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御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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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人怜己须怜人

明永乐四年,有个强盗被判为斩刑,在临刑的时候,他的家人向监斩官哀求说,愿意全家为朝廷服役终身,只求能够免他死。按照当时的行刑制度,在行刑时只要有犯人喊冤,就要停刑审问明白。监刑官将此事奏闻皇帝。永乐帝览奏以后,认为谁不是贪生怕死呢?强盗如果要人怜悯自己,当初就应该怜悯他人。一个不怜悯他人的人。岂能让别人怜悯他呢?力主将强盗处决。强盗犯了什么罪而要被斩首呢?家人愿意替强盗分担刑事责任有法律依据吗?永乐帝的批示有什么道理呢?且从案情谈起。

却说在永乐四年春天,杭州仁和县的生员徐鹏子,刚刚十五岁,要去南京城看望当官的父亲。他的父亲现在官运亨通,时下正为工部侍郎,主管工程营建事务,也得了不少钱财,故此家道富有,奴仆如云。徐鹏子带着庆福、庆喜两个家仆,雇了一艘船,就往南京城赶去。

徐鹏子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也不知道东西南北,一切都听庆福、庆喜两个家仆的安排。富家豪奴,只要征得主人的同意,花起钱来当然是大手大脚。上船之后,庆福先拿出十贯钞及两吊铜钱,让船家备办酒食点心,另外赏赐给船户五贯钞说:“我家少爷希望船能够驶得快一些,若是能够早到南京城,早一日则赏十贯。”船上的人们见他们出手如此阔绰,虽有些小事,也就不办了,只图能领犒赏,急忙开船。只见前面三四个少年伙计争先恐后地划桨,后面则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把舵,行至江心,撑起帆来,船行甚速。徐鹏子此时见一路风景甚佳,往来船只络绎不绝,也觉得耳目一新,再加上庆福、庆喜向掌舵船家及划桨水手们问长问短的,也不觉得寂寞。

船行了大约四五日,到了一个大湖,其名叫作绿洋湖。水面全是碧绿,对面也看不见崖岸。船户一早就对庆福、庆喜说道:“管家,今日要过太湖了,请你同少爷说一句,发点犒赏吧,让我的伙计吃两杯酒,也好让他们用心划船。要知道这八百里太湖,早间都是大雾,难认东西南北,不好前走,午间出行就要加快速度,否则夜间就无法靠岸。再说了,这太湖里也经常有歹人出没,若是天黑被人打劫了,大家都要丢了性命。只有让伙计们吃饱喝足,才能让他们多出力气,就可以早日渡过太湖。”

庆福、庆喜听见这话,有些害怕,便与徐鹏子商议说:“我们厚待他们,这几天他们也很卖力气,无论他们说的是真是假,还是早些渡过太湖为好,免得担惊受怕。再说了,这湖面如此宽大,已经很可怕了。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们不如多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赶快驶离这个是非之地。”徐鹏子同意了,庆喜急忙从包袱里取了一锭银元宝,交与船户说:“你拿去赏他们,叫他们多喝两杯酒,多吃几块肉,今天一定要驶过这湖,晚间是要靠岸的。”

中年舵手接过银元宝,连连道谢,心里却想:“我行船二十多年了,见过的有钱人也不少,从来没有见人赏给我们银元宝。这一个年轻后生,仅仅带着两个奴仆,却携带如此多的钱财,而后生却不管钱,全凭家仆做主,也煞是奇怪。”谢过以后,中年舵手带着伙计们下船,到附近的酒馆去饮酒吃肉。

却说这个中年舵手名叫王得禄,是船户出身,雇了几个伙计,往来于杭州与南京之间。船户看到有钱的客商,敲诈一些钱财是常有的事,但他还没有干过谋财害命之事,倒是新来的伙计王德,别号王三刀,时常劝他捞笔大财,遇到孤身的客人,就在寂静无人之处将客人做掉,将财产洗劫一空。王得禄是在官府注册的船户,若是被人控告,也难免吃官司,所以起初他不敢杀人。不过在王三刀的怂恿下,也曾经干过两起杀人越货的事情,都没有出事,后来则越来越胆大,凡是没有到官府备案而私自租船的,都是他们谋财的对象,如此杀人灭口,也无处可查。徐鹏子从来没有出过家门,两个仆人也是不懂行情,没有到官府备案就私自租下了船,还在船上露财,岂不是自寻死路?

船户王得禄带着伙计们上岸,一边喝酒,一边谋划如何打劫。王得禄说:“你们都是独身,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则是上有老下有小,还是以不生事为好。我看这少爷挺大方的,仆人花钱,他连眼都不眨一下,如今一出手就是一个银元宝,若是把他们平安送到南京,肯定还会给我们酬谢的,不如放他们一条生路。”王三刀说:“师父,要知道人生的机遇不多,哪里能够再碰上这种呆少爷、傻家人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劳师父动手,我们自会处置。”

王得禄与伙计们回到船上,对徐鹏子等人说:“伙计们见少爷犒赏这许多银子,好像是出生以来头一次,生怕以后没得吃,你看他们吃得酒足饭饱,连路都快走不动了。”徐鹏子说:“这也不怪他们,终日劳碌,哪里有闲钱买酒吃呢?你对他们讲,只要走得快,到了对岸,仍然照这样赏给你们银子。”王得禄高声喊道:“伙计们,听到没有!少爷说了,到了对岸还有赏呢!你们快把船撑起来吧!”众人一起动手,张了满帆,这船确实比先前快了许多。只听风声起处,浪头打得比船头还高。徐鹏子何曾见过这个场面,听见风浪之声响彻山间,看见船上下起伏,形势十分险峻,吓得脸都变色了。庆福、庆喜二人也害怕,但事到如今,也无退路,只好一左一右地扶着徐鹏子,坐在船舱里默默祈祷。

眼见得船行了两个时辰,天已经正午了。主仆三人从舱板缝内向外看去,哪里看得见边岸,全是一片汪洋,湖中连一艘船都没有,也就怕了起来。徐鹏子说:“若是船户们生了歹心,要我们的性命,真是连求救的人都没有了。”庆福、庆喜虽然在安慰主人,却率先发起抖来。只听得舱外伙计们在唱:“终日终朝浪里游,银钱总是没来由。今朝幸有肥羊在,抛下湖心压浪头。”唱毕喊道:“船主,你说少爷还要赏我们银子,现在到岸还远,你叫少爷先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好让我们开开眼界。这两个家仆大模大样的,净说些阔话来吓我们,到底有没有银子呀!我们着实不耐烦呢!”

听到这些话,徐鹏子知道是上了歹船,便对庆福、庆喜说:“不好了,我们要没命了。”此时听得王得禄说:“伙计们!要知道这世上的少爷很多,别看咱们船上的少爷,现在这样和和气气的,他是想着马上靠岸,等到了岸上,就会显出他少爷的本色了,不是把你们送官,便是让他们家的恶奴将你们毒打。你们愿意吗?伙计们,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话声未落,只见伙计们把船头上的舱板掀开,搬出几块大石头来,一人又抽出一把大刀,在船头砺石上磨了一会儿,随即将舱门推开,先把刀朝里一幌,骂道:“你们这三个贼囚囊,装成这个样子来吓唬哪个?还疑惑老子不晓得你们的底细吗?你们有多少银子,都拿出来,免得老子动手。”徐鹏子见那伙计这样凶狠霸道,早就吓得瘫软了,犹如犬羊遇到老虎一样,动也不敢动一下子。

庆福、庆喜见状,急忙跪下说:“大大王爷饶命,我们本是孤客,虽带了些银子,除给你们的之外,也就剩下三四个元宝做路费,到岸后,还是要给你们船钱的,何必用此毒手害我们性命呢?”伙计们喊道:“少废话!快快把银子送了出来,或许可以饶了你们的性命!”庆福、庆喜急忙把包袱扔了出来说:“大大王爷,请你们饶命吧!我们全部钱财都在包袱里。”伙计们不信,让他们三人把外衣全部脱下,将随身的金银细软都拿出来放在桌上。三个人跪下说:“你们也是父母所生,岂没有一点良心?所有的钱财全送与你们了,可以饶我们性命了吧?”众船户齐笑道:“你们还做梦呢!老子若饶了你们性命,你们就不会饶老子的性命了。只要抵岸,你这个瘟少爷就要惊动官府来抓我们。你们老老实实地说,是要吃‘活鲫鱼’,还是要吃‘溏心蛋’?”徐鹏子不懂这话,便说:“只求王爷们饶命就是了,即便是饿两天也使得,哪个还敢要吃这些东西。”船家道:“你倒想得开!你们若不懂,听老子告诉你们。‘活鲫鱼’是将你们捆在一起丢下江,‘溏心蛋’是将你们肚子破开来。听你们自选,这就是老子的良心。”听到此话,庆福、庆喜大哭起来说:“我的妈呀!如今儿子就要死在这里了。可怜你老人家,无依无靠,要想与儿子见面,今生恐怕是万万不能了。”然后又拉着徐鹏子说:“今日我们与你一同死在此地,家中还一点不知道呢!若是老爷知道,还不哭死呀!”以庆福、庆喜的意思,只要能够拖延时间,看到有船驶过,他们便可以高呼救命。哪里知道哭了半晌,一艘船都没有经过。只听伙计们讲:“你们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玩这些鬼点子,休想有人能够救你们了!”王三刀赶上前来,先把徐鹏子按倒在桌上,左手顶住心口,右手提起大刀,说:“老子名叫王三刀,师父是王得禄。你们都记清楚了,好到阎王面前告状。明年此月此日,就是你们的周年了。”王三刀正要动手,王得禄拦住他说:“王三刀,你不要这样着急。这‘溏心蛋’他既然吃得不快活,我们又要费事打扫血迹,我存点好心,还是请他们吃‘活鲫鱼’吧!算了,还是我这当师父的动手吧!”说罢,顺手就在桌肚里拖出一根麻绳,约有三四丈长,大指头粗细,绑了几个钩子,将三个人捆在一起,在钩子上挂了几块石头,然后说:“伙计们!你们替我放生吧!”两个伙计上来,将这三人抬到船头,往下一推,就把他们抛入湖心,然后驾船离去了。

却说徐鹏子与庆福、庆喜被扔入水中,自知必死无疑,却不想庆福、庆喜拼命挣扎,居然让徐鹏子挣脱了绳索,徐鹏子虽然不会水,但本能地扑腾几下,却没有想到几个浪头打来,连呛几口水,便不省人事了。待徐鹏子醒来,却发现自己在一只小小的渔船上。原来有对老夫妻,平常在湖内打鱼为生,见到湖面上漂浮着一个人,就知道不是遇劫的,就是自寻短见的,因此把徐鹏子捞了上来,施以援手,就等他醒来。

见徐鹏子醒来,渔婆问明情况,便对渔翁说:“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不如先送到咱们家中,弄点姜汤给他养养身子。”渔翁便摇起橹来,不久便到了一个村落前面。渔婆喊道:“老头子,你把船停好,先去抬一张竹床子来,咱们把他抬到家中。”渔翁答应着,取了一根绳子,一端扣在船头,另一端就扣在岸边的树上。老翁跳上岸去,一直往前走。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老翁取来一张竹床子,后面还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只见半大小子跑到河边,跳上船头,喊道:“爷爷叫我来抬人,就快些抬吧,莫要死在路上。”渔婆道:“你刚过来就说出这些晦气话,人家要不是有造化,早就在湖心里淹死了。你不要乱说,同你爷爷把他抬回家吧!”没有走多远,见到一个小小的草房,有三四间房屋,门口却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虽然是乡下姑娘,但容貌也还算是姣好。女孩子看见有人走过来,迎上前说:“奶奶,我已经将水烧开,冲好姜汤,快点抬到房内给他喝吧!”渔婆笑嘻嘻地答应,让渔翁与半大小子把竹床抬入屋内,端起姜汤喂徐鹏子,又在他的胸口抹了几下。此时徐鹏子觉得有了些力气,便要起身拜谢,被渔婆按住说:“你身子还虚,别起来。你也别害怕,那个老头子是我的丈夫白长年,老身张氏,那两个孩子是我们的孙子孙女,男孩叫慧儿,女孩叫如意,他们的父母在城里给宋大人家做活呢。”徐鹏子听罢,知道他们是好人,便把自己父亲在朝廷当侍郎之事讲出,要他们带自己到县衙去投告,定然能够得到救护。如今被强盗打劫,只有内衣,别无一物,也无法报答,容见到父亲以后再行报答。然后向渔翁借了两件衣服,就要到县里去。

白渔翁说:“如今你一无所有,如何证明你是侍郎的公子呢?要知道,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这找代笔写状子不要钱吗?告了状就要候审,不要吃住吗?我们老两口打鱼度日,能够一家温饱,已经是不错了,也实在没有钱来资助你。我看不如这样,你先在这里住下,由我孙儿孙女陪着你,等我那儿子和媳妇回来,让他们跟宋大人讲一讲,看宋大人能帮得上忙不?”徐鹏子觉得有理,如今孤身一人,前进不得,后退不得,无凭无据又无钱,如何告状?又如何能让官府相信自己就是工部侍郎的公子呢?只好答应等渔翁的儿子和媳妇回来再作打算。这正是:

分明咫尺高唐路,碍着云横未敢前。

渔村孩子很质朴,慧儿与如意平日也没有见过什么外人,如今见徐鹏子到来,是个知书达理的人,都很愿意与他说话。毕竟是人家救了他,徐鹏子便提出拜渔翁渔婆为干爷爷干奶奶,而以慧儿为兄,如意为妹,在渔村等待渔翁的儿子和媳妇回来。在城里住惯了的人,哪里知道渔家之乐。慧儿与如意带着徐鹏子,不是到湖边去钓鱼,就是进芦苇荡去捉蟹,支上一个锅,就地熬汤煮蟹,其乐无穷。这样也不觉得日子过得慢,也使徐鹏子的丧仆之痛得以缓解,但徐鹏子也没有忘记申冤之事,日日盼望渔翁的儿子和媳妇回来。约莫过了一个月,渔翁的儿子和媳妇终于回来了,徐鹏子原本以为可以申冤,将杀人的强盗绳之以法,却不想又走上了更艰难的道路。

见渔翁的儿子和媳妇归来,徐鹏子也会来事,既然拜了渔翁为干爷爷,便爹爹、妈妈地叫了起来。儿子和媳妇不知道怎么回事,便说:“公子这样称呼,我们可不敢当,怎么就叫起爹爹、妈妈来了?”渔婆急忙把徐鹏子认爷爷奶奶之事讲出,儿子和媳妇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渔翁的儿子名叫白勇,媳妇是李氏。徐鹏子与他们谈了一会儿,但因天色已晚,便各自安歇了。次日清晨,白勇对徐鹏子说:“我们现在就进城去,先将你的事情告知我们家老爷宋大人。宋大人可是个好人,若是听说你的事情,肯定会帮助你的。一有消息,我们马上告诉你,保不准宋大人听到后,会马上派人来接你。”当时徐鹏子又叮嘱了几句,直到把白勇夫妇送出村以后才回来。

这位宋大人,名叫宋翀,原本在翰林院供职,后来朝廷派李景隆统帅五十万大军讨伐燕王朱棣,他便投营效力了。李景隆兵败以后投降了燕王,而宋翀惧祸,便逃回家乡嘉兴,好在家中原本富有,便做起寓公来,从不出门,唯恐别人知道他的底细。也是他运气好,四年过去了,朝廷大肆追杀建文党人,连兴大狱,也没有牵连他。宋翀听到徐鹏子是当今朝廷工部侍郎之子,不由得也动了心。心想:“若是帮了徐鹏子,他的父亲现在朝廷为官,肯定会为我说些好话,若是给我弄个一官半职的,还可以光宗耀祖。”这人一旦起了贪念,往往就奋不顾身了。宋翀当即命令家人,抬着自家的轿子,让白勇带路,把徐鹏子接来,先在他家小住,然后联系徐侍郎,让他派人接儿子,顺便再把自己想出山为官的事情委婉地告诉徐侍郎。

徐鹏子见宋大人派人抬轿来接,甚是感动,便向渔翁夫妇再三道谢。慧儿、如意陪伴他一个多月,此时要分别,实在是恋恋不舍。只见如意哭着说:“公子你这一去,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恐怕我们今生今世再难见面了。”徐鹏子安慰道:“妹子不要哭,为兄我找到父亲以后,就来接你们全家到京城去看看,好让我父母当面感谢恩人。”徐鹏子虽然说得乐观,却掩饰不住伤心,也是泪流满面。

渔翁一家送徐鹏子到了村口上轿,眼见得轿子远去,又叹息了几声,才转身回家。大概在午后时分,轿子进城,转过几个街道,眼见得离宋大人家不远了,却见一队兵丁如狼似虎地从轿边跑过。轿夫们放下轿子观看,但见兵丁冲进宋大人家,也就半个时辰,宋翀一家连奴带主四十多口人,都被五花大绑地押出宋府,白李氏也在其中。她看到白勇在轿子旁边,便向他使个眼色,让他赶快逃走。轿夫们见宋家人被抓,又听说宋翀是建文党人,唯恐受到牵连,扔下轿子就跑了。白勇急忙把徐鹏子从轿中拉了出来,躲进小巷,直到兵丁们押着人远去,才敢出来。他们来到宋府,只见大门贴了封条,有两个兵丁在把守。白勇情知不妙,对徐鹏子说:“你的命可真苦,好不容易宋大人答应帮助你,却不想宋大人一家成了建文党人,这是要株连九族的,看来宋大人是凶多吉少,若是再把你牵连进去,不但你倒霉,连你老爹都会倒霉的。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先回渔村,从长计议。”徐鹏子眼见宋家满门被带走,早已经没有了主意,只好听从白勇的安排。

天黑的时候,徐鹏子与白勇回到渔村,慧儿、如意见到徐鹏子回来,高兴得直蹦高,拉着他的手不放。白勇把宋大人一家都被兵丁们抓走之事说出,大家都无语了。过了许久,白渔翁才说:“儿媳妇如今也被抓走了,会不会也牵连我们一家呢?”白勇说:“应该不会,我们只不过是给他们家当佣工,哪里知道大人们的事情呢?过几天就会把她放出来的。”渔婆说:“你要知道朝廷处置建文党人很严厉,咱们嘉兴的王大人是建文党,一家连主带仆的百十来口人,全被抓起来了,如今都三年了,一个都没有放出来,后来还抓了许多人,说是王大人的同党。我们可不能当成儿戏,赶紧想办法吧!”

看见渔翁一家没有了主意,徐鹏子说:“为今之计,就是先找到我父亲。不如你们一家陪我到南京城,见到我父亲,肯定能够救宋大人一家,也可以让我父亲当面谢你们,我那两个仆人的沉冤也可以得到昭雪。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求一线生机。”渔翁说:“这当然是好,可我们的船太小,一是不能行至南京城,二是也载不得这许多人。”徐鹏子说:“白爷爷,你就饶了我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这辈子都不想乘船了,要去南京,我们也要走陆路。”渔婆说:“陆路得要多少盘缠,我们哪里有这么多钱呢?”白勇说:“我的老妈妈呀!都什么时候了,还算这些,我们把房子和渔船全卖了,大家省着点,也足够我们的盘缠了。”渔翁夫妇觉得有理,便找村人把房子和渔船都卖了,虽然亏了不少钱,毕竟是急用,也顾不上这些了。

众人雇了一辆驴车,让徐鹏子及渔婆、如意坐上,渔翁与白勇跟随驴车行走。一路上千辛万苦则不用说了,却说他们来到南京城,四处打听,得知徐侍郎的府第所在。到了府第,徐鹏子通报姓名,要看门的通报。看门的见这些人衣衫褴褛,一脸疲态,面黄肌瘦的,怎么会是侍郎公子及亲戚呢?便将他们赶走,让他们不要在侍郎府第闹事。白勇上前理论,却不想看门的举棍便打,身上挨了几棍,白勇便不再争辩了。

徐鹏子见说不通看门的,也没有办法,见看门的逞凶,就知道他们不可理喻,便把白勇拉住,让他先避一避风头再说。渔翁夫妇原本以为到了侍郎府第,徐公子就算到家了,如今见看门的不认徐公子,心里也就怀疑起来:莫非这孩子是个骗子,害得我们倾家荡产把他送到南京城?但如意一直相信徐鹏子,便说:“鹏子哥,你不是说你父亲是个大官吗?怎么到了家门,连个看门的都敢骂你,是不是你走错了门?”徐鹏子说:“妹妹,他们是狗眼看人低,见我穿得破破烂烂的,就不相信我是徐公子,等会儿我爹回来,就让我爹惩治他们。”

徐公子等六人在府第不远处等候,见徐侍郎的大轿到了门前,徐鹏子突然高喊爹爹,被徐侍郎听到,急忙让人把徐鹏子带过来,仔细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儿子,便拉住徐鹏子手说:“儿呀!你让爹爹想死了。早就有人带信来,说你出门都两个月了,算算路程,就是走也走到了,你为何走了这样久?还穿成这个模样?家里没有让仆人陪你前来吗?”徐鹏子面对父亲的一连串问询,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便说:“这话说起来太长了,您先把我那些恩人都带进府里安顿下来,容孩儿慢慢地讲给您听。”

徐侍郎吩咐下人安顿渔翁一家,这时看门的才知道徐鹏子是真公子,便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求徐鹏子饶过他们。一路上奔波,因为钱少,徐鹏子已经受够了人们的白眼,而历经艰苦,心情也平静许多,公子气早就被消磨殆尽,所以此时反而还给看门的说好话,不知者不罪嘛!毕竟自己穿得犹如叫花子。见徐鹏子已经老成了许多,徐侍郎心中暗喜,看来这孩子将来能够成才,所以没有处置看门的。

徐鹏子对爹爹讲起自己的遭遇,要爹爹为庆福、庆喜报仇,救一救宋翀宋大人,毕竟在自己落魄之时,他曾经伸出援手。又讲到渔翁一家非常善良,如今倾家荡产把自己送到南京城,不能不予以厚报。听儿子说了许多,徐侍郎一一应允。他先到三法司找同僚,把儿子的遭遇讲了,且谈及宋翀之事。要查找船户王得禄是比较容易的事情,因为有名有姓,又有租船的地点,三法司行文地方官府,即可将人犯捕获,押解至南京城,由三法司审讯拟罪。宋翀之事则比较难,因为事涉建文“奸党”,若是没有当今圣上的恩准,即便是神仙也难救他。皇帝准与不准,要看宋翀的造化,不过白李氏只是个佣妇,由三法司出面,将她解救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这等于是三件事答应了两件事,已经给了徐侍郎很大的面子了,徐侍郎也不好说什么了。

徐侍郎回到府第,看到徐鹏子与慧儿、如意在一起谈天,甚是相得,特别是那如意,原来并不引人注意,如今换上丝绸新衣,则显出少女的本色。但见她眼如秋水,螓首凤鬟;桃花的脸,杨柳的腰;确实有几分姿色,虽然是渔家女,却也不是村俗。人家倾家荡产救助儿子,徐侍郎本来就觉得难以为报,便找到儿子说:“你看如意怎么样?我看她一直注意你。虽然说我们是官宦人家,要你娶个渔家女,也未免太让人小瞧了咱们,但大丈夫知恩图报,人家不顾一切救了你,我们就应该厚报,若是你愿娶如意为妻,我就与渔翁定下亲来,让如意在咱们家调教几年,也算是大家闺秀,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徐鹏子说:“孩儿原本就有这个意思,怕她是个渔家女,不能与我们门当户对,爹爹肯定反对,故此不敢讲。如今爹爹提起,孩儿如何不允?”徐侍郎说:“自古以来,将无三代后,相无五世荣。想当初太祖高皇帝还不是个放牛娃,后来还不是拥有四海吗?我们又不是什么功臣显宦,娶个渔家女怎么了,人家救过你的命,那如意姑娘又爱慕你,这日子还怕过得不好吗?”徐侍郎找到渔翁夫妇及白勇,讲到联姻之事,渔翁就是不同意,说:“当初救人,本来就没有想到回报,如今把孩子交给他父亲,我们一家人就应该回乡,岂敢高攀?”徐侍郎说:“恩翁,此言差矣!如意姑娘照顾我儿,两个人很是相得,这也算是缘分,怎么讲门第呢?我知道恩翁是正直之人,肯定不会在我家吃白食,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们回乡买条渔船,盖上三间大瓦房,安心过日子吧!如意姑娘先留在我府上,找几个女师教习一下女红,待成年再谈婚事如何?”渔翁见徐侍郎言词恳切,也就同意把如意留下,就是不要买船盖房的钱,只要当初卖船卖房的钱及回程路费而已。徐侍郎也不勉强,但修书给嘉兴县知县,要他多多照拂渔翁一家,最终让白勇在县城开了一个鱼行,经营渔村所捕之鱼,也成为小康之家。后来宋翀遇到大赦为民,但也没了家产,一家人无以为生,还是白勇让他们在自己的鱼行干活,昔日的主人成为昔日佣人的雇工,也只能感叹世事沉浮了。

不久,地方官将船户王得禄押解至京,而他的四个伙计,包括王三刀都闻风潜逃了。人说师徒如父子,但在关键时刻,师徒就不如真正的父子了。王得禄两个儿子随同父亲来到南京城,到都察院击打登闻鼓,声称父亲虽然犯了死罪,但现在已经很后悔了。再说了,杀人之事是王三刀等人所为,应该从轻处罚他们的父亲。若不能减等,两个儿子愿意同父亲一起徒役终身,就是为了能够救父亲的命。

明王朝最重视孝道,特别是在洪武、永乐时期,凡是儿子愿意替父亲抵罪,往往都予以从宽处置,保全其父亲的性命,将死罪由父子共同分担。比如说父亲犯斩刑,儿子愿意抵罪,按照死刑二等、流刑五等、徒刑五等,杖刑五等、笞刑五等,共计二十二等,斩刑最高,父子各承担一半,也就是分别处以十一等刑罚,即杖六十、徒一年。若是儿子众多,与父亲分受刑罚,可以减得更多,要是有二十二个儿子分担,父亲连板子都可以不挨了。当然了,这仅是就一般死罪而言,且必须奏请皇帝恩准。

三法司见船户王得禄两个儿子情词恳切,便按例奏报给皇帝。永乐帝仔细分析案情,觉得船户王得禄实在是不能被宽恕,当即批示道:“贪生畏死,人之同情,岂独汝哉!欲人怜己,曷不怜人?汝前杀人时,都不推恕,于今当死,乃望垂怜。汝若可生,则死者何罪?即日诛之。”也就是说,贪生怕死乃是人之常情,不会是你一个人害怕吧!要想他人怜悯自己,为什么不怜悯他人呢?想当初你杀人的时候,无论他人如何哀求,你都不饶恕他人,现在你应该被处死,却希望他人能够垂怜于你。要是你这样的人可以活下来,那么被你杀死的人有什么罪呢?今天就将罪犯诛杀了。三法司遵旨,当天就把船户王得禄斩首,且继续通缉他的伙计。这正是:

莫嫌今日人相弃,只恨当初我自差。

永乐帝的欲人怜己须怜人的认识,其道理并不深奥,但真正能够做到的人并不多,特别是杀人越货的强盗,他们眼里只有钱财,哪里管他人的死活?自古以来,人们认为,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当初船户王得禄已经得到徐鹏子的重赏,所得不可谓不多,若是平安把他们送到南京城,也算是取之有道,但他却贪心不足,谋财害命,以为能够脱逃法网,却不想天网恢恢,最终难逃一死。渔翁一家救人,并没有图报,最终都是得到好报,特别是其孙女如意,最终成为徐鹏子的妻子,虽然他们不是门当户对,但这种门第的隔阂反而不重要了。后来他们夫妻生有三子一女,徐鹏子官至按察司佥事,如意则成为五品诰命夫人。在徐鹏子致仕以后,夫妻回到家乡,享尽天伦之乐,乡人艳羡,岂不是怜人而人怜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