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礼篇》的道德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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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诗学与哲学的变奏

总体而论,柏拉图的思想具有相对的统一性;其不同领域的学说,具有内在的关联性。就其诗学与哲学而言,两者的相互关联程度,如同一首乐曲中两种曲调或旋律交互作用的变奏。柏拉图的诗学,如前所言,本质上是一种道德诗学,主要围绕着诗乐(艺术)教育而展开,旨在从身心两个方面培养人的德行,使其“成为完善的公民”(politēn genesthai teleon)[1],成为“城邦伟大而完美的男子汉”(ho megas anēr en polei kai teleios),并因此而获得“卓越德行奖”(nikēphoros aretē)。[2]柏拉图的哲学,涉及范围甚广,其身后发展起来的西方哲学传统,在怀特海(Albert Whitehead)眼里多为柏氏思想的“注脚”(footnotes)而已。在我看来,柏拉图的哲学虽然涵盖有关理念学说的本体论、和谐有序的宇宙论、神为善因的神正论以及灵魂审判的末世论等,但其核心内容则是关注城邦管理的政治哲学与强调公民德行的道德哲学;此两者实际上关联密切,互为表里,其主旨在于构想一套合理的社会制度,以便保障和谐公正的城邦秩序。至于涉及身心健康的诗学理论与人格修养的教育思想,若从目的论和工具论的角度来看,也只不过是强化和推行其政治理念和道德信条的辅助手段罢了。但值得注意的是,柏拉图的哲学尽管不乏抽象、空想与浪漫的成分,但从未高蹈于世态人伦之上而成为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粹思辨,因为他本人最关切的问题是城邦管理艺术与公民德行教育,所追求的最终目标是人们何以能够和谐共处、各尽其能、过上公正有序、德行卓越和具有尊严的幸福生活。

实际上,在《法礼篇》里,柏拉图的道德诗学兼顾“善心”的道德理想追求和“强身”的政治或军事实用目的,依据“诗学”在古希腊语中表示“塑造或制作艺术”之义,我们可将道德诗学理解为一种从道德上塑造身心的艺术。而柏拉图的政治哲学,作为一种研究和培养政治智慧的学问,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一种“政治艺术”(tē technē politikēs),其重要任务之一就是“探讨心灵的本性与状况”(to gnownai tas physeis te kai exeis ton psychōn),因为“这对政治艺术来说非常有用”。[3]这里所谓的“探讨”(gnonai),也表示“认识”“考察”与“确定”等意;而“心灵的本性与状况”,则表示“心灵的结构性与可塑性”,即理性、欲求和激情三部分的相互关系与协调作用,也就是柏拉图在《理想国》里所言的“心灵三分说”。[4]以此推论,要“探讨心灵的本性与状况”,就等于认识心灵的本性与状况,也就是认识或发现心灵三部分的相互关系与协调作用。我们知道,要想塑造心灵,须先认识心灵,这符合知先行后的基本原理。在此意义上,旨在认识“心灵本性与状况”的“政治艺术”,与旨在塑造心灵与身体的道德诗学相比,似乎具有某种逻辑的优先性。不过,从柏拉图所推行的教育大纲来看,基于诗乐教育和体操训练的道德诗学,又要比数学、天文学等科目具有某种实施的优先性。此类问题相当复杂,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这里仅就《法礼篇》中诗学与哲学的关联特征略作说明。

从词源学上看,《法礼篇》的希腊书名Nomoi原本一词多义,既表示“法规律令”,也表示“习俗惯例”,同时还表示“乐曲旋律”或“诗歌曲调”。在柏拉图的笔下,有时是一语双关,指涉交叉。譬如,在《法礼篇》里论及“剧场政体”(theatrokratia)时,他有意使用了nomois一词,以此表示“诗乐法律”或“歌曲调式”,同时还使用了相关的派生词,如以nomothesian表示“立法”,以paranomian表示“违法”,以nomothetēn表示“立法者”。继而在论述“诗乐法律”的变化翻新时,他认为这是追求“过分自由”(eleutherias lian)的“根源”(archēs),是败坏城邦秩序的发端,是腐化公民德行的推手。[5]可见,在柏拉图的心目中,诗乐以及其他艺术始终关联到政治与道德,反之亦然。因此,在本书后面的相关章节里,在分析“剧场政体”的乱象时,不仅需要了解古希腊诗歌传统与雅典剧场文化的特征,而且需要兼从道德诗学与政治哲学两个角度来审视彼此的关联;另外,当我们在追溯柏拉图的“城邦净化”(katharmous politeōs)学说时,就会发现其首先净化的是诗乐艺术,随后是政治人物与不良民众。上述一切都与城邦制度和公民德行有关,这无论在《法礼篇》里,还是《理想国》里,均是如此。

举凡阅读过《法礼篇》的读者,都会发现柏拉图在重视城邦立法的同时,特别重视公民德行的教育。这种教育主要采用的是法治教育与艺术教育互动互补的形式。按照柏拉图的设想,立法过程涉及面广,从法规律令、习俗惯例、祭祀节庆、诗乐歌舞、体操军训到宗教信仰,无一不在其内,这本身就是一个综合性的教育过程。诗乐(艺术)教育作为其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务必符合立法精神,也就是说,诗乐要遵守诗乐的法律,体操要遵守体操的法律,游戏也要遵守游戏的法律,这样才有可能培养出遵纪守法的公民。反过来,法治教育不是僵硬或抽象的教育,而是需要游戏和艺术教育的辅助和推进。因为,守法精神的养成,不仅有赖于法律条文与惩罚制度,而在更大程度上取决于公民的德行与自觉意识,取决于他们从小到大形成的良好习惯。在此意义上,艺术教育与法治教育既是互动互补的,也是同步推进的,至少在青少年阶段是如此。

另外,根据古希腊城邦的传统,德行问题既是个体的,也是群体的;既是伦理的,也是政治的;既事关个体的声誉,也关乎城邦的兴衰。柏拉图认为教育的最高目的就是培养公民德行。而艺术教育作为其中一大部分,其最高宗旨也是培养公民德行。这样的话,研究柏拉图的道德诗学,也就是研究其政治哲学的相关内容。更何况柏拉图的诗学思想,在原则上总是立足于道德理想主义和政治工具主义的立场,最终是要培养合格的公民,建设美好的城邦,过上幸福的生活。

再者,诗学与哲学的内在联系,还体现在柏拉图那种富有诗性特征的写作方式里。在这种写作方式的诸多构成要素中,传统的“喻说”和“神话”占据明显位置。柏拉图通常采用的喻说方式(allegorical approach),如同其借用的神话故事(mythos)一样,具有比喻、寓言和象征等作用,也具有启迪、解释和澄明其哲学思想等功能。

在古希腊,“喻说”有着悠久的传统。从词源与语义上看,表示“喻说”的希腊名词是allēgoria,其动词是allēgoreō,原本由副词allos与动词agoreuō组成;通常,allos表示“去往另一处”或“用另一方式”,agoreuō表示“言说”或“发布”,allēgoreō则表示“言此而喻彼”或“以比喻方式来表达与解释”。这便使“喻说”(allegory)一词“包含两种彼此相关的意思:其一是以比喻的方式写作,其二是以比喻的方式解文。前者用其创构一件作品,以其外显用意来表示‘别的’用意;后者用其解释一件作品,旨在以其表示此作品包含‘别的’用意”[6]

值得注意的是,在早期解释荷马时代神话的过程中,由比喻方式所形成的具有奥妙玄幻特性的神话学(mythologia),与童年时期强调爱智求真要旨的哲学(philosophia)密不可分,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喻说的效用和神话的魅力。有的西方学者因此断言:“喻说”不仅与神话有关,而且与哲学的起源有关。柏拉图以前的哲学研究,有时被神话的喻说方法所遮盖。而喻说作为一种解释模式(interpretative mode),对研究早期希腊哲学的生成具有重要意义。但是,古代哲学史家在论及希腊哲学发展时很少提及这一点。[7]现有的研究表明,“自哲学以降,哲学与喻说不仅关联密切,而且喻说使哲学与诗歌之间古来有之的争论变得活跃和复杂起来”[8]。有鉴于此,本章特意从《法礼篇》里列举出下述喻说与神话,借此证明和彰显柏拉图在其书写方式中,是如何借助“喻说”来表达和传布其“哲思”的;相应的,读者亦可由此窥知“喻说”与“哲思”或诗学与哲学之间的内在有机联系。

[1] Plato,Laws,644a(trans.R.G.Bury,London &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Loeb Edition,1994).

[2] Plato,Laws,730d.

[3] Plato,Laws,650b(trans.R.G.Bury,Loeb Edition);also see Plato,The Laws(trans.Trevor J.Sounders,London:Penguin Books,1975). 

[4] Plato,Republic,439-443.

[5] Plato,Laws,669e-701d.

[6] Gerard Naddaf,“Allegory and the Origins of Philosophy”,in William Wians(ed.),Logos and Muthos:Philosophical Essays in Greek Literature(Albany:Suny Press,2009),p.111,also see Jon Whitman,“Allegory”,in Alex Preminger and T.V.F.Brogan(eds.),The New Princeton Encyclopaedia of Poetry and Poetic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3),pp.31-35.

[7] Gerard Naddaf,“Allegory and the Origins of Philosophy”,in William Wians(ed.),Logos and Muthos:Philosophical Essays in Greek Literature,pp.99-100.

[8] Ibid.,p.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