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相差无几”的游客们——在遥远的海上——老人们受苦了——苦中作乐——一船有五个船长
星期天整日停泊海港。暴风雨虽已经大大地减弱,但海面仍不平静。通过舷窗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滔天的海浪。星期天开始消遣之旅是不可能了,因为我们未经考验的肠胃是不宜奉送给无情的大海的。我们得在这里待到星期一。我们也正是这么做的。我们没完没了地做着礼拜和祈祷,如此一来,当然就和在任何地方一样自在了。
安息日早晨,我早早起身去吃早餐。我极为自然地想到去认真地、长久地、不带偏见地看看同船的游客们,因为这个时刻他们会从自我意识中解放出来,这就是早餐时刻,此时的人们才活得像纯天然的人类。
当看到那么多上了年纪的人时,我被惊到了——简直可以说,那么多垂暮之人。一眼瞥去,一长排的脑袋几乎可以说都是白发苍苍。其实也不全是,其中还是点缀着不少年轻人的脑袋,以及一些先生女士的脑袋,这些人的年龄不是太确定,既不特别老,也不很年轻。
第二天早上,我们起锚出海。在拖沓、沮丧的延迟后再次出发,令人欣喜万分。我觉得空气是从未有过的清爽,太阳是从未有过的灿烂,海水是从未有过的湛蓝。此时我对这次野游以及相关的一切又感到满意起来。我所有恶意的本能都从体内消失了。在美洲大陆淡出视线后,我觉得自己的胸中当下便升起一种宽广无边的情怀,正如身边那波澜壮阔的海洋一般。我想表达一下此刻的心情——我想放声高歌一曲,但又不知要唱什么,所以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或许对整艘船来说,这也倒不是什么损失。
清风徐来、气氛欢畅,但海上仍是波涛滚滚。在甲板上散步十分危险。船首斜桅刚才还玩命地朝半空中的太阳冲过去,不一会儿却探进海底去叉鲨鱼。刚刚觉得船尾向脚底沉下去,却忽地看到船头高高扬起直上云霄,实在是惊心动魄!当天最安全的作法就是紧紧抱住船栏杆;走路实在是种危险的游戏。
我倒是幸运地没有晕船。这可是件让人骄傲的事。我以前并非一直不晕船。如果这世上有什么事让一个人感到简直无法克制的自得,那便是出海第一天,几乎全船同伴都在晕船,而他的肠胃却平安无事。过了一会儿,一位围巾围到下巴、全身裹得像木乃伊的垂墓老朽从后舱室的门后面出来,此时船身一晃把他抛进了我的怀里。我说:
“早上好,先生。今天天气不错。”
他的手按在胃上说:“哎哟,天呐!”然后摇摇晃晃往前走,却又摔倒在一扇天窗的窗框上。
很快,伴着一声巨响,同一扇门里又弹出来一位老先生。我说:
“慢点,先生,不着急。今天天气不错,先生。”
他,同样也是手按着胃说:“哎哟,天呐!”然后摇晃着走了。
没多久,还是那扇门,里面忽地甩出另一个老家伙,他两手在空中抓着,像是要抓住救命稻草。我说:
“早安,先生。今天真是个让人高兴的好天气。您是不是要说——”
“哎哟,天呐!”
我想也是这句话。反正我猜到了。我站在那里被老先生们轰炸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听到他们嘴里冒出来的就这一句“哎哟,天呐!”
我带着思考离开了。我说过,这是一次不错的消遣之旅。我喜欢它。游客们不善言辞,但还是很会与人交往的。我喜欢这些老人家,尽管所有人都说“哎哟,天呐”并不怎么有趣。
我知道他们的问题所在。他们都晕船了。我真是为此而高兴。我们都喜欢自己不晕船时看到别人晕船。外面暴风骤雨时,在船舱的灯下打惠斯特牌很惬意;月光下在后甲板上散步很愉悦;因为不恐高可以爬到微风习习的前桅楼上抽烟相当爽。不过这些快乐和享受地看着别人晕船时的痛苦折磨比起来,都不算什么。
下午我得到了大量信息。有一次,船尾正翘在空中,我爬上了后甲板,边抽雪茄边感受着还算不错的闲适。突然有人喊:
“哎,你,那可不允许。看看上面的告示——船舱后面禁止吸烟!”
喊话的是远航队的头头——船长邓肯。我当然只好往前面去了。我看到操舵室后面,上甲板特等舱的一个房间的桌子上,摆着一架长长的小型望远镜,就伸手去拿,正好可以看看远方的一条船。
“喂,别碰!给我出来!”
我就出来了。我悄悄问一个打扫甲板的:
“那个长着络腮胡子、声音刺耳的大个子海盗是谁啊?”
“是伯斯利船长——副船长——领航员。”
接着我又闲逛了一会儿,无事可做的当口,就用自己带的刀在船栏杆上刻着玩。有人用一种暗示性的责备语气说:
“嗨,朋友,除了把这艘船削成碎片,你就不知道干点别的?你应该知道有比干这个更好的事吧。”
我回去找到那个扫甲板的。
“那边那个脸上刮得干干净净,穿着漂亮衣服、神气活现的家伙是何方神圣?”
“那是L船长,这艘船的股东——是大老板之一。”
在我走到操舵室右舷的时候,看到一条长凳上放着一个六分仪。哇,我说,他们通过这个可以“测量太阳地平高度”,我想我可以用它来看看那艘船。我差点就把眼睛凑上去的时候,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用不赞成的语气说:
“先生,我不得不请你把它还给我。如果你想知道测量太阳地平高度的任何事,我直接告诉你好了,但我不想让任何人碰这部仪器。如果你想了解任何计算好的数据——好的,先生!”
那边有人在叫他,他应声前去。我找到了扫甲板的。
“那边那个一脸假正经的长腿猩猩是什么人?”
“那是琼斯船长,先生,是大副。”
“嘿。我以前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么新鲜的事。你说说——我现在当你是个君子,是兄弟——我冒险从这儿扔块石头,你觉得往哪个方向扔才不会打中这艘船上的某个船长呢?”
“嗯,先生,我不知道。我想,说不定你会打中值班船长,因为他正站在右边那条路上呢。”
我走下甲板,若有所思又有些丧气。我想,假如五个厨子会煮坏一锅肉汤,那这次消遣之旅的五位船长能弄出什么花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