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基泰人是什么人?
问题首先涉及他们的来源。他们是如何出现的,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正如一般涉及来源的问题时一样,答案往往不是唯一的,希罗多德就知道(至少知道)四种不同的说法,他先后把这四种来源都说了。四种不同的说法根本就不能调和,或者很难调和;把它们统统罗列在一起,对故事的接受者不可能不产生一定的效果。
第一种说法来自斯基泰人自己。斯基泰人说(Skúthai légousi)——但是,叙述者没有以任何方式说明他是如何听说了这一故事的——“此前他们的国家是荒漠,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名叫塔吉套斯(Targitaos)。人们说,他是宙斯和波里斯泰内河(Borysthène,也就是现在的第聂伯河)的一个女儿生的儿子。塔吉套斯有三个儿子:利波克萨伊斯(Lipoxaïs)、阿尔波克萨伊斯(Arpoxaïs)和高拉克萨伊斯(Kolaxaïs)。他们在世的时候,一些用金子做成的物品从天上掉在斯基泰人的土地上,一张犁、一个牛轭、一把斧头和一只杯子。看到这些金质的东西,老大赶紧去拿,但是到了跟前,金子开始燃烧,他便向后退去。老二走上前,也没能拿到。老大和老二就这样放弃了燃烧着的金子。老三走过来,金子上的火熄了,他拿起东西。面对这一异象,他的两个哥哥便将王权全部交给最小的弟弟。老大利波克萨伊斯的后代在斯基泰人中被统称为“奥哈代人”(Aukhatai);老二阿尔波克萨伊斯的后代被称为“卡蒂阿鲁依人”(Katiaroi)和“特拉斯皮斯人”(Traspies);国王老三的后代被称为“帕拉累泰人”(Paralatai)。不过,所有三兄弟的后代,根据国王的名字都被称为‘斯科洛泰人’(Skolotoi)。‘斯基泰人’(Skythai)是希腊人对他们的称呼……他们说,因为国土宽广,老三高拉克萨伊斯便把领土分成了三个王国,交给了他的儿子们。在分的时候,保存金物件的王国比另外两个更大。”杜梅齐尔指出,这四件物品(实际上只有三件,犁和牛轭只能算是一件)象征着“三种功能”,“形成了印度—伊朗思想的主要框架之一,在这一点上说,是印欧传统的忠实体现:杯子是祭祀和节日庆典的工具,斧头是战争的武器,犁和牛轭让人想到农业”。文本还提出了第二个问题,那就是三兄弟相邻两代人的关系问题:高拉克萨伊斯和他的两个哥哥是什么关系?高拉克萨伊斯的三个儿子之间又是什么关系?杜梅齐尔认为,这两个三人组合不是重复性的:第一个三人组合只是功能的表达,只有第二个三人组合表现的是地理上的划分。“奥哈代人”、“卡蒂阿鲁依人”、“特拉斯皮斯人”和“帕拉累泰人”不是民族的名称,而是指人的功能类型,不管他们身处哪里——这是斯基泰社会内部履行三种功能的人的原型——而高拉克萨伊斯的三个儿子统治的帝国注定要在不同而又相邻的土地上。”这一假设即使不能“完全得到验证”,也说明这两种三人组合是存在的;试图把两个组合化简成一个是徒然的。
但是,重要的一点是,在这个版本当中,斯基泰人自称是定居的民族,是农耕民族,而不是饲养牲口的游牧民族:的确,从天上掉下来一架牛轭和一张犁,三兄弟中的老三把东西拿“回家”(因此也就说明,在物品从天上掉下来之前,他已经是定居的人了;从天上掉下东西并非标志着游牧生活阶段的结束);最后,从总体上来看,“三种功能的思想意识”恰恰不是游牧社会的意识。因此,难道斯基泰人自称是定居的民族,而希腊人则首先把他们看成了游牧民族?
另外,这一传说虽然说的是斯基泰人的起源,但实际上讲得更多的,是斯基泰人权力的起源:这个传说里讲的,首先是王权和行使王权的资格。三兄弟当中,只有老三才能走近燃烧着的金子物品,将它们“都”拿起来,从那以后便无可争议地拥有了这些物品:这些“功能性的法宝”由他保存着,的确标志着他受命于天,说明只有他一个人有资格行使全部王权(pâsa Basileía)。
人们每年用黄金圣物举行仪式,表明在权力和领土之间是有联系的:“黄金圣物被历代国王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他们每年都要给圣物献上丰盛的祭品。如果节日期间负责照管黄金圣物的人在露天地睡着了,斯基泰人便说,他过不去这一年了。因此,为了补偿他,人们让他骑马跑一天,所经之处的土地都归他。”后来,希罗多德在谈到祭祀时,在讲述波斯人入侵时,都没有再提到这些黄金圣物。黄金圣物是王权的象征,是王权的根基:拥有黄金圣物的人,同时也就有权统治王国的领土。但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看管黄金圣物的人,如果他睡着了(这被认为是他不久将去世的迹象),便可以“为此”(dià toûto)而接受王国的一块领土:用他的马跑一天的距离确定面积的大片土地,成了“转瞬即失”的财产。因此,从次要的程度上,这也标志着国王的黄金和土地划分之间的关系。在一开始的时候,高拉克萨伊斯的姿态便已经表明了这种关系:作为拥有黄金圣物的第一人,他把国家分成了三个王国,给了自己的三个儿子。
但是,这个关于斯基泰人及其权力起源的版本,希罗多德不仅没有把它记在自己名下,因为他明确说了,那是斯基泰人自己“说的”(légousi),他甚至没有接受这个版本。的确,当斯基泰人说第一个斯基泰人塔吉套斯是宙斯和波里斯泰内河的女儿生的孩子时,叙述者明确说:“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不可信的”(emoì ou pistà légontes)。如果故事一开始就不可信,那后边怎么会可信呢?
第二种说法是斯基泰人的邻居,本都的希腊人说的(ôde légousi)。当赫拉克勒斯赶着革律翁(Géryon)的牛群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漠。他睡觉时,他的牝马不知去向。在他寻找牝马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年轻的蛇女,蛇女答应将牝马还给他,但条件是他必须与她交合。他答应了她的要求。在他们交合之后,蛇女生了三个儿子。孩子出生之前,未来的母亲问赫拉克勒斯,孩子将来的前途如何,赫拉克勒斯回答说:“等你的儿子成年时,你按照我说的做,而且你不用担心会犯错误:谁能像我一样拉开这张弓,能像我这样系上这条腰带,你就让他把家安在这里;相反,谁不能按我说的做,那就把他从这里赶走……”“她的儿子成年后,她给他们取了名字,老大叫阿伽锡索斯(Agathyrsos),老二叫盖洛诺斯(Gelonos),老三叫斯基泰斯(Skythès);她想起赫拉克勒斯的嘱托,便按照他的规定做了。这时候,三个年轻人中的两个,阿伽锡索斯和盖洛诺斯无法按照规定通过考验,便被母亲从当地赶走;小儿子斯基泰斯通过了规定的考验,便留在了当地。斯基泰人的一代代国王,就是赫拉克勒斯的这个儿子斯基泰斯的后裔……”和前一个版本一样,这个版本说的既是斯基泰人的起源,也是王权的起源。
另外,从对遥远往事的想象的角度来看,这个版本也值得关注。的确,赫拉克勒斯是从革律翁的家里来到斯基泰王国的。然而,革律翁住“在本都之外,在希腊人称之为厄里特(Érythée)的岛上,紧靠伽德拉岛(Gadeira),在赫拉克勒斯石柱外面的海边”。据阿波罗多尔(Apollodore)说,赫拉克勒斯在到达那里之前,必须穿过欧洲,来到利比亚,经过塔特苏斯(Tartessos),在塔特苏斯建了著名的石柱,最后得到太阳神的金钵,乘着金钵渡过大海。巨人革律翁的岛位于世界的边缘,或者说是在天地之外,而且还是属于“神话地理”的一个岛;把厄里特岛和斯基泰王国相提并论,这岂不意味着斯基泰王国也是属于“神话地理”的地方?
赫拉克勒斯从革律翁的岛来到斯基泰王国(据阿波罗多尔说,他赶着牛群到了色雷斯,但是本都的希腊人的版本没有提到他回程的旅途),好像这些远在天边的地方交通十分便捷一样。
“在穿过整个王国之后,赫拉克勒斯来到人们称之为希莱亚(Hylaia)的地区;在该地一个山洞里,他发现了一个年轻的蛇女,是人蛇同体的怪物,腰部以上是妇人身,腰部以下是蛇身。”赫拉克勒斯在斯基泰这片不同一般的领土上,遇到了这样一个奇怪的人物:的确,在整个斯基泰王国,希莱亚是唯一长树的地区。本都的希腊人编制的这个版本,让人想到赫西俄德笔下描述的厄客德娜(Echidna)的形象。当然不是从《神谱》中照本宣科地援引,而只是采用了里面的主题,涉及人兽合体的女妖(Mixoparthénos)的主题并不多;两个人物有一定的差异,而这些差异又提出了几个问题。赫西俄德的厄客德娜是谁?残忍的厄客德娜是福尔库斯(Phorkys)和刻托(Kéto)生的女儿,或者是佩拉尔(Peirar)和斯提克斯(Styx)生的女儿,她“既不像凡人,又不像神”,她生活在人间一个山洞里,“既远离人,又远离神”;她的居所在阿里姆人(Arimes)的地方,在地下。她的身体“一半是年轻妇人,漂亮的脸蛋,眼睛亮晶晶的,另一半是一条大蛇,可怕极了,蛇身粗大,身上有斑点,而且性情残忍……”她是女妖,也生了很多女妖。其中有一些与赫拉克勒斯发生了关系,比如革律翁的狗奥尔索斯(Orthos),勒拿湖(Lerne)的水怪海德拉(Hydre),尼米(Némée)的狮子。的确,这三个妖怪都被赫拉克勒斯杀死了。
因此,在赫西俄德的故事和本都的希腊人的说法之间,有几个相同点需要我们解释:在两个版本当中,厄客德娜的外形和人兽合体的女妖是一样的。但是,希罗多德没有说明人蛇女妖的来历,而且女妖也绝对没有被说成是可怕而残忍的妖怪。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Diodore de Sicile)笔下也出现了半人半蛇的女妖:她与宙斯交合,生了一个儿子,名叫斯基泰斯(Skytès)。斯基泰斯不是斯基泰人的祖先,在斯基泰斯之前,斯基泰人就已经存在,但是他成了这个民族著名的国王,并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了这个民族。狄奥多罗斯的文本说,这是斯基泰人自己说的,并明确说,厄客德娜是从“土地中诞生的”(gēgens)。我们还注意到,她离革律翁也“很近”:在赫西俄德的版本当中,在讲到革律翁这个人物之后,就提到了厄客德娜,厄客德娜生了革律翁的狗奥尔索斯。在希罗多德的版本中,两者只是在空间上相近,两者之间的联系是赫拉克勒斯,因为赫拉克勒斯从革律翁的岛上回来的时候,来到了这里;此前这里是一片荒芜的土地,后来就变成了斯基泰王国。
厄客德娜的背景对希罗多德的文本产生了何种效果呢?为什么本都的希腊人要“绕道”赫西俄德,才确定斯基泰民族的起源呢?首先是为了强调斯基泰人的僻远,在空间上的僻远,我相信这是提到革律翁的名字所产生的效果;然后是文化上的僻远,应当把斯基泰人看成是过去时代的人,是与妖怪同时代的人;用另外一种语言来说,就是:斯基泰人有“原始人”的特点。
但是,本都的希腊人以厄客德娜的系谱为参照编的故事,也提出了好几个问题,这些问题远远超出了希罗多德这几个章节的文字的范围。我注意到三个问题。在赫西俄德的版本当中,赫拉克勒斯杀死了厄客德娜的三个孩子——奥尔索斯、海德拉和狮子;本都的希腊人则认为,赫拉克勒斯没有消灭女妖的后代,相反,他和女妖生了三个儿子。希腊人为什么把故事颠倒了过来呢?在一个版本中,赫拉克勒斯消灭了她的后代,而在另一个版本中却与女妖生养了后代。特别是,本都的希腊人“编造”的这种故事产生了何种效果呢?
厄客德娜既不像凡人,也不像神。而希罗多德的人蛇合体女妖是半人半兽:有了这种非人非兽的中间性质的身份,她才成了斯基泰人的母亲。然而,斯基泰人首先是游牧人。于是,我们应当提出的问题便是,杂交的作用是什么。换句话说,让斯基泰人的母亲既不是真正的人,也不是真正的兽,这难道是本都的希腊人对游牧民族的“想象”吗?杂交的身份和游牧生活之间有关联吗?要想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必须调查清楚杂交体对于希腊人意味着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是赫拉克勒斯的干预提出的问题。如果斯基泰人的母亲是杂交体,父亲是英雄赫拉克勒斯,那么,赫拉克勒斯首先就是一个作为教化者的英雄,让这样一个人成为游牧民族的父亲,这不是矛盾的吗?我们又一次遇到了“游牧民族”这个问题。对于传统来说,从很大程度上赫拉克勒斯是旅行者,他“探索”和“标记土地的界线”。但他也是人类的捍卫者。他尤其创造了很多城市。比如,只是在他讨伐革律翁的征战中,可以计在他的功劳簿上的就有:他缔造了利比亚的赫卡冬皮尔城(Hécatompyle),西班牙的萨贡多(Sagonte),高卢的阿勒西亚(Alésia),意大利的巴奥利(Bauli)、赫库拉诺姆(Heculanum)、克罗托内(Crotone),西西里的索卢斯(Solous)和墨堤耶(Motyé)。另外,他还致力于将妖魔鬼怪从人间赶尽杀绝,将他们驱赶到人世间的天涯海角,甚至把他们赶到地狱里去。他对不太文明的民族也大打出手,比如从事强盗行径的奇里克拉纳人(Kylikranes)和德里奥普斯人(Dryopes),他还打败了以残忍著称的莱斯特里贡人(Lestrytgons)。特伊西亚斯(Tirésias)向安菲特里翁(Amphitrion)揭示了赫拉克勒斯的命运,说“他将在陆地上,他将在海上杀死无数凶残的野兽;他将以最为可怕的方式,处死不止一个因傲慢而偏离正道的人”。作为都市的创建者,作为文明生活的传播者,他是站在与游牧生活相反的立场上的,因为游牧生活的特点主要就是与城邦生活(vie de polis)相反。
但是,赫拉克勒斯的形象具有某种模糊性:他不断地跋山涉水,并非总是一个教化的英雄,甚至也不总是一个文明的人。的确,他在食、色的问题上表现得有些过分。在喜剧中,他贪吃,他放浪形骸。以这样的形象,赫拉克勒斯算不上是品达所说的“神和英雄”,也不是斯多葛派学者认为的“神圣之人”,而是一个“英雄和野兽”。也许正是由于这种模糊性,本都的希腊人才把他看成斯基泰人的祖先,而不会落入矛盾的境地?希腊中心主义就是要让希腊英雄成为非希腊民族的祖先,这在希腊人类学中是常见的事。在希罗多德的笔下,总体来看,赫拉克勒斯是三个王室家族的源头:斯基泰家族(不过,在斯基泰人这个案例当中,他同时也是这个民族的源头);萨迪斯的国王坎多尔(Candole)是赫拉克勒斯的儿子阿尔开俄斯(Alcaios)的后裔;最后,赫拉克勒斯也是斯巴达国王的祖先。
后面两个版本的共同之处,至少说明了斯基泰人如何来到今天被称之为斯基泰王国的这个地方,但没有说明斯基泰人的起源。这两个版本中的第一个是这样开始的:“另外还有一个故事……”;第二个故事据说是诗人普罗科奈斯的阿里斯特亚斯(Aristéas de Proconnèse)讲述的。根据两个版本中的第一个,游牧民族的斯基泰人在马萨格泰人(Massagètes)追赶之下,渡过了阿拉斯河(Araxe),侵入从前由辛梅里安人(Cimmériens)占据的这片地方;在斯基泰人到达这里的时候,除了国王之外,辛梅里安人都逃走了。这是希罗多德“最愿意认可”的一个版本。在这个版本当中,斯基泰人是来自亚洲的游牧人。根据两个版本中的第二个,斯基泰人不是受到马萨格泰人的威逼,而是受到伊塞冬人(Issédons)的逼迫而南下,赶走了辛梅里安人。伊塞冬人本来也是被阿里斯玛斯普人(Arismaspes)从家乡驱赶出来的。南下的斯基泰人成了北欧人。
斯基泰人还有一个特点:他们自称是“所有民族当中最年轻的”;根据他们的计算,“自从他们出现以来,从他们的第一个国王塔吉套斯时代开始,一直到大流士来到他们的国家,总共过去了1000年时间,不会更多”。然而,1000年的时间相当于从狄俄尼索斯的出生到希罗多德时代流逝的时间:“人们说,从卡德摩斯(Cadmos)的女儿塞墨勒(Sémélé)生了狄俄尼索斯开始,一直到我,过去了大约1000年时间。”另外,似乎斯基泰人的社会注重年轻的原则:的确,他们不仅是最为年轻的民族,而且王权也落在最年轻的三兄弟手上。因此,与希腊这样注重年龄的社会相比,这表明的是一种颠覆。由此表现出的问题就是:游牧的特点与民族的年轻有没有关系?不管怎么说,在希罗多德的文本当中,指出斯基泰人是年轻的民族这一点,只有与埃及人说的话相比较时,才会表现出其充分的意义,埃及人是最为古老的民族,或者几乎是最为古老的民族。
与斯基泰人的身份问题有关的,还有另外一个因素——气候。在《历史》中,气候的确是具有解释作用的因素;气候理论产生的影响是:北方的事物“可以通过寒冷得到解释”,而南方的事物则可以通过暑热得到解释。
斯基泰王国的气候与众不同:冬天与所有其他国家的冬天“不同”;作者使用的希腊文明确表示了差距、分别和连续性的中断。希罗多德不只是提出了这种区别,他还竭力证明它,以便让听他讲话的人相信这一点。斯基泰人的冬天不仅极其寒冷,而且持续的时间也特别长:在八个月的时间里,天气冷得“令人难以忍受”。这样一来,我们就明白了,衡量斯基泰人的冬天的标准,就是希腊的冬天:冷得过分,相对于什么来说是过分的呢,还不是相对于希腊的冬天来说?不过,目前来看,这一点还是隐含的。希罗多德拿出的第一个证据:“如果向地面倒水,不会形成泥,但是如果点着火,那就会有泥了。”因此,在斯基泰王国,火的作用就像水在其他地方的作用一样:火在斯基泰不是烤干和蒸煮东西用的,而是让东西变潮湿,让东西液化(不是将土经过蒸煮之后产生石膏,而是产生泥巴)。水虽然是最好的液体,却能使它触及的东西固化,而且自己也会固化。大海在寒冷的作用下,也能变成马车的通途。因此,干燥和潮湿的类别发生了混乱,液体和固体的类别也乱了。一年里有八个月的时间,天气的状况就是这样;在此之后,我们以为紧接着的,应该是四个月的“夏天”了吧,其实不然,继之而来的,是四个月的“小冬天”。因此,斯基泰的冬天真是与众不同,而且在作者论证的话语中,简直是在借用反衬的方法来说明其特点。
然后,希罗多德又讲到降雨,而且立刻从反衬的修辞明显地变成了上下颠倒:在斯基泰王国,冬天不下雨(或者可以说是没有雨),当然,在“所有”别的地方,正常情况下冬天是雨季;相反,斯基泰王国夏天的雨水却连绵不断。因此降雨的状况与地中海地区完全相反。但是,证明希罗多德是以希腊的模式为参照的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用了théros这个词,而就在他此前的描写当中,他说斯基泰人的一年分为八个月的极寒之冬(duscheímeros)和四个月的“小冬”(psùchea):这样一来,为了和希腊的模式进行比较,为了建立一种对立的体系,四个月的“小冬”变成了(必须变成)相当于“夏天”的一段时间;在本不应当下雨的季节下雨,在本应当下雨的季节却不下雨。
一旦建立了这种理解的规则,希罗多德将扩大它的使用,并超越气候的范围。在别的地方不打雷的时候,在斯基泰王国会打雷,如果万一这一规律出现了例外,那么斯基泰人“会当成奇迹一样感到吃惊”。同样,地震也被斯基泰人认为是奇迹一样的事:言外之意就是说,那里恰恰与希腊的情况相反。其他发生了颠倒的领域还有,动物耐寒:在斯基泰王国,马,噢,不对,是驴和骡,非常耐寒,而在其他的地方情况则相反。由此,希罗多德最终过渡到暑热和严寒对动物的角产生的影响:暑热导致动物很快便长出角,正如荷马的一句诗证明的那样,“利比亚的羊很快就长了角”,而相反,在寒冷的地方,动物便不长角,或者长的角很小。这说明了为什么斯基泰的牛不长角。
因此,叙述者为了更有说服力,从差异的角度过渡到了对照的说法,很快又采用了上下颠倒的描述方式。至于生活在这种极寒之冬的斯基泰人,他们当然是北方人,但是,与希波克拉底的论文《论空气、水和土壤》论述不同的是,希罗多德并没有说明这样的差异对斯基泰人的体质产生了何种后果。
如果斯基泰人的起源不止一个,那么至少他们只有一个地方,一个国家吧?斯基泰王国位于哪里?它是在欧洲的地盘上还是属于亚洲?从米利都的赫卡塔埃乌斯的作品来看,似乎较难确定。写欧洲的《古希腊旅行指南》(Périégèse)提到过“斯基泰民族”,但是在讲亚洲的作品当中,我们也看到了这个词。比如,梅朗奇拉因人(Mélanchlaïnes)被说成是éthnos Skuthikón,Hekataîos Eurṓpei;姆尔基特人(Murgètes)也一样;相反,伊塞冬人被明确说成是éthnos Skuthikón,但他们是被列在亚洲部分的(Hekataîos Asíai)。由于这种不确定性,斯基泰人似乎成了两个空间之间的人,处在亚洲和欧洲的边界上,这实际上提出了一个问题:两个大陆的界线在哪里?
在《论空气、水和土壤》中,梅奥迪斯湖(Méotis)被认为是欧洲和亚洲之间的界线,而且斯基泰人无可争议地属于欧洲,因为,即使是生活在梅奥迪斯湖周围的萨尔马提亚人(Sauromates),也被说成是“欧洲人”。其他的人(但是希罗多德没有说明是哪些人)认为欧洲和亚洲之间的界线是塔纳伊斯河,或者辛梅里安海峡(Cimmériens)。这些人当中应当有赫卡塔埃乌斯(Hécatée)。迈尔斯以令人信服的方式指出,从南向北,辛梅里安海峡、梅奥迪斯湖和塔纳伊斯河都处在同一条子午线上。最后,重要的是,我们是否赞成这三条界线中的一条,是否同意欧洲和亚洲的分界线是由此向南走向的。希罗多德不接受这种划分,因为他认为相反,欧洲是“沿着另外两个大陆,呈长条状展开的”。这里说的另外两个大陆指的是利比亚和亚洲。由此可以看出,他赞成的分界线不是北—南走向,而是东—西走向,而且这样一来,科尔基斯(Colchide)的法斯河(Phase)就成了很合适的分界线。
法斯河流入“北海”,是亚洲最凸出的半岛的北部界线:“有一个半岛,北边从法斯河开始,顺着本都-尤辛努斯(Pont-Euxin)和赫勒斯滂海峡(Hellespont)的边缘,向海里延展开去,一直到特洛阿斯(Troade)的西吉(Sigée)海角;同一个半岛在南边从米利安德洛斯海湾(Myriandros)开始,向海里延伸而去,与腓尼基毗邻,一直到特里奥皮翁(Triopion)岬角”,在卡利亚(Carie),离尼多斯(Cnide)不远。在第一卷书中,希罗多德说,奇亚克萨国王(Kyaxare)在围困尼尼维(Ninive)的时候,受到一支斯基泰军队的攻打。斯基泰的军队追赶辛梅里安人,却进入了米堤亚王国,而且希罗多德还明确说,从帕吕斯梅奥蒂德(Palus Méotide)一直到法斯河,要走30天。最后,为了报复大流士,斯基泰人派了一个使者到斯巴达,想和斯巴达人结盟,他们提出一项行动计划;按照计划,他们从北部进攻,“沿着法斯河”前进,以进入米堤亚王国。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说,在《历史》当中,欧洲和亚洲的界线是法斯河,所以斯基泰王国肯定是在欧洲的地盘上。
因此,当阿托撒王后(Atossa)催促大流士采取行动的时候,大流士回答说:“我决心在两个大洲之间架起一座桥梁,并发动对斯基泰人的战争。”像这样一场远征的确是十分严肃的事,因为这是波斯大王第一次走出领地,第一次从亚洲到欧洲去。而塔纳伊斯河的确是个分界线;跨过这条河之后,就离开了斯基泰王国:当萨尔马提亚人,也就是娶亚马逊女战士(Amazones)的斯基泰年轻人想找地方定居时,他们便跨过塔纳伊斯河,向北方走了三天。
但是,虽然斯基泰王国在欧洲,可斯基泰人不一定就是“欧洲人”。的确,在希罗多德倾向于赞成的“起源”版本当中,明确说“属于游牧民族的斯基泰人生活在亚洲”,而且是在马萨格泰人的逼迫之下,才去了辛梅里安,也就是去了欧洲。在进入辛梅里安王国之后(从那以后辛梅里安王国就成了斯基泰王国),他们开始追赶辛梅里安人,因为走错了路,把高加索丢在他们右后边,进入了米堤亚王国。他们在米堤亚王国战胜了米堤亚人,统治亚洲达28年时间,“他们使用暴力,而且无所顾忌,破坏了亚洲的一切”:“他们强制每个民族纳贡,而且除了接受纳贡之外,在他们的马队所到之处,他们见什么抢什么。”但是米堤亚人诡计多端,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他们请斯基泰人赴宴,将他们灌醉,使大部分斯基泰人死在他们的刀下。
然而,在第四卷书一开始,希罗多德并没有提到这个插曲,他只是说,经过28年之后,斯基泰人又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地方”。因此,斯基泰人的确是流动的民族:他们从一个空间来到另一个空间;对于他们来说,欧洲和亚洲之间无可争议的分别其实并不存在;他们从一个大陆来到另一个,甚至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到了哪里(在追赶辛梅里安人的时候,他们走错了路):他们是生活在两个空间之间的人。然而,有一点是清楚的,在希罗多德的叙述当中,大流士的战争最终使他们“定居”在了欧洲,成为欧洲大陆的居民;是波斯大王侵犯了这里,而他本来不该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