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道德诗学的两翼:心灵与身体
从因果关系和目的论角度看,节制、智慧、勇武与健康这四者对于正义而言,更像是因或手段,而正义对于前四者而言更像是果或目的。照此逻辑推断,举凡一个公民只要具备前四种德行,那么后一种德行就有了基本保障。之所以说是“基本保障”,那是因为“正义”不只是一种综合性的德行,更是一个社会化的范畴,需要得到城邦政体、法礼、伦理和社群的支持、倡导和强化。在此意义上,作为个体的公民德行,更多地集中在节制、智慧、勇武和健康之上。
按照柏拉图的说法,“教育”(paideia),特别是“正确教育”(orthēn paideian),[1]就是要“从童年开始培养人的德行”(aretē),“使其渴望成为完善的公民(politen teleon)”。[2]这里,“人的德行”是综合单数,其中包括具体复数,即上述那些德行要目;至于“教育”,要求从“儿童开始”,一直到“成为完善的公民”,这显然不是一件一蹴而就之事,而是一个长期培养和锤炼的过程。
那么,柏拉图所说的“正确教育”,主要包括哪些内容呢?首先,在教育理论上,《法礼篇》里的阐述颇显简略,不像《理想国》里的阐述那样深入,这恐怕是因为柏拉图无意重复自己,更何况他有言在先:《法礼篇》里所构想的“次好城邦”,是以《理想国》里所描述的“最好城邦”为“样板”(paradeigma)。[3]这表明先前已经论述过的东西,理应是后来可以省略但需参考的东西。因此,只有相互参阅上列两书,才能把握柏拉图相关思想的全貌。其次,在教育科目上,《法礼篇》的课程设置包括音乐、体育、舞蹈、文学、戏剧、军事、狩猎、数学、天文,与《理想国》的课程设置相比,似乎增设了戏剧和军事,缺少了和声学与辩证法或哲学。但若细加分析,我们发现,《法礼篇》更侧重公民德行的教育,而非哲人王道的教育,故此扩充了诗乐教育和体操训练的内容,加大了教育科目的实践性或实用性。结果,诗乐教育的科目包括诗歌、音乐、文学和戏剧等,体操训练的科目包括舞蹈、摔跤、射箭、标枪、赛跑、骑马、狩猎与军训等。至于和声学,它作为理论性指导,会被应用于诗乐教育的具体实施过程之中。至于辩证法或哲学,城邦里则由专人研究。我们知道,《法礼篇》里所设置的“夜间议事会”(nukterinon syllogon),亦称“非凡议事会”(theios syllogos),[4]由10人组成,担负着“智囊团”和“护法团”的双重职责。这些成员由城邦公民推选出来,都是年长资深的公民,学识广博和德高望重的明哲贤达,不仅有经验,有智慧,有见识,而且有权威,秉正义,善明断。他们每人都配有年过三十的青年助手,一方面通过他们多方了解情况,联系群众,搜集信息,以便“议事会”作出公正合理的判断与决策;另一方面重在对其加以培养、锻炼和考察。根据柏拉图所设定的条件,“夜间议事会”的成员都是接受过“更高教育和训练”(traphentas te kai pepaideumenous)[5]的人士,他们是在掌握了“必要的基础学科”之后,进而要学习与研究和声学、天文学、神学和哲学,最终要掌握和运用相关的理论学说来监管城邦里的一切事务。如他所述:
[议事会每个成员]要掌握两种学说:其一,心灵为何是参与化育万物中最古老的东西;其二,心灵为何是不朽的而且是统辖一切的。此外,他务必在掌握必要的基础学科的同时,还要掌握我们经常肯定的理性,因为理性是日月星辰之间所有存在物的主宰。再者,他还要搞清音乐理论的内在联系,并能以和谐的方式将其应用于关乎伦理的惯例和法则之中;最后,他还务必能对所有需要合理解释的东西给予合理的解释。如果他不能掌握这些学科知识,也不能掌握多数人喜爱的德行(tais dēmosiais aretais),那他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位负责整个城邦事务的合格执政官,而只能做个助手而已。[6]
关于“心灵”(psychē)的两种学说,属于神学范畴。根据柏拉图此前的说法,“心灵”不仅是宇宙万物中“最为古老的”(presbutaton),而且是“最为神性的”(theiotaton)。这一“最好的心灵”,是宇宙万物的起因,故先于宇宙万物而在,推动宇宙万物运转。她虽然居于其中,主宰一切,但却视而不见。就像天上的太阳,能看见其形体,但看不见其心灵,其他事物也是如此。所以说,不朽的心灵是理性认识的对象。[7]
至于那些“必要的基础学科”,主要包括数学、几何学与天文学。这些学科之所以必要,是因为它们是认识必要性和本质性真理的基础,这些真理涉及奇数偶数的运算方法,线、面、体的衡量尺度,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等等,不管是神灵还是英雄,若要对人类负责,就必须拥有这些理论性与实用性的知识。[8]
至于那些“音乐理论”,在《理想国》和《法礼篇》里均有所论,其要点是基于道德化的正确性准则,选择符合伦理要求的诗乐作品,利用好的风格、节奏、音调、言词与品格,摒弃坏的风格、节奏、音调、言词与品格,营造一种美好、健康、明智、道德的氛围,从儿童阶段开始就推行这种教育,让音乐与和谐深入他们的内心,从而使他们变得温文尔雅,心灵成长得既美且善。用柏拉图自己的话说,这需要“寻找一些艺人巨匠,用其大才大德,开辟一条道路,使我们的年轻人由此前进,如入健康之乡;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听到的,艺术作品,随处都是;使他们如坐春风,如沾化雨,潜移默化,不知不觉之间受到熏陶,从童年开始,就和优美、理智融合为一”[9]。
所谓“多数人喜欢的德行”,主要是指先前所论的那些德行,包括节制、勇武、智慧、高贵、良好的记忆和敏捷的思想,等等,这都是保障人们遵纪守法与生活幸福的前提条件。[10]按照柏拉图的标准,“议事会”成员在具备这些德行的同时,还应在“理智能力,道德品格与生活方式”上比一般人高出一筹,这样才能成为“城邦安全的护法者”。[11]至于这种“理智能力”(mathēmatōn dynamesi),不只是指学习和研究上列基础学科的能力,更是指学习和研究辩证法或哲学的能力。只有具备了这种能力,他们才能满足“议事会”成员的资格要求,才能“对所有需要合理解释的东西给予合理的解释”。
那么,针对公民德行的教育问题,柏拉图因循什么样的逻辑和宗旨呢?对于人,他坚持灵肉二分,认为心灵(psychē)不死而转世,肉体(sōma)会死而可塑。对于德行,他基于前一立场,认为有“心灵德行”(aretēs psychēn)与“身体德行”(aretēs sōma),节制、智慧与勇武属于前者,健康、结实与强壮属于后者。对于教育,他将其分为两类,一是侧重培养“心灵德行”的教育,二是侧重“身体德行”的教育。
基于上述思想,柏拉图在论及早期教育时,特别强调诗乐艺术与体操艺术的重要作用,认为这两者关系到青少年日后的德行发展,有助于培养出“美善兼备”(kalligathia)的整全人格(whole being)。一般说来,诗乐艺术呵护心灵,诗乐中对神明和英雄的颂扬,对高尚德行与品格的表现,能教心灵“爱其所应爱,恶其所应恶”(misein men a chrē misein,stergein de a chrē stergein)。[12]相应地,体操艺术关照身体,通过游戏、舞蹈、田径、狩猎与军训,能使人体魄强壮,身材健美,能征善战,有助于保家卫国。这些思想既见诸《理想国》,也见诸《法礼篇》,原则上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前者重在讲述理论,后者重在讲述实践。
有鉴于此,我曾把柏拉图强调道德修养的艺术教育思想称之为道德诗学,这种诗学主要基于道德理想主义(moral idealism)和政治实用主义(political pragmatism)的原则,主要由心灵诗学(psycho-poiēsis)和身体诗学(somato-poiēsis)两个有机联系的维度构成。从原则上讲,道德理想主义基于至善的理念,将智慧、勇武、节制与正义等德行所构成的城邦伦理基础完全理想化了,不仅认为这种伦理基础在一定意义上超越了僵化的法律体系,而且坚信通过正确教育会使这种伦理要素内化在公民的思想意识和行为举止之中,最终培养出具有优良德行的完善公民。需要指出的是,在《理想国》里,这种伦理或道德至上的学说,显然超越了法律至上的传统。但在《法礼篇》里,柏拉图虽然持守着道德理想主义的原则,但却回归到了法律至上的传统界限之内。至于政治实用主义,实际上也就是我曾说过的政治工具论,该理论基于“为城邦而生,为城邦所用”的信条,从维护城邦的共同利益与和平秩序这一根本目的出发,把对公民实施的艺术教育视为手段,就如同把对公民的法治教育视为手段一样,最终是要把公民培养成保家卫国的战士和遵纪守法的楷模。从构成上讲,以诗乐(mousikē)教育为主要内容的心灵诗学,旨在培养健康的心灵、敏锐的美感、理性的精神、智善合一的德行,以便参与管理城邦的政治生活。而以体操(gymnastikē)训练为主要内容的身体诗学,旨在练就健美的身材、坚韧的意志、高超的武功、优秀的品质,以便适应保家卫国的军旅生活。从目的论上讲,心灵诗学以善心为本,身体诗学以强身为用,柏拉图正是想通过心灵诗学与身体诗学的互补性实践,来达到内外双修、文武全才的教育目的,造就身心和谐、美善兼备的理想人格。
为了进而说明心灵诗学与身体诗学的特殊用意,我曾有过这样的表述:在古希腊文中,“心灵”(psychē)代表化育和维系生命的“呼吸”(breath),关乎情思意趣的“心”(heart)、“灵”(soul)和“精神”(spirit),同时也表示影响人生的“头脑”(mind)、“理性”(reason)和“知解力”(understanding)。“诗学”(poiēsis)指涉“诗歌”(poem)和“诗艺”(the art of poetry),同时也强调“塑造”(forming/making)与“创作”(creating)。这样,从词源意义上讲,心灵诗学就是心灵塑造之学,是关于如何塑造心灵及其德行的方法原理。柏拉图心灵诗学的核心理念,可以简约地归结为一句话:如何利用道德化的诗乐来塑造道德化的心灵,进而通过道德化的心灵来确立高尚的德行,建构理想的城邦,成就幸福的人生。这种心灵诗学作为柏拉图推崇的人生理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实际上也可以说是一种道德理想主义的人生诗学。[13]
至于身体诗学,也可以说是身体塑造之学,是关于如何塑造身体及其德行的方法原理。概言之,身体诗学以德为宗,强身为用。这里所谓的“德”(aretē),是指出类拔萃的德行与素养,不仅包含勇武与节制等优秀品质,而且意味着将人的天赋体能发挥到极致。就此能力而言,“德”与“用”彼此相通,是指人经过系统而严格的体育锻炼,可达到身材健美、英勇善战和文武双全的境界,进而在具体的社会实践活动中,能担当重任,追求卓越。譬如,参加体育竞赛能取得优异的成绩,从军打仗能建立卓越的功勋,治理国家能恪守正义的原则,等等。这些都是“德”与“用”的出色表现,是合格卫士的基本要求,也是身体诗学的追求目标。
总之,柏拉图的道德诗学,具有以美启智和以美养善的目的论特征。[14]就“以美启智”而论,主要意指通过诗乐教育,借助审美情感与艺术魅力,开启蒙童的爱美之心,在其理智与情感趋于成熟之际,继而引导他们探讨和思索美之为美的原因,由此获得有关美之为美的真知,培养和强化他们的鉴赏能力和审美智慧,以便能够自觉地发现和创造美的对象。就“以美养善”而言,主要是借助审美智慧来培养良善德行。在这里,美为动因,善为准则,德为内涵,行为外显,最终落实在美善兼备的高尚人格与符合道德要求的社会行为之上。在柏拉图那里,每论及美善问题时,他抑或持守美善同一的立场,抑或推崇善为美因的观点,但从其教育理念的目的来看,他一再强调善心为本的思想,认为欣赏诗乐艺术之美旨在培养美的心灵。这里所谓美的心灵,实际上在道德意义上是指善的心灵。即便从词源学意义上看,古希腊人所说的“美”(kallos),若体现在事物表面上是指美的外观,若隐含在事物结构中是指美的形式,可一旦将其纳入道德或伦理判断,“美”则是指“善”或“高尚”之义了。因此,质而言之,柏拉图的道德诗学主要关注的是以美启智和以美养善的艺术教育方式或实践理路。
[1] Plato,Laws,653a.
[2] Ibid.,643e.
[3] Ibid.,739d.
[4] Ibid.,968a,969b.
[5] Plato,Laws,965a.
[6] Ibid.,967d-968a.
[7] Ibid.,966e,895-898.
[8] Plato,Laws,817e-818.
[9] Plato,Republic,401,531.
[10] Plato,Laws,710.
[11] Ibid.,968d.
[12] Plato,Laws,653d-e.
[13] 王柯平:《〈理想国〉的诗学研究》,第1—2页。
[14] 这一说法虽是用来陈述柏拉图诗乐教育的固有特点,但在表述上是受李泽厚“以美启真”与“以美储善”之说的启发。为了避免特定意指上的混淆,故在表述上做了必要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