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于混战中失去知觉的李陵,终于在点着兽脂油灯、烧着兽粪的单于的大帐里苏醒了过来。瞬间,他便对自己的处境做出了判断。或是自刎以免其辱,或是暂且降敌然后再找机会逃走,为的是建立功勋以赎败军的罪责。除此之外别无出路。李陵果断地决定选择后者。
单于亲自替李陵解开了绑缚在身上的绳索,并极尽热情与真诚,厚待李陵。且鞮侯单于注1是上一代犁湖单于的弟弟,是个体格健壮、巨眼赤髯的中年魁梧男子。他坦率地说,自己先前曾跟随数代单于与汉军交战,但未曾遇到过像李陵这样难缠的对手。他甚至还将李陵与其祖父、射石搏虎的飞将军李广相比,称赞李陵的骁勇善战。单于告诉李陵,李广的骁名至今仍在胡地广为流传着。李陵能受到优待,不仅因为他是英雄的后代,更因为他自身也很强大。瓜分食物时,强壮者获得美味,老弱者只能有残羹冷炙,这是匈奴的一贯做法。在这里强者是绝对不会受到羞辱的。因此,降将李陵被赐予了一间毡帐和数十名侍者,并以宾客之礼受到款待。
注1 西汉匈奴单于。为亚洲古匈奴的君主之一,他于前101年接任犁湖单于担任匈奴单于,前96年卒于任。
对李陵来说非常新奇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住的是穹庐毡帐,吃的是牛羊马肉,喝的是酪浆、兽奶、乳酪酒,穿的是用狼皮、羊皮、熊皮缝合而成的裘衣。匈奴人的生活中,除了畜牧、狩猎和抢掠之外,并无其他内容。匈奴是一个既没有城郭又没有田地的国家,在一望无际的高原上,根据河流、湖泊和群山形成了自然边界。除了单于的直辖土地之外,其余的土地被分为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等诸王侯的领地,牧民的移居只能在各自的边境范围之内。虽然偶有村落,但随着季节的变化,人们会追逐着水源和草场不断迁徙。
李陵没有被授予土地,终日与单于麾下的诸将一直跟随着单于。李陵时刻不忘寻找时机刺杀单于,但并没有获得什么机会。因为即便是杀死了单于,要想带着他的首级安全脱逃,也是难于登天。更何况如果在胡地将单于击杀,匈奴一定会将这有损自己颜面的事实秘而不宣,消息也难以传到朝堂之上。于是,李陵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那个几乎不可能的机会的到来。
单于手下除了李陵,还有几个投降的汉人。其中有一个叫卫律的男子,他虽不是行伍出身却被封为丁零王,最受单于重用。卫律的父亲是胡人,但他却生长于长安,武帝时期曾在汉朝为官,因怕被协律都尉李延年事株连,前些年逃走回归了匈奴。毕竟是胡人血脉,卫律很快就适应了胡地的生活,并且他也颇是个人才,因此,经常出入且鞮侯单于的军帐,为其出谋划策。李陵几乎不与投降匈奴的汉人说话,这个卫律也不例外,因为他觉得没有人和他一起做他脑中策划的那件事。而其他的汉人降将之间也关系尴尬而微妙,互不亲近。
单于向李陵请教过一次军事战略上的问题。因为那是对东胡的战争,所以李陵爽快地阐述了自己的意见。之后,单于又一次要求李陵出谋献策,但由于这次是关于对汉军作战,李陵满脸厌恶之色,缄口不言。单于也没有强求他。那之后过了很久,单于命李陵作为侵略代上郡的匈奴军的一名将领随军南征。李陵坚称“不与汉军兵戈相向”,果断地予以拒绝。之后,单于再没有对李陵提出过类似的要求。对他的待遇也一如既往,只是因为爱惜英雄而优待他。总之,李陵认为这位单于是个君子。
单于的长子左贤王是个二十岁刚出头、虽然粗犷但勇气可嘉的青年。对于李陵,他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好感。与其说是好感不如说是尊敬也许更加贴切。那是一种对强者的赞美和敬服,纯粹而强烈。他一开始到李陵这里来,是要求李陵教他骑射。但在骑术方面,他一点儿也不逊于李陵,尤其是驾驭裸马,他的技术远在李陵之上,所以李陵决定只教他射箭。左贤王是个刻苦钻研的弟子。当讲到祖父李广在射箭方面出神入化的技艺的时候,这个胡族青年听得满眼放光。他们二人经常只带很少的随从,一起结伴去狩猎。在茫茫的旷野上,两人随心所欲地纵横驰骋,射猎狐狸、狼、羚羊、野鸡等各种动物。有天傍晚,当两人将随从远远地甩在身后,箭也用光了的时候,突然被一群狼围住。李陵在前,左贤王在后,两人奋力策马冲出狼群,这时一只恶狼突然跃起咬住了李陵的战马屁股。危机之中,只见随后赶来的左贤王挥手一刀将恶狼拦腰斩断。脱险后一看,两个人的战马都已被狼群撕咬得遍体鳞伤,全身是血。就在遇险的那天晚上,大家在帐篷里一边呼呼地吹着热气,一边愉快地享受着用捕获的猎物烹制的美味时,李陵突然对眼前这位脸被火光照亮的年轻的藩王之子产生了一种复杂的类似于友情的感情。
天汉三年秋,匈奴又一次进犯雁门。为了报复,天汉四年,汉朝廷派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骑兵六万、步兵七万出兵讨伐匈奴,强弩都尉路博德领军万余为李广利接应。同时,分别遣因将军公孙敖率一万骑兵、三万步兵出战雁门,游击将军韩说率步兵三万出战五原,开始了近几年来没有过的大规模北伐。单于得报后,立刻将妇女老幼、牲口财产等全部转移至余吾水(今蒙古人民共和国的土拉河)以北,亲率十万精骑在余吾水南岸的大草原迎战李广利、路博德的军队。连战十余天后,汉军最终无奈退兵。拜李陵为师的年轻的左贤王,率另一队人马向东迎战因将军公孙敖,大获全胜。汉军的左翼韩说将军所率大军也一无所获,无奈也退兵了。至此,规模空前的北伐以完全的失败告终。李陵像以往一样没有出现在前线,而是撤退到了余吾水以北。但当他发现自己竟然悄悄挂念着左贤王的战绩时,不由得感到了愕然。当然了,从整体来说,他盼望着汉军能够高奏凯歌。但不知怎的,他唯独不希望左贤王战败。李陵为此感到特别自责和愧疚。
那个被左贤王打败的公孙敖回到长安后,因损兵折将且徒劳无功而被捕入狱。他为自己辩解称“据敌军的俘虏说,匈奴军之所以强悍,是因为从汉朝投降的李将军常常练兵、教授军事战略,以抵御汉军”。即使如此,这也不能成为自家兵败的理由,所以,因将军并没有获得赦免。但汉武帝闻听此事后暴怒不已,将先前已经赦免了的李陵一族复又投入监牢,并将上自李陵的老母,下至其妻、儿女、弟弟全数斩杀。当时陇西(李陵老家是陇西)的士大夫们都以李陵不能以死全节、累及家室为耻。
李陵得知这个消息是在大约半年之后,是一个在边境被俘的汉军士兵告知的。李陵闻听后,突然站起来抓住了那个士兵的领口,一边用力地摇撼着那个士兵一边确认消息的真伪。当得知消息属实后,他牙关咬紧,两手紧握,那个士兵痛苦地挣扎着、呻吟着。原来李陵在无意识间已经掐住了他的喉咙。他手一松,那个士兵扑通一声瘫倒在了地上。李陵看都没看他一眼,飞奔出了毡帐。
李陵在原野上狂奔,暴怒的情绪在他的头脑中卷起了旋涡。他想起老母亲和幼子,心像被灼烧一般,但他没流一滴眼泪。也许是太过愤怒,眼泪也干涸了吧。
不仅仅是这次,迄今为止,汉家朝廷又是如何对待李氏一族的呢?李陵想起了祖父李广临终时的情形。(李陵的父亲李当户在他出生数月之前离世,李陵就是所谓的遗腹子。所以从小培养、教育他的就是闻名天下的祖父李广。)名将李广多次北伐建功,皇上却受身边奸佞蒙蔽,并未封赏李广。就连李广的部下诸将都晋爵封侯,只有清廉的李广,别说是封侯了,始终没有加官晋爵,不得不甘于清贫。后来他和大将军卫青起了冲突。虽然卫青对这位老将军怜悯有加,但他部下的一个军吏却狐假虎威,羞辱李广。气愤至极的老将军自刎于当场。李陵到现在也还清楚地记得得知祖父去世当天自己放声痛哭的情形。
李陵的叔父(李广的三子)李敢的结局又是怎样的呢?李敢因父亲的惨死而对卫青心怀怨恨,他独自一人来到大将军卫青的府邸想要报仇雪恨,打伤了卫青。大将军的外甥骠骑将军霍去病得知后,在甘泉宫狩猎时将李敢射杀。武帝虽知晓事情的原委,却为了包庇骠骑将军,命令对外宣称李敢是撞到鹿角上死的。
和司马迁的情况不同,李陵在受到屈辱时显得更为简单,那就是充满了愤怒(除了后悔没能斩杀单于,然后将其首级拿回长安请功的计划早日实施之外)。他想起了刚才那个被俘汉军所说的“陛下闻听在胡地的李将军练兵以防备汉朝而勃然大怒”。李陵终于明白了。其实造成皇帝这样误解的是同样投降的汉朝将领李绪,原来作为塞外都尉镇守奚侯城,投降匈奴之后经常教授匈奴军军事战略、帮助匈奴练兵。半年前曾跟随单于和汉军对战(虽然不是公孙傲的军队)。李陵想一定是这样的,同样都是李将军,他们把自己和李绪弄混了。
当天晚上,李陵一个人来到李绪的营帐,一言不发,刺死了李绪。李绪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毙了命。
第二天早晨,李陵来到单于的面前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单于告诉他不要担心,只是母亲大阏氏那边会有点儿麻烦。原因是单于的母亲大阏氏虽然年纪很大了,但和李绪却有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单于对此心知肚明。根据匈奴的风俗,父亲去世之后,长子要把亡父的妻妾全部继承过来,当作自己的妻妾,只是生母不在其中。对于生母的尊敬,在极度男尊女卑的胡地也是存在的。因此,单于告诉李陵暂且先去北方躲避一下,等事态平息之后会派人去接他回来。李陵遵照单于所言,带着随从,前往西北部的兜衔山(额林达班岭)暂避风头。
不久,大阏氏病故,李陵随即被单于召回。然而,重新回到单于身边的李陵与之前竟似判若两人。因为之前的他对于匈奴与汉朝的战事绝不参与,而今竟主动要求出谋划策。单于看到这一变化喜出望外,即刻任命李陵为右校王,并将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了他。单于要把女儿许配给李陵这件事以前也提过,但都被李陵拒绝了。但这次李陵毫不犹豫就同意了。此时正好有一支军队要南下劫掠酒泉、张掖一带,李陵便主动请缨随军一起行动。然而,大军此去正好经过浚稽山,李陵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回想起那些跟随自己战死在这片土地上的部下们,行进在这片埋有他们尸骨、沾满他们鲜血的沙漠上,联想到自己目前的境遇,李陵瞬间便失去了与汉军作战的勇气。他称病一个人返回了北方。
第二年,即太始元年,且鞮侯单于去世,和李陵亲近有加的左贤王继承了单于位,称作狐鹿姑单于。虽然已经身为匈奴的右校王,但李陵的内心仍很矛盾。即使被汉朝灭族的仇恨深入骨髓,但李陵还是无法亲自率兵与汉军决战疆场,之前的例子就是明证;虽然发誓不再踏入汉地一步,但即便和新单于有不错的交情,李陵仍然对归化匈奴、安然度过一生缺乏自信。每每考虑到这些让他焦虑的事情时,李陵就会独自骑着骏马奔向旷野。在一碧如洗的秋空下,只有嗒嗒的马蹄声在回响。跨过草原,翻过丘陵……不知奔驰了几十里,当人和马都累了的时候,才在高原上找了一条小河,下到河畔让马饮水。李陵自己仰面躺在草地上,看着纯净、广阔的蓝天,不由得感慨道:“我们都只不过是天地间一颗微不足道的粒子,为何要纠缠于胡汉间的恩义情仇?”休息片刻后,李陵又跨上马背,疯了一般地向旷野深处奔驰而去,直到太阳落山才返回营帐。也许只有疲劳才能让他不再焦虑。
有人告诉李陵司马迁为了帮他辩护而获罪的消息。对此,李陵既没有特别的感激司马迁,也没有觉得他可怜。他虽和司马迁互相认识也打过招呼,但并没有什么交情,李陵甚至觉得司马迁就是个喜欢与人争辩的令人生厌的家伙。再加上现在的李陵在感受他人不幸的时候,都会拼命地和自己的痛苦做比较,即使没到觉得司马迁在多管闲事的地步,事实上也并没有对他感到什么歉意。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陵渐渐地认识到,自己原本觉得粗俗而滑稽的胡地风俗,实际上是非常符合当地的风土、气候的。因为如果不穿兽皮缝制的胡服,就无法抵御北方的严寒;如果不主食肉食的话,人体内就无法蓄积抵抗寒冷的热量;没有永久的房屋、建筑也是缘于他们的生活形态的必然选择。不能因为这些原因就不分青红皂白地贬低胡人。如果想要保持汉人的风俗的话,那么在胡地是连一天也无法生存的。
李陵还记得且鞮侯单于说过的话。单于说,“汉人言必称自己的国家为礼仪之邦,而把匈奴毁谤为无异于禽兽。那汉人所谓的礼仪到底为何物?难道不只是把丑陋的事物粉饰得很美吗?就好利、嫉妒而言,汉人和胡人究竟谁更甚呢?说到好色、贪财之事又是如何呢?除表就里而言,胡人和汉人其实并无二致。只不过汉人知道去掩饰这些,而我们胡人不知道罢了。”单于言及自汉初以来,汉室内部骨肉相残,臣子之间排挤诬陷之事层出不绝时,李陵竟也无言以对。作为一介武夫,李陵对那些烦琐的礼仪也充满了疑惑。在他看来,胡人的所谓粗野坦率要比藏在美名下的汉人的阴险狡诈好得多。李陵渐渐觉得,从根本上断定华夏的风俗是高尚的,胡地的风俗是低贱的,这其实就是汉人的偏见!
李陵的妻子是个十分老实本分的女人,在丈夫面前总是怯生生的,不怎么说话。可是他们的儿子一点儿也不害怕父亲,颤颤巍巍地在李陵的膝盖上爬来爬去。看着这个孩子,李陵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留在长安,最后和母亲、祖母一起被杀害的孩子的模样,怅然失意。
早在李陵投降匈奴的前一年,汉朝的中郎将苏武被扣留在了胡地。
苏武本来是作为和平使节被派来进行战俘交换的。但因为随行的副使介入了匈奴的内部纠纷,使节团的全体成员都被关押了起来。单于并没打算杀他们,而是以死相逼,迫使他们投降匈奴。然而,苏武不仅坚决不降,为了避免受辱,拔刀自刺。对待昏死过去的苏武,胡医的手段倒是非常奇特。据《汉书》记载,胡医在地上挖了一个坑,在坑中点上火,然后把苏武放在坑沿上,踩他的背让积血流出。多亏了这个粗鲁的治疗方式,苏武在昏死了半日之后又活了过来。且鞮侯单于因此对苏武十分钦佩。数月之后,待得苏武身体恢复,单于立刻派之前提到的近臣卫律前去劝降。卫律遭到了苏武的臭骂,觉得非常丢人,无功而返。那之后就是大家已经耳熟能详的有关苏武的各种故事,比如:苏武被囚地窖,旃毛和雪而咽的故事;苏武牧羊的故事;苏武持节不屈十九年的故事;等等,在这里我就不赘述了。总之,就在李陵无奈之下打算在胡地度过余生的时候,苏武已经在北海独自牧羊很久了。
对李陵来说,苏武是二十多年的好朋友,曾经还一起担任过侍中的官职。李陵虽然觉得苏武特别固执,但确实是个很罕见的刚毅之士。天汉元年,苏武出使不久,他的母亲就病故了。李陵还亲自送葬至杨陵。李陵在出征前还听说了苏武的妻子在得知丈夫不会回转后已经改嫁了的传言。那时,李陵对这位妻子的见异思迁感到非常生气。
然而,命运弄人,李陵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投降匈奴。事到如今,他也没有想要再见苏武的想法了。甚至可以说,苏武被流放到遥远的北海,不用与其见面让李陵感到了些许的轻松。尤其是自己的家人被杀,已无心归汉之后,李陵更是竭力回避与这位“持有汉节的牧羊者”见面了。
狐鹿姑单于在继承单于位的几年后,忽然想起了这位父亲最终也没能降伏的不屈的汉使。单于将确认苏武的死活、并劝其降服的事托付给了李陵,因为他听说李陵和苏武是朋友。无奈之下,李陵只好奉命向北海出发了。
沿着姑且水向北行至与郅居水的交汇处,穿过西北方的森林地带,沿着到处还残留着积雪的河岸行进了多日之后,终于在森林和原野对面看到了北海的碧水。居住在此的丁零族向导将李陵一行人带到了一处极其简陋的用圆木搭建的小木屋前。小屋里住着的人因为听到了罕见的人声,十分吃惊,手持弓箭来到屋外。李陵费了些周折才依稀分辨出了眼前这个从头到脚披着毛皮,胡须蓬乱,像熊一样的汉子就是曾经的中厩监注2苏子卿。而面对着眼前这个身着胡服的大官,苏武更是花了很长时间,才认出面前的人就是曾经的骑都尉李少卿。因为苏武并不知晓李陵已经投降了匈奴。
注2 管理中厩的官。汉宫有园,园中马厩叫中厩。掌管皇帝鞍马鹰犬射猎工具的官。
李陵的内心激动,之前不想和苏武见面的那些想法也在瞬间都抛在了脑后。两个人互相凝望着,激动得几乎什么也说不出口。
李陵的随从们在附近建起了几个毡帐,这个人迹罕至之地瞬间变得热闹起来。准备好了的酒菜立刻端进了苏武的小屋,久违了的欢笑声在夜里传得很远,甚至惊动了树林里的鸟兽。
对李陵而言,谈及自己是如何最终投降匈奴的事的确是很痛苦的。但李陵丝毫不加辩解,将事实全都告知了苏武。苏武则是轻描淡写地讲着他这些年可以用凄惨来形容的生活。几年前,匈奴的于王到北海打猎时,曾偶遇苏武。他同情苏武的遭遇,在三年间一直供给苏武衣服粮食之类的应用之物。但于王死后,在冰冻的大地上,苏武只能捕食野鼠以抵御饥饿。他生死不明的传言,应该是他养的畜群被强盗一匹不剩地掠走这件事的讹传。李陵告诉了苏武他母亲去世的消息,至于他妻子抛家弃子改嫁的事,李陵着实是说不出口。李陵一直不解的是,这个男人到底是以什么为目标而活着呢?难道他还在期盼着能够归汉吗?从苏武的言谈判断,事到如今他好像已经全然没有了那样的想法。那么究竟是什么能让苏武一直忍受着这样惨淡的生活呢?单于确保他投降后会重用他,但李陵很清楚苏武是绝不会那样做的。李陵感到奇怪的是苏武为什么没有早早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李陵没有亲手了断自己,是因为不知不觉中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有了不少恩爱和情义;再者说,如今即便以身赴死,也谈不上是舍生取义。但苏武的情况则不同。首先,他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羁绊或拖累;再者,就为汉朝尽忠而言,手持节旄日复一日地在旷野上忍饥挨饿与烧掉节旄愤然自刎这两者间并没有什么区别。最初被抓时毅然拔刀自刎的苏武,现在也不可能是因为怕死才苟且偷生。李陵想起了年轻时苏武的固执,那是一种近乎滑稽的顽固。单于以荣华富贵为诱饵,想让处于极度困境中的苏武屈服。如果苏武就此降服自不必说,即便是因为不堪忍受困苦而自杀的话,那也就相当于输给了单于(或者是输给了命运)。苏武也许就是这样想的。李陵并没有觉得和命运顽强抗争的苏武有任何滑稽荒唐之处。能够坦然面对难以想象的穷困、酷寒与孤独,如果这是固执的话,那这种固执也是惊人的伟大。
李陵惊叹于苏武的坚毅。以前那种多少有点儿不成熟的逞强,现在竟变成了如此令人惊叹的毅力。并且,他没有奢望能再次回到汉朝,也没有期待着汉朝廷能够知晓自己在胡地艰苦卓绝的抗争。他甚至没想过是否有人会将他现在的处境通报给匈奴的单于。他并不在乎是否有人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临终之日,他会回顾自己的一生,对命运付之一笑,然后满足地死去。联想到自己先前也预谋刺杀先代单于,但担心即使砍下了单于的首级,却不能安全地逃离胡地,并且担心汉朝廷也不会听说这件事,所以最终也没有付诸行动,李陵不禁羞愧难当。
随着他乡遇故知的激动慢慢消退,李陵内心里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结。无论说什么,李陵都会把自己和苏武相比。比如,苏武是义士而自己是卖国贼,诸如此类。李陵觉得自己的苦恼与苏武的艰辛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并且,也许是心理作用,随着时间的推移,李陵开始感觉到苏武对自己的态度好像是富人对穷人——知道自己的优越而对对方很宽容、很有度量。衣衫褴褛的苏武眼中偶尔流露出的怜悯之色,让身穿奢华貂裘的右校王李陵觉得比什么都可怕。
在北海滞留十余日后,李陵告别了老友,悄然返回了南方。临走前,他给苏武留下了充足的粮食和衣物。
在北海的那些日子里,李陵终究没有开口说出单于要他劝降的事。苏武的回答不用问,是很明确的,李陵觉得事到如今没有必要用这个劝告羞辱苏武、羞辱自己。
回到南方之后,苏武的形象一直都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与面对苏武本人时相比,分开后的苏武,其形象更加威严而高大。
李陵本身并不觉得自己投降匈奴是正确的选择。但他坚信,如果考虑到自己为国家所出之力,以及汉朝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即便是最无情的批判者都会认为自己归降匈奴是迫不得已之举。但是这儿有一个男人,无论面对怎样“不得已”的事情,他也决不允许有那种自我原谅的“不得已”的想法存在。
饥饿、寒冷、孤独所带来的痛苦,国家的冷漠,自己苦守气节也不会被任何人知道,这些基本上可以确定的事实对这个男人来说,都不会成为他“不得已”必须抛弃气节的事情。
苏武的存在对于李陵来说,既是崇高的训诫,也是焦虑的噩梦。他经常派人去问候苏武,并送去食物、牛羊、绒毡之类的生活必需品。想见苏武和想躲避苏武的情绪经常在李陵的内心里搏斗。
数年后,李陵又一次出发前往北海岸边去探望苏武。途中遇到了守卫北方的卫兵,从他们口中得知最近在边境一带,太守以下的汉朝黎民都身着白衣。民众都穿着白衣,那一定是在为天子服丧,李陵判断是武帝驾崩了。到北海后李陵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苏武。闻听此讯,苏武面朝南方号啕大哭。一连几日,苏武一直痛哭不止,甚至吐了血。面对这种情形,李陵的心情也变得郁闷起来。他当然不是怀疑苏武大哭的真挚程度,而是那样纯粹激烈的悲叹触动了他的心。但他一滴眼泪也没掉。苏武虽然不像李陵那样被灭族,但他的哥哥和弟弟都被逼自杀了。无论怎么考虑,他家都称不上是被汉朝厚待的。但即便如此,仍因武帝驾崩而号啕痛哭的苏武,让李陵第一次发现,以前认为的苏武的固执,其实充满着他对汉朝国土那难以形容的纯粹的热爱(那不是仁义、气节之类从外部强加的东西,而是滚滚涌动的最情同骨肉、最自然的热爱)。
李陵找到了自己和朋友最根本的不同,虽然不情愿,但他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从苏武那里回到南方时,正好遇到汉朝派来的使者。使者是来说明武帝驾崩和昭帝的即位,以及想要与匈奴建立友好关系的——虽然这种友好通常维持不了一年。担任使节的人正是李陵的故人,陇西任立政等三人。
时年二月武帝驾崩,年仅八岁的太子弗陵即位。遵照遗诏,侍中奉车都尉霍光作为大司马大将军辅政。霍光原本和李陵比较亲近,左将军上官杰也和李陵是朋友,二人就商量找李陵归汉。这次的使节特意选择李陵之前的朋友就是这个缘故。
当汉朝使节在单于面前完成了程序方面的工作之后,单于便命令排开筵宴。通常这种情况都是卫律出面的,但这次由于是李陵的朋友来,所以他也被列入参加宴会之列。宴会之上,任立政看到了李陵,但在众多的匈奴首领面前,自然不能直说让其归汉。因此,只能隔着座位对李陵使眼色,并屡次用手摸自己的刀环。李陵看到了任立政,也大体猜到了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只是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动作回应。
正式的宴会结束后,只剩下李陵和卫律等人用牛酒、赌博游戏来为汉使助兴。任立政趁机对李陵说,“目下朝廷大赦,万民都享受着太平的仁政。新帝年幼,你的老友霍子孟、上官少叔在辅佐天子处理朝政”。立政由于忌惮卫律,只是提了霍光和上官杰的名字,想要使李陵动心,并未对李陵明言。李陵闻听后,只是摸着自己已经梳成了椎结的头发,凝视着立政,一直沉默不语。不久,卫律起身更衣,任立政趁机亲切地称李陵道:“少卿啊,这么多年你受苦了!霍子孟和上官少叔让我给你带好。”接着,他打断李陵例行公事式回问那二人安好的话语,“少卿啊,什么都别说了,赶快回来吧,富贵自不待言”。因为刚从苏武那里回来,李陵对朋友发自肺腑的劝告也不是无动于衷。只是,归汉之事连想都不用想,那已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事情了。李陵说:“我回去容易,但回去只怕只能是自取其辱,你觉得呢?”话没说完,卫律回来了,二人又闭口不语了。
宴会结束大家互相告别的时候,任立政若无其事地走到李陵身边,小声地又一次确认李陵是否有回归之意。李陵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大丈夫不能再次蒙羞。”
五年后,昭帝始元六年夏,被认为将在无人问津之地终其一生的苏武,突然可以回汉了。汉昭帝在上林苑中得到来自苏武的鸿雁传书其实只是一个传说。这个传说是为了揭穿单于说苏武已死的谎言。实际情况是,十九年前随苏武来胡地的常惠遇到了汉使,告诉了他苏武还活着的消息,并且教他用这个传说救出苏武。很快就有人来到北海,将苏武带到了单于的大帐。李陵这次是真的动摇了。不管能不能再次回汉,苏武的伟大都是无可争辩的。因此,李陵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天果然在看!”的想法重重地撞击着李陵,令他产生了深深的敬畏。是的,看似不刻意,但“天的确在看着”。虽然李陵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这个叫苏武的人,他所做的事情,会让他那本应该是无懈可击的过去感到羞愧,而他的事迹也将在苏武回国后被昭告于天下,这使得李陵十分受打击。现在自己这种抓心挠肝的懦弱心情难道不是羡慕吗?李陵感到十分恐慌。
分别将近,李陵为老友苏武设宴送别。有说不完的话想说,但无外乎想告诉苏武,无奈投降匈奴时,自己实则心系汉室。然而在自己壮志未酬时被灭了族,一切便都不可挽回了。一说起这些,听上去就会像是抱怨,所以李陵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宴会高潮时,他忍不住起身歌舞了起来:
径万里兮度沙幕
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
士众灭兮名已溃
老母已死
虽欲报恩
将安归
唱着唱着,李陵声音颤抖,眼泪横流。李陵自嘲没出息,但也无可奈何。
苏武相隔十九年后回到了祖国。
司马迁在那之后仍然孜孜不倦地继续着他的著史。
已经决心远离现实世界的司马迁,只作为书中人活着。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再开口的他,借着鲁仲连的舌头喷出火来,或者变成伍子胥自己挖眼,或者变成蔺相如训斥秦王,又或者变成太子丹哭送荆轲。在叙述楚国屈原的忧愤,引用了很长一段屈原要投身汨罗江时所作的《怀沙赋》的时候,司马迁甚至觉得那就是自己的作品。
起稿之后十四年,受腐刑之后八年,在巫蛊之祸和戾太子悲剧发生之时,这部父子相传的著作基本上按照最初构想的通史模样成型了。之后又经过几年的增补、修改,一百三十卷、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的鸿篇巨制《史记》完成的时候,已经是武帝驾崩前后了。
当最后写完列传太史公自序时,司马迁扶着案几怅然若失。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眼睛望着庭前茂盛的槐树,但其实却什么也没有看见。耳朵虽已不那么聪颖,但他还是在侧耳倾听着不知道从院子哪里传来的蝉鸣。是的,巨著完成,得遂夙愿,原本应该高兴的,但空虚和寂寞的感觉却率先袭来。
把完成的著作交给官府,并去父亲坟前报告这件事之前,司马迁还都处在一种紧张而兴奋的状态。但这些都做完之后,司马迁突然陷入了很严重的虚脱状态。就像失去了附体的巫者那样,身心都颓废了下来,刚刚六十出头的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武帝的驾崩和昭帝的即位对这个太史令司马迁的躯壳来说好像都没有任何意义。之前提到的任立政去胡地劝李陵回汉的时候,司马迁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与苏武分别后,关于李陵的记载除了于元平元年在胡地去世之外,没留下任何值得信任的记录。
在很早之前,与李陵关系好的狐鹿姑单于就死了,之后就到了他儿子壶衍鞮单于的时代。但伴随着这位单于的即位,发生了左贤王、右谷蠡王的内乱。阏氏和卫律反目,李陵也被迫卷入了纷争。
据《汉书·匈奴传》记载,李陵在胡地的儿子拥立乌籍都尉为单于,和呼韩邪单于对抗,最终失败。事发于宣帝五凤二年,那时李陵已经死了十八年了。书中只写着“李陵之子”,并没有记录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