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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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凭冷月葬诗魂·黛玉诗

这是个诗的国度。凡读书人,无不浸润于那或短或长、或古或律的诗性传统之中。除却自己偶然赋得,一帮风流雅士聚在一起,少不得便要起诗社、和酬唱。“一曲新词酒一杯”,这原是文人素爱之事,曲水流觞,杯停诗出,何其浪漫雅致、情调盎然,直叫人叹息今日生活的无趣和粗糙。

但这毕竟都是些男人的游戏。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正经人家的女儿,是不许认真习诗的。至多知晓一星半点,不至于未来夫君提起,答不上话,多数时候,也只是翻来覆去地吟诵被奉作经典的《女诫》《内训》。纵是好书,日日翻阅,也觉面目可憎了。

于是,古代才女的分布,便如同个沙漏形状了。要么出身书香名门,为将来相夫教子计,势必要求多读些书,卓文君、李清照便是代表;要么,沉沦在社会最底层,因着已堕落青楼,自然也就不再勉强什么德行。为取悦客人,填词作曲,倒成了她们训练的项目,才貌双全的秦淮八艳,算是这棵苦树上生出的奇葩。如是观之,公府千金居住的大观园,不在才女频出的土壤之列。第三回里,林黛玉初到贾府,贾母便令:“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黛玉问四春姐妹们都读什么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虽说大有谦逊调侃的意味,然而大家族中的长者,对金闺女儿们读书的不以为意,可见一斑。

彼时,读经涉史、吟诗作赋,对闺中女儿言,只能当作边角娱乐,为生活点缀增色,学得多、学得好了,不仅不会赢得才名,反而会招致责难。正如薛宝钗对黛玉的劝解:“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但偏生这林黛玉,处处不与人同的林黛玉,在这“非女儿本分”的才学上,颇有造诣。虽然口中谨慎地答着只刚读了“四书”,事实却远不止此。

黛玉何以不同于其他女儿得习诗书,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回中可知一二:“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若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黛玉原有个弟弟,可惜只活到三岁就夭折了。父母上了年纪,独她一个女儿,自然便将所有的爱和希望倾注在黛玉身上,是以为她聘请先生,当作女公子教养,难怪黛玉能够接触到“四书”这样男学生的教材。后来行酒令时,她脱口而出“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天高猿啸哀”等千古名句,更是自然而然了。

家教良好,又天资甚高,所以林黛玉的诗奇思迭出,才华绝世。那落到纸上的深浅墨迹,常常不止是感情的独白、思想的承载,有时候,就是生命的寓托。

第四十八回里香菱学诗,林黛玉指导她时也说出了自己的诗观。

香菱:“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好一句“不以词害意”。黛玉事事坚持真我,在作诗这件事上也不含糊。

中国古典诗歌之美,最是讲究意境的营造。故唐诗第一,其妙正在于境界,也便是林黛玉最为看重的“意趣”,所追求的,正是那“得鱼而忘筌,得意而忘言”,那只在心口兜转却难与人言的好处。

自唐以后,只从境界上论,大体全在走下坡路。宋不如唐,元不如宋,至于明清,更是旧调拨弹,几无可观。《红楼梦》中称得上极好的诗并不多,黛玉的作品,却有着几分难得的风流雅致。

诗如其人,慧根独具、生性叛逆的黛玉,秉着凡女子断难能有的眼力:

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

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这是黛玉作的灯谜诗,谜底是走马灯。也叫“绿耳”,是千里马的名字。走马灯中的马自然无须缰绳驾驭,只需燃之以烛,便可团团驱驰。然而虽说气势汹汹,毕竟只能在人搭建的螯背状灯山上施展而引人称赞,一旦主人控制,烛灭而行动顿止。这灯谜的答案虽不难猜,若再深一层思量,却让人不能不佩服黛玉的眼光。这外强中干的走马花灯,莫不是在影射贾家命运?荣、宁二府,马背上起家,以武功风云一时,可一朝触犯龙颜,顷刻间也便覆灭成空。

黛玉这首诗,虽不能代表她作品的最高水准,却分明就是家族之变的预言。正值鲜花着锦的鼎盛时刻,女子能有如此眼力,教人不能不对她多敬重几分。

她的思想,还不止于此,更令人佩服的,是她在《五美吟》中流露出的见解。且先看这首《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越女西施的故事,早已流传千年,关于她的结局,说与范蠡同泛五湖的有,说她沉水逐浪而死的也有,黛玉采用的,显然是后者。“一代倾城”又如何?还不如那丑陋的东施,倒是得以守在家乡,平安终老。美丽的代价,常常就是命比纸薄。

黛玉为西施不平,叹息她作为“美人计”中的棋子,被男人摆弄的悲惨命运。

“千里家山,万般心事,不堪尽日回首。且挨岁更时换,定有天长地久。南望也,绕若耶烟水,何处溪头。”从来吟唱西施,像梁辰鱼这样发哀怜叹惋调子者众矣。只是或罩了这思乡的外衣,或借了西施思念旧情人之“溪纱在手,那人何处,空锁翠眉依旧”的幻想,对西施悲剧的原因,悲悯有余,却稍嫌遮掩。黛玉的意思,红颜命薄,始作俑者却是操纵他们的男子。又有《明妃》可证: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明妃出嫁,泪洒空枝,与那塞外飞沙一样茫茫的,是她莫测的前路。此情此景,令人怎不发“红颜命薄古今同”的感慨。黛玉怜惜她,落笔讥讽汉元帝何曾真是“轻颜色”,否则为何要用画工,又为何一见昭君,“大惊,意欲留之”呢?说到底,昭君的不幸,汉元帝难辞其咎。

相比西施和昭君无法自决的命运,黛玉看来,另一位著名的美人虞姬,因为拥有霸王的爱,却要多出些许安慰了。虽然身死军中,生前得与霸王丝罗共结、戎马相从,纵然他曾许她“相期定关中”“鸣佩入秦宫”的约定不能实现,但死在爱人的怀抱中,虞姬“幽恨”难免,却也含笑九泉了: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何况,她以弱女之身,将忠心置于生命之上,与史上黥布、彭越这类信仰游离、叛国叛君的须眉将军相对照,谁崇高,谁卑琐,黛玉诗中,高下立见。

“虞兮虞兮奈若何!”霸王的话,让深爱着他的虞姬心碎。黛玉选择了相信虞姬与霸王真心相爱,如此方不辜负美人芳魂。然而,她却是不愿相信西晋大官僚石崇对侍妾绿珠的情意,以至于认为绿珠的死,就是完完全全的不值得: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开头二句,用倒装句式写绿珠实际上并不为石崇器重。那石崇何曾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世说新语》里载,石崇性好奢靡,贪酷骄纵,帝王家尚且珍视的珊瑚宝树,他竟视为瓦砾,任意作践;要客燕集,令美人行酒,客若饮酒不尽,则斩美人。有时为劝一客饮酒,竟斩美人多至三人。对他来说,珊瑚美人,不过如同瓦砾,都免不了日久见弃的命运。

只可惜,绿珠认识不到这一点。当石崇将孙秀使人向他讨要绿珠的情况对她说明时,绿珠即泣曰:“当效死君前。”言罢自跳高楼而死。

“何曾石尉重娇娆。”其实,石崇怎会在意一个侍妾?《拾遗记》载,石崇就抛弃过一个与他朝夕相伴的宠妾翔凤。绿珠糊涂,难道不知今日被弃的翔凤,就是明日的绿珠?为他而死,岂非不值!

黛玉在揭露石崇以假意换取绿珠真心的同时,还揭示了这悲剧发生的原因:表面来看是往生因果,实际是腐朽的伦理道德对女性观念的毒害。

由是,对那个能够挣脱凡俗、大胆追爱的奇女子红拂,黛玉满心赞赏: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具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只因李靖虽为布衣而“长揖雄谈态自殊”的气度,红拂便敢于夜奔相许,大胆告白:“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但对李靖青眼有加,对当时正权倾一时的杨素,竟断言“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不愧当得“美人具眼”。末路穷途的杨府,注定拴不住这位“女丈夫”。

黛玉对红拂是由衷地敬佩和歆羡,娇弱外表下那颗叛逆的心展露无遗。

读罢《五美吟》,她骨子里的一股子叛逆劲儿、不让须眉的英雄气,才如抽丝剥茧般呈现,照亮了为人所忽略的一个别样林黛玉。

因为叛逆,行牙牌令时她冲口而出的“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露了馅儿,被薛宝钗揪住狠狠教训了一番。

毕竟不是侠女,一个寄人篱下的闺秀,想要跳出自己的小天地,左冲右突,结果也还是自己默数累累伤痕。她,只能在每个“无赖诗魔昏晓侵”的时分,“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悲怆幽怨,是她所有诗作的底色。即便是在万家团圆的中秋之夜,与湘云于凹晶馆中联句,虽有“三五中秋夕”“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良夜景暄暄”作始,到得后头,仍旧以一句黛玉式的“冷月葬诗魂”收尾,就连粗枝大叶的湘云都忍不住劝她要想开些。

可是,若要能想得开,除非她已不再是她。

多数时候,黛玉纤细敏感,所作诗词总笼罩着愁云惨雾。从“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到“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一首《唐多令》,叹柳花飘零,无一字不含血带泪;但从她咏白海棠“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的妙思和咏螃蟹“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的调皮,我们也会惊奇地发现整日里哀愁深重的她热爱生活的另外一面。

敏才过人、诗思奇特而功利最少、最具文学美,怪道众人赛诗,几乎回回都是潇湘妃子独占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