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朝圣者适应了新环境——海上的朝圣生活——克鲁德——犹太教堂——写作班——杰克的“日记”——“教友城”号俱乐部——魔性幻灯——甲板舞会——模拟审判——猜字游戏——朝圣者的宁静——慢拍音乐——副船长发表了一个意见
我们在海上勇猛地劈波斩浪,行驶了一个多星期,船长们之间并没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管辖权冲突。游客们也很快适应了新环境,船上的生活变得规律且单调,和兵营里的作息差不多。我不是说这种生活枯燥,因为它和枯燥倒是沾不上边,就是好多事都千篇一律罢了。作为海上的日常潮流,游客们很快就学会了水手用语,这让他们开始有了家的感觉。对于这些来自新英格兰、南方、密西西比河谷的朝圣者来说,六点半已不再是六点半了,而是“七击钟”[10];八点、十二点和四点都是“八击钟”;船长不是在九点测量经度,而是在“两击钟”时。他们流利地说着“后舱”“前舱”“左舷与右舷”和“前船楼”。
七击钟时会鸣第一次锣;八击钟,是那些晕船不算严重的人的早饭时间。早饭后,身体状况好的人就相互挽着胳膊在长长的散步甲板上来回溜达,感受美好的夏日早晨,那些晕船的就慢吞吞地挪出来,强撑着走到明轮罩的背风处,郁闷地喝点茶、吃点吐司,一脸愁容。从十一点到午餐前、午餐后到傍晚六点的晚餐前,这两个时间段里便是各种花样繁多的消遣和娱乐。有人在看书,更多的是在抽烟和做针线活,当然做这两件事的是两类人;深海处的海怪也可以看看,并猜猜;用小望远镜可以清晰地看到海上奇形怪状的船只,因此大家可以讨论并总结都是些什么船;除此以外,每个人都颇有兴致地看着旗子先升起,再礼节性地降下,连续三次,以应答那些陌生船只的问候;在吸烟室里,总有一群先生在打尤卡牌[11]、下跳棋和玩多米诺骨牌,多米诺骨牌这种好玩又无害的游戏尤其受欢迎;在主甲板尽头前方——鸡笼和畜棚前面,我们在玩“克鲁德”[12]。克鲁德真是有趣。它是项好玩、活泼的运动,热闹又刺激。它是用手杖玩的游戏,兼具跳房子和沙狐球的特点。先用粉笔在甲板上画一个大大的跳房子方格,每个方格都标上数字。你站在三四步开外,面前的甲板上有几个圆木盘,你要用一根长手杖把这些木盘往前打。如果木盘停在方格线上,那就不得分。如果木盘停在七号格里,那就得七分;在五号格里,就得五分,以此类推。游戏的总分是一百分,可以四个人同时玩。这游戏在固定场地玩是很容易的,但在我们目前的情形下,就需要好好研究一番了。我们得先估算船身是偏左还是偏右。往往我们判断船身偏右时,它却并不往那边倾斜。结果就是木盘跑出整个格子外面一两码,于是一方丢脸一方欢乐。
下雨的时候,游客们当然只能呆在房间里,至少也是呆在船舱里,自娱自乐的方式就是玩游戏、读书、看看舷窗外早已熟悉的波涛、说说闲话。
晚上七点,晚餐基本结束,接着就是在上甲板散步一小时,之后锣声响起,多数人都会去后舱(上面),这里有间为祈祷者准备的五六十英尺长的漂亮大厅。罪孽深重者把这个厅叫做“犹太教堂”。祈祷内容仅仅包括《普利茅斯赞美诗集》中的两首诗和简短的祷告,很少会超过十五分钟。风平浪静时,唱赞美诗会有簧风琴的伴奏,因为此时演奏者可以稳坐风琴边,而不必被绑在椅子上。
祈祷完毕后,犹太教堂很快就变成一个写作班。这场景应该还没有在哪艘船上出现过。大厅两边的两排长餐桌旁,从一头到另一头,分散坐着二三十位先生和女士,他们在摇曳的灯下坐上两三小时,用功地写着日记。我的天!他们中大多数人写的这种日记开始都巨细无遗,写到后来便有一搭无一搭地成了虎头蛇尾!我怀疑所有的朝圣者里,大概没人能拿出一本一百页的、叙述“教友城”号前二十天航行经历的日记;我确信,这帮人里不超过十个可以拿出二十页的、描写后面两万英里行程的日记!在一个特定时期内,有人颇具野心地想忠实地把他的成果记录成书,他热情满满地匆匆提笔,并且感觉到写日记是世上最实在、最有趣的消遣。但除非他只活二十一天,否则他将发现只有极少数具备勇气和耐心、能全身心地为责任本身尽责、并且决绝的人才有希望冒险去从事写日记这项惊天大业,而不必忍受失败的耻辱。
我们喜欢的年轻人里,有个叫杰克的,是个头脑机智的好小伙,两条又细又长的腿着实让人惊奇,他经常每天早上都精神抖擞、活力十足地向大家报告日记进展情况,他说:
“啊,我越写越牛了!”(他高兴起来就会用俚语。)“昨天晚上我写了十页日记,知道吗,我前天晚上写了九页,大前天晚上写了十二页。嘿,真爽!”
“你都写了些什么啊,杰克?”
“什么都写。每天的经纬度、正午方位;过去二十四小时航行了多少英里;我每次打过的多米诺骨牌和克鲁德;鲨鱼、鲸和海豚;礼拜日布道的内容(因为回家以后要讲给人听,你懂的);还有我们敬过礼的船、它们都是哪个国家的;风向如何,海上是否会起大风浪,我们挂什么帆,不过我们还没挂过帆,主要是我们一直逆风前进,这是什么原因呢?搞不懂。另外,莫尔特撒了多少次谎,哎呀,什么都有!我全都写下来了。是我爹告诉我要记日记的。等我写完了,有人出一千美元他老人家未必肯卖呢。”
“对,杰克,等你写完了,它可就不止值一千美元了。”
“是吗?不会吧,你真这么想?”
“是啊,等你写完了,它至少值一千美元。说不定更多。”
“嗯,我觉得也差不多。反正它不会是一文不值的日记。”
但没过多久,这日记就成了最悲催的“一文不值的日记”了。有天晚上在巴黎,疲惫不堪地看了一天景点之后,我说:
“现在我想去咖啡馆打发打发时间,杰克,老伙计,正好留给你一个写日记的机会。”
他一脸灰败。说:
“唉,别了,你不用操心了。我想我再也不会写日记了。这事无聊透了。你知道吗,我估计自己的日记差不多剩四千页就要完稿了,可是居然一个字也没提到法国。一开始我想把法国先放一边重新开始。但这么干不行,是不是?我们州长会说:‘喂,这里,怎么没看到关于法国的事?’这关过不去啊,你懂的。一开始我想,要不就从旅游指南里把法国这部分照搬下来,前舱那个威斯康星老头儿就是这么干的,他正在写书呢,可是这么干得抄三百多页。嗯,我觉得日记也没啥用,你说呢?它们就是包袱,是不是?”
“是,没写完的日记真没什么用,不过写完整的日记可值一千美元呢,你得写完才行。”
“一千美元!哼,我倒是这么想的,但给我一百万我也不想写完。”
他的经历仅仅是船舱里那帮辛勤的夜校生中主流的经历之一罢了。如果你想无情而不怀好意地教训一把年轻人,那就让他发誓写一年日记吧。
让游客保持欢畅和满意的花样还真不少。所有游客共同组成了一个俱乐部,做完祈祷后,大家相聚在写作班里朗读我们即将靠近的国家的情况,讨论一下大家的收获。
有几次,远洋队的摄影师拿了自己的透明胶片给我们做漂亮的幻灯片展示。他的图片几乎都是国外风光,但其中也有一两张国内风景。他宣布“两击钟(九点)时,将在后舱放映图片,向游客展示他们将要到达的地方。”一切都很好,但出了个尴尬的意外,那就是幕布上闪现的第一幅图片居然是绿荫公墓[13]。
在几个星光璀璨的夜晚,我们在上甲板的船篷下跳舞,在支柱上挂上几盏船灯,把场地装扮的像是灯光璀璨的舞厅。伴舞的音乐是混搭的调子,这些旋律是由一架有些气喘、在拉出强音时让人无法呼吸的簧风琴,一只吹高音不靠谱、吹低音又凄切的单簧管,和一把破破烂烂、撒风漏气、吱嘎乱叫的手风琴共同发出的。现在对于我来说,没有比这更高雅的享受了。不过,跳舞比音乐还要糟糕得多。当船身侧向右舷,全体舞者就同时往右舷上靠,一群人一起冲到船栏边;当船身侧向左舷,大家又行动一致地倒向同一个方位。跳华尔兹的可以身不由已地连转十五秒,然后直接冲向船栏,像是要去跳海。在“教友城”号上跳的弗吉尼亚里尔舞[14],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陀螺舞,比我以前见到的都正宗。观看的人兴趣盎然,跳舞的人九死一生,时刻都在玩儿命。最终,我们放弃了跳舞。
我们给一位女士办了生日庆祝会,祝酒、致词、诗歌朗诵之类,不一而足。我们还搞了一次模拟审判。没有哪艘船出海后不在船上搞模拟审判的。事务长被控偷盗十号特等舱里的一件大衣。指定了的一名法官、几名书记官和传唤员、法警、执法官;控方律师和辩护律师;证人全都传唤到庭,还有一个经过多次回避异议才产生的陪审团。和通常情况一样,证人都既愚蠢又不可靠,证词也自相矛盾。控辩双方也都能言善辩,没完没了地抨击对方,这也正是他们的特色和方式。案子最后提交法庭审理,法官以一个荒谬的定论和滑稽的宣判结了案。
有几晚,年轻的先生小姐们在船舱里玩猜字游戏,在所有的娱乐活动中,这是最受大家欢迎的。
有人想组织一个辩论俱乐部,但以失败告终。这艘船上没有辩才。
我觉得可以肯定地说——大家都自得其乐,但前提是在安静的情形下。我们极少去弹钢琴,大家用笛子和单簧管一起也能奏出悠扬的旋律,很是动听,不过我们经常演奏同一首曲子。这曲子很美,萦绕在脑海,以至于我怀疑再也无法忘却。除了祈祷之外,我们从来不弹风琴或簧风琴,但我这话并不可靠:年轻的阿尔伯特会弹《哦,有些事或有些人知道他的名字有多甜蜜》(我不记得确切的曲名,但这曲子忧郁又极为伤感)中的某个片断;阿尔伯特没完没了地弹着这段,我们不得不请他自我克制。但在月光下的上甲板并没有人唱歌,礼拜时祈祷者们唱的公理会颂歌全都荒腔走板。我先是忍着,后来自己加入其中,想提高一下整体水平,但这时大无畏的青年乔治也掺和进来,把事情搞砸了。因为乔治的声音是“反调”的,他唱某种忧郁的低音时,根本压不住地往上飘,唬得大家都用最难听的尖声把调门也提上去。乔治还五音不全,这也是他演唱时的弊病。我说:
“哎,我说乔治,别来即兴演唱了。这样太自我了。会招人嫌弃的。你就和别人一样,只唱《加冕礼》这一首就行。它的曲调不错,不需要做改动,不要改动,就按原调唱。”
“说什么呢,我没改动啊,我和别人唱的一模一样啊,按乐谱唱的。”
他居然还真诚地以为自己和别人唱的一样。那当他的声音突然卡在中间,得了牙关紧闭症时,就不要怪别人了。
那帮罪孽深重者认为刮个不停的逆风就是我们这令人痛苦的唱诗班音乐造成的。还有人公开声称,这得要遇到多好的机会才能听到这般鬼哭狼嚎的歌声,而且还都是精品;他们还夸张地指责说,有了乔治的帮忙,更是轻易就飞上了天堂。这些家伙们说,唱诗班一直保持对唱歌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那某一天终将带来一场暴风雨弄沉我们的船。
祈祷时也有人对天气牢骚不断。副船长说朝圣者们可真不仁慈:
“他们就是这德性,每晚八击钟时祈祷顺风,要是他们和我们一样知道,在这个季节里,就我们这一艘船往东航行,其他船都是往西开——难不成会让我们顺风,他们顶风——老天为一千艘船刮顺风,这帮人却要他变过来只适应一艘船——而且这还是一艘轮船!真是不怀好意,无理取闹,这不是善良的基督精神,也不是人类普世的慈悲。别再说这些荒唐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