大海浪巅。
怎舍他离开我
就为一点小错。”
——骚塞
想到母亲自小从没这般温柔亲密对待自己,玛格丽特心中少许安慰。她打心底里当自己是贴心朋友一般,这是玛格丽特总想占据的位置,还曾嫉妒母亲更喜欢蒂克森。玛格丽特对母亲的苦痛感同身受,这样的时候不少,哪怕母亲找她只是为些细枝末节的事。玛格丽特自己毫不以为意,就像大象按主人的要求慢慢抬起脚,而不在意脚上的镣栓。不知不觉,她靠近了自己的馈赏。
一晚,赫尔先生不在,母亲开始谈起她的兄弟弗瑞德里克。这件事上玛格丽特有很多问题想问,可也只在这事上她的矜持战胜了天生的热心。她越想了解他的事,就越是不得门而入。
“噢,玛格丽特,昨晚起风了!呼呼沿着房里的烟囱吹下,让我睡不好。只要有这样的风声我就睡不好。可怜的弗瑞德里克在海上,这我怎么睡得踏实!现在,就算我没有马上醒,也会梦到他在海浪里。船两边都是清澈的绿波,像玻璃那样明净,浪头比墙还要高。浪卷起来,翻动桅杆,揪心的白色泡沫滑过船身,像巨大又高不可攀的蛇过去。这梦以前有过,在风起的夜晚叨扰,我最后就听话地醒来,直坐在床上,心里一阵愁。可怜的弗瑞德里克!他现在陆上,风吹不到他。不过,倒是有可能摇动那些高高的烟囱。”
“妈,弗瑞德里克现在在哪里?我们的信是寄给加的斯的巴伯公司,这我知道。可他人在哪?”
“我不记得那地方的名字,不过他的姓不是赫尔,玛格丽特,你得记着。注意信里每处写的是F.D.。他现在的姓是迪肯森。我本想他用贝里斯福特,他可以用这个姓,可你父亲觉得不好。你明白的,要是他用我的姓,有可能会被认出。”
“妈,”玛格丽特说,“事情发生那会儿我在肖尔姨妈家。我猜那时太小大家没有告诉我经过。现在要是合适,我想知道——如果讲这些不会让您太难过。”
“难过!不会。”赫尔太太回答道,她的面颊发红。“可是想到我也许再也见不到我的宝贝儿子倒是件难过事。再说他做得对,玛格丽特。由着人们怎么说,我这里有他的信,他是我儿子,可我相信他多过任何法庭资料。亲爱的,去我的小黑漆柜,在左手第二个抽屉有一扎信。”
玛格丽特过去了。是些黄色带着海水渍的信,还有股飘洋过海的那种气息。玛格丽特把它们拿回来,母亲用颤抖的手指解开系着的丝带,查看上面的日期。她把信交给玛格丽特读,在女儿还没看清内容前,就赶着说出自己的评判。
“你看,玛格丽特,一开始他就不喜欢里德上尉。在他第一次出海的那艘欧雷号上,弗瑞德里克是少尉。可怜的小家伙,穿着那身少尉军服多帅气。手里拿着短剑,用它切开报纸好像那是把切纸刀!可这位里德先生,那个时候,好像一开始就不在意弗瑞德里克。然后——等等!这是他去拉塞尔号时写的信。当他被派往那里,发现对头里德上尉管事,本想小心顺从他的管治。看!就是这封。看看吧,玛格丽特。这里他说——停——‘父亲大可放心,我会尽最大耐心完成一位军官和绅士能要求对方做的事。可就我此前对这位上尉的了解,我估计在拉塞尔号上将长期存在压制,不免忧心忡忡。’你看,他表态会耐心顺从,我想他肯定是这么做的。要知道,没被惹着的时候,他可是顶好脾气的孩子啊。这是那封讲里德上尉因为船只调遣不如阿文伽号利索,就对大家极为不满的信吗?你看,他说拉塞尔号上新手多,阿文伽号在那边蹲了近三年,除了管管贩奴船只,就只干些训练活,好让船员来回盘弄索具就像猴子样敏捷。”
玛格丽特慢慢读着信,因为墨水褪色几乎一半内容看不清。可能——大概——是些有关里德上尉独断专行的小事件,描述者带着争执现场的鲜活感悟,有可能会夸大些。一些船员在上桅帆高处盘索,上尉命令他们立刻下来,恐吓最后的要拿九尾猫招待他。在桅杆最上方的,觉得没法穿越同伴,又极想免遭鞭打之苦,奋不顾身地跃去抓底下的绳索,没抓住,跌在甲板上不省人事。几小时后,他就性命不保了。兄弟写这封信时,船员们激愤不平,正沸腾着。
“可我们直到反叛过去很久才收到这封信。可怜的弗瑞德!我敢说,就算他不知道怎么寄出这封信,这样写下来也是对他自己的安抚。可怜的孩子!然后我们在报纸看到消息,那是在我们收到这封信之前,拉塞尔号上爆发了恶劣的反叛,反叛人员占据了船只,据称要去做海盗。里德上尉和一些人——军官还是谁,他们的名字都写了,因为一艘西印度洋的汽轮救下他们——被送上小船漂走了。噢,玛格丽特!你父亲和我没有看到弗瑞德里克·赫尔的名字,心里有多愁。我们想可能哪里出错了,可怜的弗瑞德可是挺好的孩子,除了有那么点意气。我们猜名单上的卡尔,没准是印错了赫尔,报纸有粗心的时候。第二天邮递时间还没到,你爸就步行去南安普敦取报纸。我在家也待不住,就出去迎他。他回得很晚,比我想的晚得多。我坐在树篱下等他。最后他来了,沉着肩,头低垂着,步子沉缓,好像每一步都不容易,不轻松。玛格丽特,我看见他了。”
“别说了,妈。我完全能明白。”玛格丽特说,她轻靠在母亲身旁,吻着她的手。
“不,你不能,玛格丽特。没见到他的样子是不能明白的。我简直站不起来迎接他。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稳当。我走上前,他什么也没说,看见我也一点没显出惊奇。那里在奥德翰榉树林下,离家三英里多。可他挽起我的胳膊,连连拍着我的手,好像要安慰我面对怎样的变故也得镇定。那时我身上都发抖说不出话了。他搂着我,低下身子和我头碰头,开始颤抖着哽咽,声音低沉不同往日。我则心绪莫名,静静站在那里,一个劲让他告诉我听到的消息。那时,他猛然抽出手,好像有人强令他这么做似的,递给我一份可怕的报纸。那上面称我们的弗瑞德里克是‘最黑暗的反叛’‘对其职业的不忠令人不齿’。噢!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不好听的话了。一读完,我就把报纸拿在手里,把它全撕碎了。我撕了它,噢,玛格丽特,我想是用我的牙。我没有哭。我哭不出。面颊发烫,怒火仿佛也要从眼睛冒出去。我看到你父亲沉重地看着我。我说这不是真的,不是。几个月后,收到这封信,你明白弗瑞德里克的遭遇了。他的叛逆不是为自己,或是自身的伤害。可他讲出了对里德上尉的想法,这让情况更不妙了。你看,大多数海员都支持弗瑞德里克。”
“依我看,玛格丽特。”稍停之后,她继续说,声音微弱,有些乏力。“我还是高兴的。弗瑞德里克反对不公,我以此为荣,这比只是个好军人更有意义。”
“是的,我也是。”玛格丽特语气坚定。“信奉智慧和公理是美好的。代表弱者反对不公正甚至残忍的权力,更让人瞩目。”
“因此,我想再见到弗瑞德里克,哪怕就一次。他是我的长子,玛格丽特。”赫尔太太充满渴望,又好像这强烈的渴求会噬夺她对其他孩子的感情,心生愧疚。可玛格丽特并没有这么看,她只想着要达成母亲的心愿。
“这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他们还在起诉他吗,妈?要是他接受审判,会有怎样的结果?要是他能举出事发有因的证据。”
“这没什么好的。”赫尔太太回答说,“支持弗瑞德里克的海员有些被带走了,有法庭材料陈述说他们在美国。我相信他们的辩解,可怜的孩子们,那和弗瑞德里克讲的是一致,可是没什么用——”说到这里,赫尔太太哭起来,可玛格丽特尽管担心,仍然继续要求母亲能告诉自己情况。
“他们的经过怎样呢,妈?”她问道。
“他们被吊在帆杆上。”赫尔太太神色凝重。“而且,法庭一方面责骂不绝,又说他们是被上级引入歧途,才吃这样的苦头。”
一段长长的沉默。
“弗瑞德里克在南美有七年了吧?”
“是的,他现在西班牙。加的斯或者那附近。要是他回英国会被吊起来。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来英国会受罚。”
无人安慰什么。赫尔太太把头转向墙,在人母的愁苦中静静躺着。什么都无法抚慰她的内心。她有些心绪不宁般从玛格丽特那里抽回自己的手,好像更愿意独自回想儿子的过往。赫尔先生进来,玛格丽特就走出去。黯淡的情绪色调不易驱散,也看不到事情有什么明朗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