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斯基泰王国在哪里?
斯基泰是荒漠之地(erēmía),是边塞地区(eschatiá):那是世界的尽头。权力和力量把普罗米修斯带到这里,在宙斯的命令之下,把他捆绑起来。权力说:“我们现在到了偏远之地,正走在斯基泰的地域上,走在无人烟的荒漠上。”阿里斯托芬把“斯基泰的荒漠”这种说法用在了一个人身上:的确,他的喜剧有一个人物,名字就叫“斯基泰的荒漠”(Skuthon eremia),意思是说,他是一个粗蛮的野人,而且没有朋友。很久之后,昆图斯·库尔克(Quinte Curce)又把这个词接过来,让它从斯基泰人自己的口中说出来:在大流士、亚历山大征战斯基泰之后,他也成功地出征讨伐,就在要穿过塔纳伊斯河(Tanaïs)的时候,他接待了斯基泰的一些使节。使节为了不让昆图斯·库尔克去攻打斯基泰,提醒他说,斯基泰王国的空间不同寻常,斯基泰人是不会被抓住的。他们又补充说:“好像连希腊的谚语也嘲笑斯基泰王国的荒僻。而我们却甘愿待在沙漠里,待在没有文明的地方,而不愿生活在城市和富足的农村。”事实上,有好几个这样的谚语:“像斯基泰一样荒僻”,是指“荒僻和极其野蛮”的地方,指“不会种地,不断更换居住地点的人”,“被遗弃的人……”。希波克拉底的论文《论空气、水和土壤》(Des airs, des eaux et des lieux)不可避免地也提到斯基泰,但是他给出了准确的地理定义:“人们所说的斯基泰荒漠,是一个平原,有草地,没有树,略微有些灌溉之水。”因此,这种说法或者用以指一个地方,或者以喻意的方式用来指一个人,但希腊人肯定知道这种说法。作为谚语,它表达的是荒僻、野蛮和偏远的意思。
塔雅达:《阿里斯托芬的形象》,里昂,1962年,第428段(J. Taillardat, Les Images d’Aristophane, Lyon, 1962, paragr. 428)。参照赫西基奥斯的说法,认为Euathlos(也许原籍是斯基泰人)只不过是个“没有朋友的粗人”。
斯基泰的确是远在天边的王国,在北方,在有人居住的世界的边缘,甚至在边缘之外。《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强调了斯基泰王国这种远在天边的特点:宙斯派人押送囚徒来到“遥远的地方”,而且“斯基泰的游牧部落”(hómilos)被描写成围着“死水坑”而居,是“远在天边”的偏僻地方的人(gās éschaton tópon)。对于希腊城邦来说,eschatiá(边塞)是文明之外的区域;“那是远在‘天边’的地区,那里土地贫瘠,环境艰难,人居稀疏,靠近边境的大山,或者就在大山里;那里与边塞毗邻,消隐在城邦领地交接处的大山和森林里,那里只能见到牧人、樵夫和挖煤人。”把斯基泰说成是“荒僻之地”,是相对于“可以居住的地方”(oikouménē)而言,也就相当于把它说成是位于城邦领土边缘的地方。
对这些从埃斯库罗斯一直到昆图斯·库尔克(从公元前5世纪到公元1世纪),一代代人所传承的潜在的知识,希罗多德在《历史》的第四卷提出了质疑。他认为,的确,我们不能只满足于重复说,斯基泰王国是“荒漠地域”(eremia),是“边塞地区”(eschatia),实际上情况要复杂得多;比如他指出,这片“荒漠”里面还有荒漠。斯基泰人不仅不是唯一生活在这里的群体,因为他们也分成好几个民族,而且在这片土地上还居住着不属于斯基泰“种族”的其他一些部落。希罗多德列数了这些部落,清点了各个部落的情况,划出了各个部落占据的领地。用历史学家自己的话说,一个北部民族的系列就这样组织了起来,在这些部落当中,“真正”的荒漠是无可争议的,因为这些荒漠是空间的极限,而且那里是人的语言无法描述的地方;荒漠是在斯基泰王国北部很远的地方,而且越是向北和东北走,景色也就越是荒芜。这后一种说法只能从总体上来看才是对的,但是从地势来看,那里是一片人烟越来越稀少的地方,一直到人们只是听说过的人生活的地域,据说阿里马斯普人(Arimaspes)和格里风人(Griffons)的脚长得像羊蹄子。然而,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人们对“斯基泰人是野蛮人”的观念发生了变化:其他的人野蛮,而斯基泰人并不野蛮。
斯基泰人大概是北方最重要的民族,但是希罗多德认为,他们只是北方的民族之一。的确,他想避免简单化的形象,不愿意只把斯基泰王国说成是荒蛮之地,是远离人间烟火的地方。另外,斯基泰王国不仅仅远在天边,它还在希罗多德对土地的总体表现中占有一席之地。迈尔斯指出,希罗多德在写《历史》的时候,使用了好几张地图,特别是一张爱奥尼亚的地图。然而,这些地图在制作时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对称:世界是以对称的方式,在穿越地中海的“赤道”两侧组织起来的,从赫拉克勒斯的石柱,一直到托罗斯山脉(Taurus),中间还经过西西里岛和德尔斐。北方是寒冷之所,南方是暑热之地;北方的冷和南方的热说明了当地的事物之状况。比如,和斯基泰王国对称的,南部是利比亚,更准确地说是埃及。的确,当冬天来了,鹤便离开寒冷的斯基泰,飞到南方的地区去。不过,对称还表现在尼罗河和伊斯特罗斯河(Istros)这两条令人吃惊的河上:伊斯特罗斯河在北边,尼罗河在南边。希罗多德提出的对称,通过他在作品中的一个假设得到了证明:让我们想象季节发生了颠倒,也就是说,一边是北风之神和冬天,另一边是南风之神和夏天,双方互相交换位置,这样一来,太阳“在穿过整个欧洲的时候,会影响伊斯特罗斯河,就像今天太阳对尼罗河的影响一样”。由此可以得出结论,伊斯特罗斯河和尼罗河离“赤道”的确是等距离的,而且通过从西向东流经的河道,具体体现了太阳光所能到达的极限点,换句话说,那两条河就是爱奥尼亚地图上的两条“回归线”。还不仅止于此。对称的原则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具有肯定无疑的阐释作用。的确,只要我知道伊斯特罗斯河的水道,我就可以通过相似性的原理,推断出尼罗河的水道;采用这个原理,我也可以处理一个令人感到困惑的问题,也就是关于尼罗河的源头的问题,并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正如伊斯特罗斯河发源于凯尔特,“从欧洲的中间流过,将欧洲一分为二,尼罗河也流经整个利比亚,而且与伊斯特罗斯河是一样的”。最后,尼罗河和伊斯特罗斯河不仅在相同的纬度上(这是可以注意得到的),也在相同的子午线上:伊斯特罗斯河流入伊斯特里亚(Istria),而伊斯特里亚面对(antion)锡诺普(Sinope)。尼罗河则流入埃及,而埃及实际上面对山地奇里乞亚(Cilicie),而且从奇里乞亚一直到锡诺普,直线距离要走5天,因此尼罗河三角洲是面对伊斯特罗斯河的入海口的。
一旦提出了这种对称的原则,叙述者便可以根据相同的,或者颠倒的位置模式,来想象埃及和斯基泰王国的相对关系。比如暑热和寒冷各自影响着这些地区,并产生相反的效果。埃及人自认为是最古老的民族,普萨美提克法老(pharaon Psamétique)的实验也认为是这样,而斯基泰人则说自己是“所有的民族当中最后才出现的(nḗotaton)”。一般来说,北部地区是属于无知愚民的地方,而埃及人是掌握十分古老的科学的人。本都的希腊人的确也指出,萨尔莫克西斯(Salmoxis)的历史中确实存在着这一距离:盖塔人(Gètes)是萨尔莫克西斯的同胞,他们认为萨尔莫克西斯是神,而希腊人认为,他只不过是毕达哥拉斯的一个老奴隶,然而,毕达哥拉斯和希腊大部分“圣人”一样,也曾经到埃及旅行,以接受教育。因此,从知识的角度来看,在萨尔莫克西斯和埃及祭司之间,存在着一道鸿沟。相反,埃及人和斯基泰人对外国“文化”(nómoi)的态度是一样的,他们都拒绝接受外国文化,特别是他们都一概拒绝接受希腊的“文化”。况且,在叙述中,战争使他们之间产生了联系:在伟大的征服战争中,辛努塞尔特(Sésostris)到过斯基泰王国,并且“征服了”斯基泰人。他是唯一征服过斯基泰人的人,因为大流士对斯基泰王国的征战失败了。而当斯基泰人驰骋亚洲,使亚洲成为一片焦土的时候,法老却没有让他们进入埃及(通过给他们送礼,通过乞求他们而阻止了他们的到来)。
在埃及和斯基泰王国的对立当中,还有另外一个相似的地方。的确,如果我们像爱奥尼亚人一样认为,亚洲和利比亚之间,是由尼罗河划界的,那我们就应当认为,埃及是一个处在亚洲和利比亚之间的国家。然而,正如我们在后面将要看到的那样,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认为斯基泰王国是处在亚洲和欧洲之间的一片国土。因此,这两个国家都可以被看成“位于两者之间”的国家。
据埃及的祭司说,辛努塞尔特不仅是征服者,也是埃及空间的真正的创造者。的确,在他之前,埃及“到处都是马和马车”,因此,那时的埃及是游牧者的地盘,是完全可以与斯基泰王国比拟的,因为斯基泰就是马车可以到处驰骋、到处都有马在吃草的地方。但是在辛努塞尔特出现之后,马匹和马车都消失了,因为他让人在整个领土上挖了很多运河:“从那以后,埃及虽然是平原地区,却变成了没有办法走马放牧,不能用马车的地方;原因就是那些数也数不清、四通八达的运河。”开始时挖运河是为了给远离河道的城市供水。另外,辛努塞尔特将土地平分给人们,给每个人都分了大小均等的一块地(kleros),并规定了该交的税赋。如果河流冲毁了“均田”(kleros)的一块地,国王会派人来测量地块减少的面积,并确定减少相应的税赋。希罗多德把这种办法看成几何学的起源。换句话说,埃及的空间创造了权力,而权力又把一个走马放牧的地方变成了划分、丈量、分配和纳税的地方。
为了实行这些巨大的工程,辛努塞尔特使用了在征战中抓到的战俘:因此,他是在强行剥削战俘的劳动力。斯基泰人也抓了战俘,但他们对待战俘的方式很不一样:他们会弄瞎战俘的眼睛。的确,希罗多德在非常奇怪的一个章节里解释说,他们弄瞎战俘的眼睛,让他们为母马挤奶;“正是为了给母马挤奶,斯基泰人才把所有战俘的眼睛都弄瞎了;因为,斯基泰人不是耕地的农夫,而是游牧人。”令人感到十分好奇的是,斯基泰人的行为最终都从游牧人的特点中得到了解释,虽然叙述者并没有明确说明“弄瞎人的眼睛”和“游牧人的特点”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不管怎么说,处理战俘的不同方法,的确说明了法老治下的埃及和游牧人统治的斯基泰王国之间的不同。
在辛努塞尔特之前,埃及是个走马放牧的地方,斯基泰人平坦的国土也是可以纵马驰骋的地方,但是在辛努塞尔特之后,埃及以令人吃惊的方式,用人工的办法达到了与斯基泰王国天然的状态相似的程度:“因为,这片领土是平原,有很多茂盛的牧草地和水源,到处都有河流经过,其数量与埃及的运河一样多。”但是,在一种情况之下,河流是某种生活方式(游牧生活)的“同盟”(summáchoi),而在另外一种情况之下,运河使得马车不能再自由行驶,马也不能再随便驰骋:本来河流允许人做的事,运河不让人再做,而且运河强迫人们接受了在法老的权力控制之下的生活。
因此,一方面,权力不可避免地塑造了新的空间;另一方面,权力的“缺席”顺应了自然的空间。但是,这只是简单化的解释。的确,希罗多德两次指出,斯基泰的领土被划分成郡(nome),每个郡由一个郡主领导,也就是说,斯基泰的空间是经过土地的测量和登记的,是受行政管理的。然而,希罗多德用的这个“郡”字和他在谈到埃及的行政管理单元和波斯的省时,使用的词是一样的。因此,有郡的三个国家是:波斯、埃及和斯基泰王国。把这三个国家放在一起,岂不是很奇怪:统治波斯和埃及的,是很强大的王权,对于希腊人来说,波斯大王甚至就是王权的象征,因此也就是专制权力的象征,而专制权力又象征着野蛮的权力,但是,斯基泰王国好像是统治权力“缺席”的地方,那为什么要与埃及和波斯混为一谈呢?这是某个难点的标志:斯基泰人有国王,可他们是游牧人。一个希腊人,对王权有自己的想象,对游牧生活也有自己的想象,那他如何想象游牧人的权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