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战争——美军奏凯——“又回家了”——意大利在望——美丽的热那亚女人——烟屁股猎手——徜徉宫殿间——天才导游——宏伟的教堂——“女人不许入内”——热那亚人的住宅——规模宏大的建筑——历史回眸——六万人的墓地
又重新过上惬意的海上生活了。我们发现在过去的三个晚上,我们的游轮始终处在一种战争状态。第一晚,借着烈酒带来的兴奋感,一艘英国船的水手下到码头上,希望与我们的水手搞一场自由搏击赛。我们的水手当仁不让地接受了挑战。他们聚在码头上,打了这场并未分出胜负的战斗。双方都有几个被打得鼻青脸肿、血流如注,然后被警察带走并关进了局子,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给放回来。第二天晚上,英国佬又来了,再次约战,不过我们的人收到严格的命令,要乖乖呆在船上,不得露面。他们做到了,可围攻的一方却越来越焦躁,并极尽辱骂之能事,很显然,(在他们看来,)我们的人被吓得不敢出来了。他们最终还是带着满脸的嘲笑和咄咄逼人的气势离开了。第三晚,相似的情形再度上演,只不过他们更嚣张了。他们在近乎荒废的码头上四处招摇,冲着我们的船员发出气势汹汹的诅咒、恶毒的讽刺和做出猥亵不堪的举止,远远超出了人类天性可以忍耐的程度。副船长命令我们的人上岸,不过告诫说不要动手。他们痛揍了英国佬,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如果不是这场战争以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结束,我很有可能就一笔带过了。但我旅行本来就是抱着学习的态度,况且我还记得法国人可没有在凡尔赛的战争画廊里画自己人战败的场景。
再次在舒适的大船上漫步,在微风习习的甲板上抽根神仙烟,小寐片刻,就像回到家一样。不过和完全到家的感觉也是有区别的,因为太多的家庭成员都外出了。有几张原本在就餐时希望看到的和蔼可亲的面孔都没见到,而到了晚上原本就不那么满员的尤卡牌局则变得更加空落。“莫尔特”在英格兰,杰克在瑞士,查理在西班牙。布吕歇尔也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在哪儿。不过,我们再次回到海上了,可以数星星,可以眺望大海,还有充足的舱室供我们沉思。
在明亮的夏日清晨,我们站在甲板上凝视远方,意大利的海岸线适时地进入我们的视野,热那亚庄严的城市轮廓浮现在海面上,无数宫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里是我们暂时休整的地方——更确切地说,这里是我们一直试图休整一段时间的地方,但我们一直在到处乱跑,所以也没休息多长时间。
我更愿意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欧洲可能有更漂亮的女人,但我表示怀疑。热那亚的人口有十二万,其中三分之二是女人,我觉得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女人可以称得上漂亮。她们可能赶不上天使,但同样衣着讲究、体面和优雅。不过,我相信天使并无衣着讲究可言。至少画上的天使不是这样的——他们除了一对翅膀之外什么都没穿。但这些热那亚女人看上去的确可爱。虽然年轻的女孩子都会费尽心机把自己打扮得更精致些,但大多数都是一袭白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十之八九的头上罩着一层薄薄的面纱——从后背垂下,仿佛一团白雾。她们都长得很白皙,很多人拥有一双蓝眼睛,但最常见的还是黑色和迷人的深棕色眼睛。
热那亚的绅士淑女追求一种令人愉悦的生活方式,他们喜欢到位于城中心一座小山顶上的大公园里散步,从晚上六点一直逛到九点,然后到临近的一个花园里吃刨冰,又要花上一两个小时的时间,甚至更长。我们在周日晚上去了公园。现场竟有两千人之多,主要是年轻的先生、女士。先生们都身穿非常新潮的巴黎时装,而女士们的长袍则像纷飞的雪片在树丛间忽隐忽现。如织的人流就像盛大的游行队伍,在公园里不停地转圈。乐声悠扬,泉水喷涌,月光与汽灯交相辉映,它们共同组成一曲华彩乐章。我扫视着每个从身边经过的女士,似乎她们都很漂亮。此前我还从未萌生过美女如云的感觉。在我看来,一个没有定力的男人在这里是讨不到老婆的,因为在他还未下定决心步入婚姻殿堂前,或许早已移情别恋了。
坚决不抽意大利烟。什么理由都不需要,就是不抽。一想到它是用什么做成的,我就不禁一阵战栗。抽到最后的“烟屁股”可不能随便扔,否则准会有某个流浪汉立刻扑过去捡。我抽烟很凶,但看到一个这样的烟屁股猎手正在用渴望的眼角偷偷观察着我,并在心里计算着我的香烟大概能抽多长时间,我就心生反感。这让我痛苦地想到,旧金山的殡葬业者过去常常站在病床前,手里掐着表,看病人什么时候能变成尸体。昨天晚上,公园里始终有一个烟屁股猎手尾随,害得我们一口舒服烟都没抽上。在烟还没抽完一半的时候,我们就过去放在了他面前,因为他看上去心急得有些邪乎。但我觉着,他可能因自己先发现的缘故,便把我们看作理所当然的猎物了,因为他赶跑了好几个想过来抢食的竞争对手。
现在他们肯定会把那些烟屁股嚼碎,晾干并做成烟丝,然后再卖出去。因此你的习惯要改一改,买烟也不买意大利牌子的。
几个世纪以来,热那亚一直被冠以“华丽之城”和“宫殿之城”的称号。当然城里到处都是宫殿,而宫殿内部也分外奢华,但它们都已非常破败,没有也无法自诩为恢弘壮丽。如果“华丽之城热那亚”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倒是十分贴切。
我们游览了好几座宫殿,它们无一例外地拥有极其厚重的墙砖、石制大台阶和精心铺砌的大理石地面,(有些地方还采用了马赛克饰面——把小圆石或大理石碎片混在水泥里制作出复杂的图案,)而且豪华的客厅里悬挂着鲁本斯、圭多、提香、保罗·委罗内塞等人的绘画作品,还有宫殿主人的家庭画像——头戴羽毛装饰的帽盔,身着华丽的甲胄大衣,而贵族妇女们也都穿着好多个世纪以前的靓丽服饰。当然啦,这里的乡亲们都到乡下避暑去了,如果他们呆在家里的话,和我们未必熟识,所以也不会邀请我们参加晚宴。因此所有这些空荡荡的大客厅、走在上面哒哒作响的地面、他们先祖阴冷的画像,以及几百年来落满灰尘的破烂旗子,似乎都在忧郁地默念着死亡和坟墓,一想到这些,我们的精神头便渐渐萎靡,而那股兴奋之情也悄然离去。因为我们常常变得疑神疑鬼,所以从未爬过太高的楼层。我们身后总跟着一个仆人,身穿令人哑口无言的制服,长得像殡葬业者,每进入一间客厅,他便递给我们一本宣传册,并指给我们看印在宣传册上的第一幅作品,在我们准备移步下一间客厅之前,他就那样僵硬、刻板、面无表情地站着。接着一如既往地在前带路,虽内心苦楚,但再次摆出一幅毕恭毕敬的姿态。我在这里浪费的时间太多了,心里祈祷屋顶塌下来,把这些丧气的仆人闷在里面,这样便不必欣赏什么宫殿和绘画了。
不仅如此,和在巴黎一样,我们也有一个导游。他们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个家伙说自己是热那亚最有天分的语言专家,至于英语,整个城里包括他在内就两个人会说这门语言。他领着我们参观了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出生地。在我们怀着肃穆的心情在其故居前伫立一刻钟后,这家伙说这里并不是哥伦布的出生地,而是哥伦布祖母的出生地!当我们就他的行为讨个说法的时候,他只是耸耸肩,说了一通粗俗的意大利语。我还会在后面的章节里说到这位导游。我想,我们从他那儿得到的奇闻异事,想必可以活学活用一番。
在过去我可从未像最近几周这样频繁地往教堂跑。旧世界的人们似乎把教堂当成了他们的金字招牌。看来热那亚的居民尤其热衷这一点。我发现,在这座城市里,每隔三四百码就有一间教堂。街道上满眼都是头戴宽边铲形帽、身穿长袍、红光满面的神父,教堂的钟声几乎整天敲个不停。时不时地还能看到一两个一身灰的修士——脑袋剃得锃亮,身穿宽松的长袍,腰扎绳带,手执念珠,穿着拖鞋,要么光着脚。我猜这些有身份的人士终生都在接受灵与肉的历练,但他们看上去与饥馑格格不入,一个个肥头大耳、气定神闲的样子。
古老的圣洛伦佐教堂也是热那亚城内一座著名建筑。教堂很大,有宏伟的柱廊、一架大管风琴,以及常见的豪华镀金装饰线条、绘画和天花板壁画等。当然,我无法做更细致的描述,那就太费笔墨了。但这是一处很稀奇的所在。他们说有一半的空间——从前门到中间的祭坛——在救世主降生之前是一座犹太会堂,而且从那时起到现在就没有任何改变。我们怀疑这番说辞,但也没有办法。我们更愿意相信它。这个地方看上去修缮得太好了,以致于显得不是那样古朴。
这座教堂最令人感兴趣的景点是施洗者圣约翰的小教堂。他们只允许女人在一年当中进去一次,个中缘由是他们依然怀有对女性的敌视态度,因为杀害圣徒的人为了迎合希罗底[69]的怪念头才痛下毒手。他们说,小教堂中有一个大理石的箱子,里面装着圣约翰的骨灰;箱子外面绑着一道锁链,据说,他在监牢里的时候就是被它束缚住的。我们不想怀疑这些说法,然而我们又不能确定它们是正确的——一来我们应该可以打破那条锁链,因此圣约翰也一样;二来我们此前在别的教堂里看到过圣约翰的骨灰。我们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圣约翰有两套骨灰。
他们还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圣母马利亚的画像,是由圣路加绘制的,与鲁本斯的某些作品相比,好像年轻了很多,也没有明显被熏黑的样子。我们不由得钦佩这位谦逊的使徒大人,竟然从未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到过还会画画。
但圣迹这件事是不是做得有点儿过头了?我们在去过的每间老教堂里都见过一段真十字架,还有一些起连接作用的钉子。我不愿说得那么肯定,但我觉得我们看过的这些钉子怎么也有一小桶了。还有那个荆棘冠冕;巴黎圣礼拜堂保存了一部分,圣母院也保存了一部分。至于圣丹尼的遗骨,我确信已经看得足够多了,如果有必要,再拼出来一个圣丹尼也没有问题。
我只想写教堂,但一直在跑题。可以这样说,圣母领报堂有漂亮的廊柱、雕塑、镀金装饰条,还有数不清的绘画,但谁对这件事都无法形成一个完整而充分的想法,那么这种教堂有什么用呢?一个家庭建了这么一座大建筑,而且还能剩下钱。这才是秘密所在。我们起初还以为只有造币厂才能承担得起这笔费用呢。
本地居民居住在你无法想象的最厚重、最高大、最宽敞、最黑暗和最牢固的房子里。每所房子都可以“笑对他人围攻”[70]。这种样式的房子,正面有一百英尺宽,一百英尺高,而且你登上三级楼梯后,才猛然发现有人居住的迹象。什么都是石头的,而且还是最重的石头——地板、楼梯、壁炉架、长椅——一切都是。墙有四五英尺厚。街道通常是四五英尺到八英尺宽,而且像开瓶器一样曲折。你沿着其中一条这样黑暗的裂缝行走,仰望并凝视仅仅透出一缕光线的天空,在距离头顶很远的地方,街道两端高房大屋的顶端都几乎汇聚到一起。你感觉好像蜷缩在某些巨大深渊的底部,所有的世界都在遥远的上方。你神神秘秘地进进出出,四处游荡,对罗盘指示的方位毫无头绪,甚至都不如一个盲人。你决不会强迫自己相信,这些实际上是街道,那些看着横眉立目、肮脏昏暗的庞然大物都是民宅,直到你看到一些美丽妖娆、打扮入时的女人从这些地方现出身形,才心中释然;其中一个从一处昏暗、沉闷的小窝棚里钻出来——那小窝棚怎么看都像一座地牢,高出地面不多但仿佛离天堂又很近。这时你就奇怪了,如此迷人的一只小飞蛾竟是从这般森严的硬壳中破茧而出的。街道被刻意修得很狭窄,房屋多采用结实、厚重的石材,这样人们在炎热的季节里也会感到凉爽。能看出来,他们感觉很舒适,呆着也很惬意。不过下面的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男人们都戴着帽子,可肤色非常黑,而女人们除了薄如蛛网的面纱之外,头上什么都没戴,但肌肤通常都很白皙。很奇怪,不是吗?
据说热那亚那些巨大的宫殿每座只住一个家庭,但我觉得里面住上百十来个家庭都没问题。它们都是热那亚全盛时期的璀璨遗物。数百年前,热那亚可是响当当的贸易与海上巨头。虽然都是坚固的大理石宫殿,但这些房屋的外表都已呈现暗淡的浅粉色,而无论是人行道上还是屋檐上都绘有热那亚战场的场景、巨大的朱庇特和丘比特画像,以及源自希腊神话的各种熟悉的画面。那些因年代久远和风吹日晒而变得斑驳并一片片、一块块脱落的绘画便没有美感可言了。没有鼻子的丘比特,掉了一个眼珠的朱庇特,或乳房上起了大水泡的维纳斯,这样一幅图画也失去了吸引人的地方。有些彩绘墙令我不由得想起高高的大篷车——上面贴着着令人神往的节目单和海报——跟在马戏团的乐队彩车后面到乡村中做宣传。我没读到过,也没听说过,其他欧洲城市的房屋外面有这种彩绘墙。
我想象不出热那亚变成废墟之后的样子。如此巨大的拱门,支撑起这些高耸而宏大建筑的如此沉重的基础,我们此前很少见到;当然,这些建筑所使用的巨大的石块是永远不会腐烂的。那些厚度与普通美国门道的高度相仿的墙壁也是不会坍塌的。
中世纪的时候,热那亚共和国和比萨共和国是非常强盛的。它们的船只称霸地中海,它们与君士坦丁堡和叙利亚有广泛的贸易往来。它们的仓库是巨大的中转站,来自东方的价值不菲的货物被转运到欧洲各国。在那个年代,它们都是好战的小城邦,胆敢蔑视政府,这和现在的政府如大山鄙视鼠丘般对待它们没什么区别。九百年前,撒拉逊人占领并掠夺了热那亚,但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里,热那亚和比萨结成了攻守同盟,开始围攻撒拉逊人在撒丁岛和巴利阿里群岛的殖民地,并坚守一股原始的固执劲儿和始终如一的目的性,这一围就是四十年。热那亚和比萨攻守同盟最终取得了胜利,并由它们庞大的贵族家庭瓜分了战利品。那些豪门的后代依然住在热那亚的宫殿里。从悬挂在宏伟厅堂上的那些冷酷骑士画像和那些明眸皓齿的美人画像中,还能找到某些相似的特征,只是那些原型人物早已化为齑粉,并湮灭于历史长河中了。
我们住的旅馆是十字军东征时代一个十字军骑士团留下的庞大产业之一,身穿铠甲的哨兵就曾在巨大的炮塔上昼夜巡逻,铁蹄的踢踏声在这些大厅里和走廊上回响。
但热那亚的荣耀已成为过去,如今只剩下不值一提的天鹅绒贸易和镂银工艺。据说每座欧洲城市都有自己的特色产业。这些镂银工艺品就是热那亚的特产。那些工匠把银锭加工成各种曼妙而优美的形状。他们用银片和银丝做出一束束花朵,就像窗玻璃上凝结而成的精美霜花;我们还看到一款银庙模型,她那带有沟槽的圆柱、科林斯式柱顶及柱顶线盘、尖塔、塑像、吊钟,以及带奢华装饰的雕塑,都是用表面抛光的银锭打制出来的,每个细节都惟妙惟肖,堪称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虽然我们并未真的对这座古老的大理石“洞穴”中的狭窄通道感到厌倦,但还是准备开始下一段旅程了。当我们在满天繁星下观察热那亚这座城市时,我们发现“洞穴”称号倒是与其很相称。当我们在午夜时分徘徊在他们称之为“街道”的昏暗缝隙中时,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回响在耳畔,只有我们在游荡,隔很远的距离才有灯光出现,而在一段距离之后,又神秘地消失了,身旁的房屋则挺拔地直插云天。此时我记忆深处的国内洞穴始终很清晰:安静孤寂的氛围、险峻的通道、裹尸布般的昏暗、诡异的回声、摇曳不定的灯光,而且这还不算,令我们始料未及的是,还会突然出现分岔的裂缝和通道。
我们既不讨厌川流不息、兴高采烈、喧嚣嘈杂的人流——他们整日穿梭在这些院落和街道上——也不讨厌那些穿粗布长袍的僧侣,或“阿斯蒂”葡萄酒。说到这种酒,我们那位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却依然一脸天真的老博士(大伙儿都叫他“圣人”)竟然读成“闹心的”。但不管怎样吧,我们必须走了。
我们参观的最后一个景点是一处墓地(据说能埋下六万具遗体),就是将来记不清宫殿了,也还会记得它。一大圈大理石柱廊围着四四方方的一大块空地;空旷的地面上也铺着大理石,不过每块石板上都刻着字——因为下面都埋着一具尸体。沿中间的通道往前走,两侧都是纪念碑、坟墓和线条细腻的人物雕像,个个体态优雅、俊美。它们都是新制作的,通体雪白;每个轮廓都是完美的,看不到任何损毁、瑕疵或污损;因此在我们看来,相较于那些从古代艺术废墟里抢救发掘出来并陈列在巴黎博物馆里供世人欣赏的、损坏的和肮脏的雕塑,这些一眼望不到头、令人着迷的雕像要可爱百倍。
在补充了烟草和其他生活必需品之后,我们准备乘车赶往米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