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蝎之人不可留
明永乐四年(1406),浙江金华府兰溪县有几个民人,诬告本县富户试图谋反,永乐帝当即命三法司审理此案,结果是子虚乌有。因为诬告人众,情节恶劣,三法司按律对诬告者加等量刑,奏请皇帝裁决。永乐帝览奏以后,认为此辈乃是蛇蝎之人,留在世上必定还会毒害人,便钦裁将诬告之人全部斩首。这几个民人为什么要诬告富户呢?三法司按律拟罪加等的原则是什么呢?永乐帝钦裁将诬告人犯全部处死的理由又是什么呢?且从案发及处理经过谈起。
且说明代金华府兰溪县,在当时号称“七省通衢”,地处交通要道,再加上物产丰富,五谷丰登,县民多是小康之家,还有一些拥有万贯家私的富豪。其实拥有万贯家私不见得就是做大买卖的人,也不见得就是王侯将相,只要懂得商机,即便是黄土也能变成金。兰溪县新坑穆太公,就是靠倒卖大粪发的家,成为了该县的首富,也因此遭人嫉妒。
穆太公名叫穆有方,年纪五十多岁,娶妻金氏,生有一子,名叫穆文光,也不让他读书,随同自己务农。这一日,穆太公有事到县城,看到县城里根本没有公厕,许多人都随地大小便。穆太公是农民出身,深知“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的道理。那个时候,每家养上两头猪,往往不够粪田的,农民们在闲暇之时,便在远近乡村田埂路上拾捡粪便,这粪倒还挺值钱。别人看见粪便,无不恶心而绕着走,穆太公看见粪便却觉得它就是钱财。
穆太公虽然没有见过官,但也深知县太爷总是讲爱民如子,因此找个代笔写了一个条陈呈递给县太爷,对本县事情提出意见。穆太公讲:“小的见县城内粪便狼藉,污秽满地,不但滋生蚊蝇,而且污浊空气,还会传染时疫。若是于各通衢街巷修建一些厕坑,使人们都去厕坑大小便,定期清扫,非但蚊蝇不易滋生,街巷也会因此清洁。如蒙县太爷恩准,小的愿意承建厕坑,不用官府分文,也不用官府管理,还能给官府纳税。”县太爷看了条陈,觉得有道理,便按照县图,圈了几处可以修厕坑之地,因为是官地,免收地价,税率从优,每处厕坑,每天交两文钱,一年也就是七百多文,而三处厕坑,县里每年额外增加二千余文钱的收入,还不用雇人定期打扫粪便,县太爷如何能不同意呢?
得到县太爷的恩准,穆太公回乡叫来十几个长工,在县太爷勾画之处修建起厕坑,每处各有五六个到八九个不等的粪坑,每个坑都用小墙隔断开来,墙则粉刷起来,又向亲戚讨要了许多诗文字画,贴在厕坑内外的墙壁上,使厕坑具有文雅色彩,故此称为“新坑”。厕坑修建好了,穆太公想弄个匾额,提个名号以壮声势,便找到本县的县学训导给题个字,赐个名号。明代的训导是流外官,多选国子监监生充任。有能力的国子监监生都去做官了,只有学问一般,没有什么能力的人才会充当教职,所以当时有地方官“才力不及”而改调教职的规定。县学的教官正职是教谕,副职是训导,除了朝廷给的俸禄之外,主要收入来源是县学生们送的束脩,大头教谕得了,训导充其量能够得到两成,还要看教谕高兴不高兴,因此训导日子过得很拮据,见到有人请他起名题字,就乐得合不拢嘴,毕竟可以得到一些润笔费,收入颇为可观。
穆太公备下盛宴款待训导,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穆太公提到写匾额之事。此时训导才得知是给厕坑题匾,欲要推脱,但见菜肴丰盛,想必润笔之费不少,也实在不舍得放弃这单生意,便说:“在下平日与学生切磋的时候,往往是抄录一些古人的诗句,今日要在下为此题匾,岂不是逼杀我也!”穆太公知道训导这是自谦,所以再三恳求,训导只好冥思苦想,却也难有贴切的名字。又喝了几杯酒,训导借着酒劲,拿起笔来,在宣纸上写了“栖燕堂”三个字。穆太公大字不识,见训导写好,便请教这是何字,其意义何在?训导也不知道是抄自哪家,如何能够解出其中的意义?只好说:“这‘栖燕’两个字极为切题,极利市,有个故事在里面,容在下以后有闲的时候,再与你解说吧!”酒也不吃,便出门去了。穆太公觉得不好意思,又备了两盒礼,外加五千文钱送来。
训导说:“穆太公也太多心,怎么又破费钱钞?”穆太公说:“我还有事借重您哩!”说罢从袖里取出百十张红纸来。训导说:“你可是要写门联吗?”穆太公说:“不是,就是因为小老儿家新起的三间厕坑,恐众人不晓得,要贴些报条出去招呼。烦您老给写‘穆家喷香新坑,奉求远近君子下顾,本宅愿贴草纸’二十个字。”训导看在钱的分上,也不推辞,便誊录起来,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写完了。穆太公作谢,送训导出门,自己与长工将这百十张报条张贴出去。果然城里城外的百姓都来赏鉴新坑,不但要出大恭的进去,连小恭的也来光顾。无论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都有占小便宜的习惯。那个时候不太讲卫生,一般人大便之后,都用稻草瓦片揩抹,如今见穆家厕坑供应草纸,便动了小心思。有些人出了恭,擦也不擦,却将一张草纸拿回家去。厕坑墙壁上花花绿绿的,也引人观看。人们登一次新坑,就如同看一次景致。莫讲别的,单是那三间厕坑,粉刷得像雪洞一般,比城里乡下一般人的卧室还要整洁,故此前来新坑如厕者络绎不绝,甚至都排起队来。也有妇女前来,问是否有女粪坑,穆太公便在旁边另外盖了一间女厕坑,专供妇人使用,谁知来如厕的妇人比男人还多。穆太公与两个长工,每天五更就来到厕坑门前发放草纸,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到了夜里,还要将厕坑门锁上,唯恐有人偷粪换钱。
有了粪源,就可以销售,随着厕坑的名声越来越响亮,附近四乡八镇种地的农户,都到他家来趸买。每担的价钱是一百文,没有现钱则可以用柴米油盐等物品来换,穆太公来者不拒,生意也就兴隆起来,很快就成为富足的人家。穆太公平日又知道省吃俭用,有一分钱积一分钱,自然日盛一日,没有几年,俨然成为兰溪县的巨富。
在兰溪县城里有一个无赖,名叫徐义,绰号开山龙,他有两个结拜兄弟,乃是猛烈虎张六、利言鹦鹉赵二。他们兄弟三人甚是了得,凡是本县之内有可欺的土财主,没有后台的典当铺,外地人开设的牙行,都是这三人讹诈的对象。他们都能够凭空捏造出一些故事来,或是大逆谋反,或是挑唆远房兄弟叔侄争家产,或是撮弄寡妇孤儿告吞占田土屋宇。他们又包写、包告、包准。骗出银子来,有二八分的,也有三七分的,更有对半分的。这样看起来,徐义等人倒成了真正的财主了,可他们哪里晓得这样没天理所得的钱,是不经用,也是不好用的,是得之易,失之易,意外之财不是好财。
开山龙徐义等人见穆太公以粪便发了大财,也是眼热,便来到厕坑寻衅闹事,一天来厕坑几十次,进门就索要草纸,也不大小便,出了厕坑门再进去,还是索要草纸。这兄弟三人有如门神一般,带着几个无赖,整天守在厕坑门口,拦阻别人去上厕坑。人们畏惧他们的势力,只好退避三舍。穆太公见他们无理取闹,就不给他们草纸,为此他们居然大打出手,把看厕坑的长工给打了,还不让长工们来掏厕坑,并把厕坑的墙壁也涂抹得一塌糊涂。穆太公实在不能忍受了,便找他们理论。跟无赖讲理,不仅是对牛弹琴,而且是与虎谋皮,结果穆太公被开山龙徐义等人打得头破血流。徐义等人不但把草纸全部抢走,还把厕坑四壁用粪便涂抹得一塌糊涂,以致臭气熏天,人们避之犹恐不及,何人还敢来上厕坑呢?
穆太公被打,岂肯甘心,便将开山龙徐义等人大闹厕坑之事告到县衙。连厕坑都有人无理取闹,县太爷很是恼火,便把开山龙徐义等人各打二十大板,谕令他们不许再去胡闹。开山龙徐义等人被打,对穆太公更是恨之入骨,定要让他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利言鹦鹉赵二说:“穆太公不仁,也就别怪我们无义了,定然将他全家满门抄斩,才能出我们这口恶气。要想让他灭门,就要给他加一个谋反大逆的罪名才好,不知道兄弟们以为如何?”
猛烈虎张六说:“他一个靠卖大粪起家的老财,如何能够给他加上谋反的罪名呢?就说他赖账不还,欺压乡愚,欺男霸女,也可以让官府把他打个半死,我等也就不算白挨这二十大板了。”
利言鹦鹉赵二说:“张六你就知道打打杀杀的,出这馊主意,你还要找被欺压的乡愚出头,被欺霸的男女指证,弄不好还会被县太爷看出,给我们加一个诬告的罪名,再把我们打上几十大板。”
见赵二与张六争执,徐义沉思良久,说:“我倒有一个主意,定会让穆太公全家被满门抄斩,我们还可以得到一笔大财。”那二人见徐义如此说,便凑上前来询问。徐义说:“按照《大明律》的规定:‘知而首告,官为捕获者,止给财产。’我们就告他谋反大逆,让官府处置他全家,我们就要他家的财产就好了。”
刚才赵二与张六还因为穆太公是个卖大粪的,不好告他谋反大逆而争执,如今徐义却主张告穆太公谋反大逆,怎么样才能让官府相信呢?两个人把目光投向徐义。这徐义思忖半晌说:“你们知道当今圣上是谁吗?”二人说:“当今圣上是永乐皇帝呀!他是以燕王领兵靖难,才得到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如今在位已经四年,这天下稳着呢!”徐义笑着说:“你们都知道皇帝是这样即位的,这穆太公谋反大逆的罪名不就坐实了吗!你们想呀,那穆太公的厕坑叫什么名字?不是栖燕堂吗?当今圣上曾经为燕王,他把厕坑的名称叫作栖燕堂,不是让圣上在厕坑栖止吗?不是大逆,是什么?这一告一个准,但我们不能到县衙去告。县太爷刚刚责罚了我们,到他那里去告,肯定会说我们报复,因此我们要到府里去告。”利言鹦鹉赵二说:“我的徐哥哥,你想得美,官官相护你还不知道呀!知府是知县到上司,肯定照顾知县,能听我们这些小民的话吗?如今朝廷派出巡按来巡视地方,听说已经到了金华府,过几天可能会到咱们县,我们拦轿告状,岂不更好?既不用远途跋涉,又可以让巡按当场问罪,乃是一举两得之事。”三个人商议之后,就等着巡按到来了。
要说开山龙徐义等人也忒胆大,以“栖燕堂”此名来诬陷穆太公对当今圣上不恭不敬,已经够穆太公喝一壶的了,还说他以粪贿赂村农,准备择日起事,打到南京,寻找建文帝的后人即位,恢复太祖高皇帝的嫡系天下。到巡按处控告别人,就是越诉,按照《大明律》规定,越诉要先笞五十板,而巡按代天子巡狩,犹如天子,却不是天子,所以到巡按处告状,先杖八十。也就是说,能够承受住八十大板的人,才敢到巡按之处告状。
徐义乃是有名的无赖,也没少在官府挨板子,早就练就一项本领,就是特别能熬刑,八十板子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这原本是他无赖的本事,却不想感动了巡按,认为天底下居然有这样忠心耿耿的百姓,为了举报谋反大逆,居然不怕挨板子,是忠肝义胆的好百姓,便准了他的状子,立即调动地方驻军,把穆太公全家及宗族、亲戚、朋友全部捉拿到案听审。这些如狼似虎的兵丁,按照黄册所载人户,一个不落地将人全部捕获,连怀抱的婴儿也不放过,因为谋反大逆罪名是要株连三族的,即便是未成年者,也要男的阉割,女的发卖为奴。
巡按将几百人分别审讯,这些村农都不认识字,只知道穆太公所设的新坑可以获得粪便施肥,不知道新坑匾上写的是什么,而穆太公也不知道栖燕堂是什么意思,便把训导招认出来,巡按一查,却发现训导早已经作古了。既然穆太公等不明白何意,又没有查出一件兵器,而要攻打南京之事,更是子虚乌有。巡按恼怒了,立即将徐义等人解送京城三法司问罪。
三法司再进行刑讯,得知徐义等人所告的谋反大逆罪名,不能成立,便按律以诬告反坐,将徐义等人加重处置,予以杖一百、流三千里,加徒役三年,奏请皇帝裁决。永乐帝得知案情,当即质问徐义等人云:“汝等以死罪诬人,若朝廷遂听汝等言,彼死何辜?汝等造一言欲杀数人,小人虽有无知者,岂若尔之险恶?汝今实自戕何悔?”也就是说,徐义等人诬告别人死罪,如果朝廷听信了他们的话,那些人被诬告的人岂不是无辜受罪?你们伪造一言就想杀数人,即便是小人之中的无知者,怎么能如你们这样险恶呢?你们如今实在是自作自受,有什么可后悔的呢!然后谕令三法司云:“此譬之蛇蝎,不可暂留,留则复毒人,其速诛之。”三法司遵旨执行,即日将徐义等人押赴闹市,斩首示众。这正是:
阎罗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五更。
此案的穆太公,去了一趟县城,看见人们随地大小便,就看到商机,修建厕坑而发财致富。土财主没有文化,却愿意附庸风雅,非要给厕坑起个名号,找了个穷酸训导题了个匾额,抄写报条,无非是要提高知名度,吸引人们前来如厕,却没有想到触了忌讳,给坏人以可乘之机。若不是巡按秉公执法,认为穆太公与村众根本不识字,只不过是靠粪便发家与肥田而已,没有滥刑逼供,要不然非造成冤狱不可。永乐帝则认为徐义等人犹如蛇蝎,不能让他们再留在世上害人,下令将他们诛杀,虽然处罚有些过重,但也符合当时的情况,也不太违背法律,毕竟诬告人罪要加所诬之罪二等,而徐义等人诬告诽谤谋反,是凌迟大罪,即便是加等,也是无以复加了。律中规定被诬之人未决,杖一百、流三千里,加徒役三年,而在拘捕审讯过程中,还有几个被牵连的人病死于狱中,将徐义等人处死也应该算是罪有应得。遭此官司,穆太公深知没有文化的害处,自己不识字,被穷酸训导愚弄,幸好朝廷没有深究,若是深究起来,硬说他想让燕王栖止于茅厕,这个罪名就足以让他身首异处了。有了这个教训,穆太公不再心疼钱了,而让儿子穆文光用心读书,考中生员,再成为举人,后来穆文光当了知县,也干了一些利国利民的事情,他在县城里设置厕坑,而不让民众随地大小便,造福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