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冤家不聚头·宝黛恋
——《枉凝眉》
“我为的是我的心。”这是她常挂嘴边的话,不仅说着,也就这样去做。一往而深的孽债痴情,悲欢,生死,反复折磨,全为的是这一颗心。
这一颗心,注定是要和贾宝玉纠缠在一起的。想来,或许在黛玉的臂弯,有着一粒朱砂痣,那是她还是灵河之畔的一棵绛珠仙草时,神瑛侍者刻下的记痕。
瑛,美玉也。神瑛侍者,正是贾宝玉的前身。黛玉记得他,当曾受侍者灌溉之恩的仙草修成女儿身,过着“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的逍遥生活时,她五内郁结的那股缠绵却从不曾有一刻消散。
绛为血,珠为泪,这三生石畔旧精魂,便自顾随神瑛下凡,欲以一生眼泪,专为报他灌溉之恩。如此,便无怪乎“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的自问,和初相遇之时,心中“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的思量了。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宝玉这话,迅疾如电光石火般穿越前世,破空而来,那尘世浮沉、今生遭际,从此得以大幕开启。二人青梅竹马,“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
若能持续,这般静好无澜,就是一种幸福,但敌不过的,总是世事变迁。黛玉的万千心事,无奈何全都付诸流水,再看时,无非都化作水中月、镜中花,在眼前影影绰绰,仿佛分明,却偏偏抓不牢半分。
怨宝玉么?你总责他“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然而他对你的情,真不曾掺有半分虚假。
“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都想到了。”贾宝玉的表白幼稚傻气,却字字肺腑。再细看他的其他表白,要么“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要么“你死了,我做和尚”,蠢笨粗直,与他一贯的机灵全不相符。
真爱一个人,在她面前是会手足无措,丢了自己的,因为心有顾忌。这顾忌又全是为了对方的处境考虑,表现出来,便是宝玉这般的痴痴傻傻。
一旦独处,或在应酬间隙想起她来,一腔真情便再也抑制不住了。譬如与薛蟠、冯紫英小聚饮酒之时,挂念随着优美的唱曲娓娓道出:
我愿你:
又担心你:
你终日里“雨打梨花深闭门”,想起我们这几日的口角误会,不禁忧从中来:
字里行间,全是黛玉的身影,牵挂她此刻的心情是不是好了一点,是否还在生自己的气,是否又在呜咽饮泣、茶饭不思,熬坏了身子,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曾向她直言劝慰:“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这样的知心关怀,黛玉听了,心事瞬间被击中,千言万语就在嘴边,却半天不能吐半个字,忽而将疑虑都化为感动和幸福。再回想起适才听到湘云劝他留心仕途,他对湘云说的“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不单黛玉,读者看到,也感宽慰。
世间所难得的,不过是男子得到了一个懂得自己的女子,女子得到了一个爱自己的男子。
宝玉和黛玉,便是这样既互为知音,又深深相爱。
有一次,宝玉受了袭人揶揄,心里烦闷,剪灯烹茶,续了段《庄子·胠箧》文。次日早晨被林黛玉看到,黛玉提笔即兴嘲道:“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亲昵戏谑活泼可爱,若非知音,再无恋人间的亲密,怎做如是交流?这实在是他们恋爱悲剧中难得的甜蜜插曲。
只是,幸福自然是因为爱,痛苦往往也是因为爱。
与宝玉相爱,是黛玉性命所托。她不仅将他引为知心爱人,更把他当成了比自己更重要的全部,宝玉对黛玉,又何尝不是如此。然而不祥也由此而生——爱情中,越是全心全意,就越易受伤害,不是受伤于爱人,就是受伤于现实。
宝黛的爱情悲剧,则是兼而有之。
在宝玉这里,是“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林黛玉这厢“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
如果说不痛苦的爱情是不深刻的,宝黛的爱可谓深刻至极。然而深刻并不是他们想要的,最最向往的那简单的幸福,于他们,是无缘的。
每一次争吵都那样令人揪心,吵到一个病、一个疯,一个迎风洒泪、一个对月长吁。“不是冤家不聚头”,吵,是因为有爱,怎从不见宝玉与宝钗大吵大闹?压抑之下,刻骨相思却要以激烈的冲突来表达。每次吵完,虽则他们的关系又进了一步,但激烈的对峙毕竟是把双刃刀,黛玉和宝玉伤痕累累,谁也不能逃脱。
许是姻缘天定莫强求,谁又能说得清楚?更何况,本就为了结“一干风月孽债”,还前世那施露滴水之恩。世俗打压,情深缘浅,宝黛,最终没能走到一起。也许,他们本就只能永远活在灵魂之恋中,新娘头上那艳红的“劳什子”喜帕,于他们却并不适合,只有宝钗能顶着它,李代桃僵嫁给宝玉的躯壳。
想起那年续宝玉“你证我证,心证意证”的《参禅偈》,黛玉“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的收尾,原是一语成谶。
深爱对方却无法相守而劳燕分飞的故事从来不乏,倘若遇到,最多彼此道声珍重,毕竟相爱容易相处难,从此天各一方,心里保存着对方逐日发黄的模样,此生再不相逢,倒也胜却人间无数了。设若林黛玉也能如此,世间就能多一段相忘于江湖的传说,但红楼一梦,势必因此就失了七分颜色。
不能与爱人厮守,她是宁肯死去的。
也许,相比起世俗婚姻经营的艰难,死或许是黛玉更好的选择,虽然她仿佛从来就没有权利去选择。属于清风的,就让清风带走,如此,才不负她独步古今的“潇湘妃子”。
弥留之际,仍牵念的,是一方承载着两人记忆的诗帕,是以她拼命要紫鹃寻将出来,看那帕上泪迹墨痕洇染一处,往事千端,一一心头过:
这旧帕还是那年宝玉挨打后,支开袭人,专派晴雯送过来的,如今晴雯已死,自己将死,默默看着自己当时题帕的三首绝句,真不敢想象彼时黛玉的心境。
这三首诗各有侧重。第一首咏宝玉赠帕。自问成日泪水涟涟的因由,被宝玉赠帕打通关节,才知全是为了你我知音相惜的缘故;第二首是黛玉为二人心愿难偿而愤懑痛苦的自画像;第三首,黛玉用了娥皇、女英哭舜,泪洒妃竹殉情而死的典故,升华了与宝玉之间的爱情,却也埋下了今生泪尽而亡的伏笔。
没有一首不是浸泡在苦泪里。心中寄托已无,生命便像断了线的风筝,无心飘摇,只管酝酿坠落的姿态。
焚诗稿,断痴情。求速死,抗浊世。
“芳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那边正吹打着迎亲,这边竹梢风动、月影移墙,两相对比,黛玉的辞世愈显凄凉。这凄凉仿佛又正宣告着某种不妥协,她用最后一刻,书写了与这人世无法调和的凄婉决绝。这“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的还泪人生,总算是走到了尽头。
这是必然的结局,也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这恶俗的世界,倒是不见为净。
去的时候,不光“身子是干净的”,就连心灵,她又何曾沾染过半点俗尘。
所以,竟还是舍了相守的好。那时代要求的是天造地设的般配婚姻,宝黛的爱,注定是无法盛装在那畸形的容器中的,否则便会窒息。
他们是绝不愿意受制于人的。宝玉是另一个常说“我为的是我的心”的人,为着真爱已死,人生无望,他再无心于红尘。
早年宝钗过生日,无意间向宝玉介绍的《寄生草》一曲已使宝玉佛心大动,“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尚余音袅袅,驻足潇湘,那修竹千竿,似林涛跌宕催人离。
他曾许诺黛玉:“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面对妹妹“水止珠沉,奈何”的痴问,宝玉当即给出了“我心志已决,像沾泥的柳絮一样坚定不移,绝不像随着春风轻狂起舞的鹧鸪般漂浮不定”的答案。
宝玉便是这样,斩断尘缘,黛玉离世后出家而去,兑现了对她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