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御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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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门军官越职权

在永乐九年(1411),曾经发生一起守门军官利用职权贪赃枉法的案件,永乐帝并没有按照贪赃枉法来处置,竟然是网开一面,从轻发落。永乐帝是一个以藩王的身份夺位登基,多行杀戮,被视为篡逆者和暴君的人,为什么能够容忍这种压榨商户的人呢?还要从案情说起。

明代南京城正南有座聚宝门,为我国现存最大的古城堡,现在称为中华门。聚宝门瓮城建筑布局严整,构造精巧,匠心独具,是古代瓮城中的杰作。当时聚宝门常驻有守军,其统领为千户。按照明代军事编制,一个千户所有兵一千一百二十名,其长官为千户,是正五品官。凡是千户所驻外者,等于是地方官,既管军,又管民,也筑有城池,其城池与州县城建筑格式不一样。一般州县城都建有城隍庙,而城池北侧正中建有玉皇阁,这是重要的区分标志。京军的千户所则主要领兵,负责京城守卫,听候五军都督府的调遣。在聚宝门守卫的千户负责把守城门,检查往来人口的证件,稽查奸细及为非作歹之人。除此之外,一些犯罪的人,被判处枷号,也要到城门前示众,由兵丁负责看守。

聚宝门人来人往,特别是居住在南城的手工业、商业经营者们,所需要的大量的原材料、商品都要从此处进进出出,也少不得要给这些守军一些“孝敬”。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这些守军除了粮饷之外,再加上这些额外收入,在南京城驻军中,算是收入不错的了。

时任聚宝门守卫千户的李湘南,以功臣后代的身份荫袭了父亲的职务。依靠父亲的余荫,家里虽然说不上是钱财万贯,却也是小康之家,只是他没有学得父亲的武功,却染上赌博之习,所以父亲留下的家财,都被他输得差不多了。赌博在当时是禁止的,《大明律》规定:“凡赌博财物者,皆杖八十。摊场财物入官。其开张赌坊之人同罪。止据见发为坐,职官加一等。”按照规定,职官参与赌博,文职官要革职为民,武职官革职在军营为兵丁。当然,这是就案发而言,如果没有被告发或抓获,也就不会受到惩处。不过,十赌九输,只要沾染上赌博恶习,就极易倾家荡产,四处筹钱,也难免干些不正当的营生。李千户除了赌之外,件件事都想生财,各个环节都要占些便宜。只要他看上的东西,不论大小,千方百计,定要弄到手才快活。除此之外,他还能阳施谄佞,阴布牢笼,对上司吹牛拍马,竭尽谄媚之能事,对下属处处刻薄,特别能损人利己。当时的笔记称他:为狼虎尚不足,如蛇蝎则有余。

此时的李千户凭借把守聚宝门这个肥缺,不但贪赃千金,而且经营地下赌场的人也不敢让他过分地输钱,以免他在出入门的时候刁难自己。南京城里的各色人等,见他都畏惧三分,使他更加鸱张了。人们喊他李千户、李管门,他便心里不舒服,必须要称他李老爷、李将军,他才能快活。起先南京城里人家恼的是李千户,后来见他越发横行霸道,竟把对李千户的恼恨,转移到皇帝身上来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人们认为皇帝宠信军官,他才敢如此放肆,犹如小孩子犯错误,人们会认为小孩子不懂事,都是家长教育不得法,这是人之常情,也不怪当时人们认识不清。

在南京城里除了大小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之外,还有庞大的军队以及一般手工业者等城市居民,他们都需要消费品,因此集市贸易及铺户贸易发达,商贾往来也很多。朱元璋曾经先后下令,在江东门、三山门、聚宝门及三山街等主要通道上,由官府出资建立来宾、重译、清江、石城、鹤鸣、醉仙、乐民、集贤、讴歌、鼓腹、轻烟、淡粉、梅妍、翠柳、南市、北市十六座酒楼,都是六层高楼,宽敞高大,在当时已是宏伟建筑,不但迎四方往来宾客,还有官营妓院,是高消费的场所,“诏出金钱送酒垆,绮楼胜会集文儒”。不但达官贵人、富商经常光临,就连一些文人也到酒楼来聚会。其中南市楼离聚宝门最近,其消费水平也在中下,主要顾客是普通商贾及一般中下级官员,李千户当然也是常客之一。

这一天,李千户被人约至南市楼饮酒,请客的人是浙江台州府来南京经营木行的孙大理,因为南京城大兴土木,所以生意很好,他请李千户喝酒,就是想请李千户在木材出入聚宝门时予以关照。对于这样的宴请,李千户是来者不拒。酒席上还有两位陪客,一个是经营珠宝的符彦成,一个是经营绸缎的张明光。四个人分宾主而坐,席间的客套话是不免的,不知不觉也就谈到生意上来。因为南京城里达官贵人很多,又有许多富户迁入,奢侈品的需求量很大,但商家们都不愿意用大明宝钞交易。因为自洪武八年发行大明宝钞以来,便禁止民间以金银物货交易,违者罪之。朱元璋并没有按照货币发行的经济规律办事,没有金银物货为钞本,不控制发行量,滥发纸币,自然会导致纸币贬值,再加上宝钞印刷不精,容易造假,其信用降低,此时的一贯钞仅值七十一文了,但朝廷仍然严厉禁止民间私下使用金银交易,凡是使用金银交易者,正犯处死。所卖之物,尽数断没入官,全家迁徙化外。即便如此,民间为了自己的财产保值,还是不顾一切地收买金银制品收藏,在百姓看来,通货膨胀之下,只有这些硬通货值得信赖。

珠宝商符彦成谈到该店的金银首饰与器皿供不应求,如今不能说每日一价,至少也会一月一涨,所以他劝在座诸位不如改行,共同凑一些资本,到外府州县去收购金银制品,运到南京,不能说是倍利,至少也会赚上一半。当谈到赚钱的事情,绸缎商张明光便从桌子底下踢了符彦成一脚。张明光深知这类军官听到商人赚钱,就会眼热,如今李千户把守聚宝门,地处交通孔道,千方百计地寻找商人的漏洞,敲诈些钱财,也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他们是豺狼,喂饱了固然不会咬人,但也不会为你办事,更何况填满豺狼之口也不容易;如果不喂,豺狼还会不顾一切地伤人,不但事情办不成,弄不好连性命也会丢失;只有将这些豺狼喂得半饥半饱,总是让他有希望,才会为你办事而听你的话。眼前这个李千户,经常出入赌场,开赌场的人,总是不会让他输太多,也不会让他赢太多,所以赌场能够得到他的庇护,官府没有追究赌场及赌徒们的罪责。如果赌场让李千户输得倾家荡产,他一定会率领兵丁查封赌场,将赌徒们交官府问罪,毕竟《大明律》严惩赌场及赌徒,如果是那样,不但要问罪,财产还要被罚没。如今符彦成有这样丰厚的利润,李千户如果眼热,要来分利,你给他多少才能满足他呢?不如不告诉他。于是绸缎商张明光说:“要知道朝廷禁止金银交易,做这种买卖风险太大,我们还是当老实的商人,得些蝇头小利,能够养活一家老小,也就是老天眷顾了。就这点蝇头小利,还不是靠李将军的庇护,我们还能有什么奢望呢?李将军别听符老板胡说八道,我们今天就是喝酒,不谈生意。”桌上四个人,却是四条心,各自有各自的算盘,只有喝酒谈风月,才不会被对方探到自己的虚实,因此一时间觥筹交错,众人都有了醉意。宴罢几位商人送李千户出门,还要备上两瓶老酒,外加一些菜肴,让李千户给家人享用。李千户也心知这几个人要商量什么事情,刻意要瞒着自己,所以知趣地告辞,临行前向孙大理使了个眼色,心照不宣地打了个招呼,然后飘然离去。

送走了李千户,张明光埋怨符彦成,认为这种赚钱的事情,我们私下商议即可,何必要跟李千户说呢。如今孙老板求李千户放行他家的木材,当木材运到以后,肯定不会受到刁难,我们不如趁运木材之机,到外府州县收购一些金银器皿,夹在木材内运进南京城,到时候获利,至少可以省去贿赂李千户的那份,大家岂不是都能多得一些吗?众人都认为有理,因此商议购买金银器皿之事,按照投入多少来分利润。符彦成本来就是经营珠宝的,所以投资五成。张明光虽然经营绸缎,也还算是有资金,因此投资四成。孙大理因为已经进了木材的货,拿不出来许多资本,只能出资一成。出得少,获利便少,孙大理有些不愿意,毕竟运进南京城还是要靠自己疏通的关系,因此便讨价还价起来。最终三个人协议,将利润分为十一成,符彦成得五成,张明光得四成,孙大理得二成,等于是符、张各让半分利给孙。

按理说孙大理从符、张那里得到一成利,应该心满意足,但贪心没有止境。李千户临走之前曾经向孙大理使过眼色,可见两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如今这笔买卖获利很大,虽然自己多争取了一成,毕竟还是小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此时的孙大理生出毒谋,试图侵占大部分利润,于是他找到李千户,将他们准备贩卖金银制品的事情告知,要李千户出头查收这些金银制品,到时候获利五五开。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李千户焉能不从,只可怜符彦成、张明光二人还蒙在鼓里,筹集到资本,派人到外府州县去收购金银制品。

这次的买卖很大,符、张二人共收购金银制品一大车,在聚宝门外等候孙大理运送木材的车辆,然后一起进城。原以为一切顺利,却不想节外生枝,李千户在城门拦住车辆,要仔细搜查货物。孙大理上前搭讪,说这是木材,有税课司完税的执照,请李千户不要翻检,免得弄乱了难以收拾,更怕弄坏了木制成品,并且塞过去几张宝钞。谁想到李千户根本就不理睬,将宝钞掷在地上,命令兵丁进行搜查,结果搜出金银制品,并全部予以没收。

孙大理与李千户一唱一和,自以为天衣无缝,但他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偌大的南京城,高官显贵云集,哪个商人不抱一条大腿,让他们充当保护伞呢?孙大理有李千户庇护,符彦成、张明光也不是朝中无人,他们看到李千户毫不留情,当然不会坐以待毙。符彦成去找了通政使司的刘左参议,准备告御状。通政使司掌管四方章奏,负责出纳帝命,通达下情,还能奏报四方臣民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属于能够通天的部门。左参议虽然在副职中排行第三位,也是主要长官,当然能说上话,但毕竟是副职,还不能做主,再加上符彦成所许诺的报酬与其期望的相差太远,也犯不上为一个商人而得罪一个武官,留下把柄,便悄悄地派人通知了李千户。张明光找到本家张御史,怂恿他写奏章弹劾,而张御史耳目灵通,得知刘左参议已经告知了李千户,便暂时拖延,静观其变,再作打算。

俗话说,恶人先告状。李千户得知符、张二人准备告御状,并且要弹劾自己,便率先向永乐帝奏报,有数名商人进城,检查他们的行李货物的时候,发现了许多金镯子以及一些银锭、银器等物,因为朝廷禁止以金银交易,他们显然是犯法,恳请皇帝将他们治罪。永乐帝得知之后,当即召见李千户,并传刑部尚书刘观前来。听完李千户的陈述,永乐帝问刘观:“这种行为应该以何法治之?”刘观回答:“洪武三十年的榜文规定,不许民间用金银交易,《大明集礼》规定,百姓不得用金首饰。故此这些商人犯法。”永乐帝说:“禁民交易服用,何尝禁其藏蓄?”也就是说,法律禁止民间交易服用金银,并没有禁止民间收藏金银物品,应该全部还给商人们,因为李千户并没有查到商人们交易的证据。然后又对李千户说:“尔职在察诘奸细,民违法,何预尔事?今姑宥尔,如再越职厉民,必罪不宥。”也就是说,你的职责乃是察诘奸细,臣民违法犯罪,与你有什么关系,这不是越权办事吗?现在朕先饶恕你,如果你再敢越职欺压百姓,一定将你严惩不贷。

刑部尚书刘观原以为抬出洪武帝,作为儿子的朱棣会依祖制将人犯处置,却没有想到朱棣另有考虑。因为朱元璋违反货币发行规律,让人民承担货币贬值的损失,已经是人心惶惶,如果再那样实行严厉打击,是很难保障社会安定的。朱棣如今即位已经九年,在严厉打击建文群臣的高压政策下,官吏已经完全臣服,而民心亟待稳定。民心贵在疏导,不在高压,适度地放开经济,使人民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维持生计,人民也就不会过度地关心朝廷的政策,也就没有了抵触心理,社会也就安定了。永乐帝这样的指示,也为金银公开交易奠定了基础,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社会经济发展,使明王朝向“永宣盛世”过渡。

永乐帝没有处置李千户,也有其考虑。永乐帝率领燕军四万一路攻打到南京,若不是守城官军临阵倒戈,也难以攻下。这些官军虽然归附了,但还是大明军的班底,只有安抚他们,稳定南京守卫,自己才能有精力投身北边的征伐战争,实施迁都北平的计划。在这种情况下,永乐帝不能对原来的大明军进行严厉整顿,只能以安抚为主。

李千户虽然没有受到处置,但也没有得到钱财还因此有了污点,后来被调防到西北,在苦寒的地方当差。缺少了钱财,也难以得到上司的宠爱;刻薄下属,也不可能有自己的亲信;没有子嗣,更无人给他打幡下葬。所以最后死于西北时,只有军士们碍于他曾经是上司,用一张草席将他包裹,埋在荒山,也算是他贪赃枉法的报应吧。

金银制品还给符、张二人,孙大理照样分得二分红利。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孙大理勾结李千户的事情最终还是泄露了。那个时候信誉与名誉高于一切,这样的人,人们是不愿意与他来往的,因此他的生意也就萧条了。孙大理无奈,只好将南京的产业变卖,回到老家浙江台州隐姓埋名度日。刘左参议、张御史最终也没有得到好下场,被勒令致仕,享受不了退休待遇,而世事冷暖,符、张二人见他们失了势,也是白眼相待,各自又去物色对自己有利的保护伞,哪里会管无权无势之人的死活。这正是:

争名夺利无休止,世间冷暖又谁知。

一贪利,便只顾自己手底肥,囊中饱,便不顾体面,不顾亲知,不顾羞耻,因而不顾王法,不顾天理,不顾人情,但不能否认利的效用。作为官府,不能与民争利,更不能夺利于民,应该将利与民,让民在天理、国法、人情的和谐环境下,去争取自己应该得到的利,改善自己的生活。大家都知道,钱也被称为“泉”,应该是涓涓细流,宜疏不宜堵,更不能使之枯竭。所以发展经济,不仅仅是汇聚资金、财富,更根本的是建立一套富有活力的制度,以顺应社会经济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