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之旅:从心灵哲学到认知科学
没有什么比理解人自身更让人着迷。第欧根尼·拉尔修记载,有人曾问泰勒斯(西方第一位哲学家)什么是最困难之事,他回答:“认识自己。”苏格拉底说:“我确定,随着年岁增长,努力研读生命后,人所能得到的唯一智慧是明了我们已经老迈,活着却对别人及自己全然不认识。是的,尤其是自己。”奥古斯丁曾感叹,计算人心的情感活动比计算人的头发还要难得多。正因为人“擢发难知”,理解人自身才会成为一个难题。人类自有历史以来,就没有停止过理解自身的努力。
早期人对自身的理解始于这样一种思考:活人与死人有何不同?人活着时有感觉、可说话、会思考、能行动,死亡让这一切戛然而止。然而,刚死的人就像睡着一样,身体与活着时没什么两样。如此看来,活人与死人的区别应该在身体之外。按照这样的方式思考,人由中性的身体和活性的X组成,对人自身的理解就是对X的理解。不同文化对X有不同的认定。中国传统文化认为X是“魂魄”,按照道家的说法,人有“三魂七魄”,它们主管着人的精神活动。在希腊及其一脉相承的西方文化中,X被认为是“灵魂”(希腊语psyche,拉丁语anima,英语soul)。在《荷马史诗》中,灵魂被描述成人在战争中遭受危险并且在死亡时失去的东西,人死时它从人身上离开进入地狱,在那里它在死者的阴影下度过痛苦的余生。
哲学诞生后便接过了理解灵魂的重任。早在希腊古典哲学时期,人理解自身的三种范式就已确立。第一种范式是柏拉图的“二元论”。柏拉图认为灵魂属于理念,理念不同于可感事物,存在于可感世界之外的永恒世界,因此灵魂是不朽的。第二种范式是亚里士多德的“形式论”。根据这种理论,灵魂是形式,身体是质料。形式是事物的本质,质料是事物的组成材料,形式和质料不能单独存在,它们一起组成世上的万事万物。由于形式不能脱离质料存在,所以灵魂不能像柏拉图所说的那样脱离身体而独立存在。第三种范式是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原子论认为,所有事物都由不可分割的原子组成,人的感觉源于外部事物的原子和组成我们身体的原子的相互作用。我们之所以能看到外部事物,是因为外部事物不断地发射不同形状的外层原子,这些原子被我们的眼睛所接收,让我们产生了不同质感的经验。大多数后来的理论,在某种广泛意义上,都可被纳入这三种范式当中。
虽然关于灵魂的哲学研究在希腊时期便呈现出系统性,但它发展为一个哲学分支则是非常晚近的事——直到20世纪50年代心灵哲学的创立。
心灵哲学的近代源头可追溯到笛卡儿,他提出了一种可归入柏拉图范式的二元论,包括两个基本主张:灵魂与身体是两种不同实体;灵魂与身体可以因果互动。尽管两个主张在逻辑上是相容的,但合在一起就会产生一个问题:两种不同的实体如何发生因果作用?此即心灵哲学中最为核心的心身关系问题。笛卡儿试图用松果体来解释它,但这只是回避了问题,并未解决问题:在松果体里面,心身是如何互动的?今天我们知道,松果体只不过是大脑中一个分泌褪黑素的普通腺体,并非“灵魂的座位”。
笛卡儿的二元论蕴含了一种认识论的二元论,即身体与灵魂分属两个不同的认知领域,一个可被科学地研究,另一个则不能。这种将灵魂先验地排除在科学之外的做法,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休谟认为,完全可以也应该用业已被证明为有效的牛顿物理学的方法来研究人性,从而建立“人的科学”。这一主张得到穆勒、赫尔姆霍茨、高尔、韦伯、费希纳等人的响应,他们致力于以科学的方法研究人的精神活动。当冯特1879年在莱比锡大学建立起第一个心理学实验室时,一门新的研究“灵魂”(psyche)的学问(logy),即心理学(psychology),便诞生了。
尽管新生的心理学并未承诺所有精神活动都可被科学地研究,但20世纪上半叶兴起的科学主义思潮却让很多人相信必定如此。科学追求客观知识,它的研究对象必然是公开的、主体间的。但精神活动似乎并不满足这一点。我被火烧了一下而感到疼痛难忍,你能体会我痛苦的感受吗?我在思念亲人,如果不告诉你,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此即心灵哲学的另一个核心问题——他心问题。他心问题若得不到妥善解决,以精神活动为研究对象的心理学就不可能是科学的。对他心问题的一个非常极端的解决方案是行为主义。行为主义认为,精神活动就是行为或行为倾向。由于行为是完全公开的,所以根本就没有他心问题,从而心理学完全是科学的。
如果行为主义是对的,那么心灵哲学就是不可能的,因为根本没有灵魂或心灵。但我们坚信自己有心灵,我们品尝痛苦、享受快乐,丰富的内心感受支撑起了我们的内心世界,让我们常常陷入其中不能自拔。这些内心感受的确不同于任何公开的行为或行为倾向。
心灵哲学正是在抵抗行为主义的过程中创立的。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多位哲学家不约而同地提出了一种不同于行为主义的理论,即“同一论”。同一论承认心理性质的实在性,同时认为它们就是大脑的性质。在某种广泛意义上,同一论属于原子论范式,因为它与原子论一样将心灵等同为物质。同一论的一个经典例子是,疼痛就是C纤维神经触发的。但如果这种同一真的成立,一些没有C纤维神经的生物,如鱼类,就不会有疼痛。可日常经验告诉我们,鱼很可能会痛。我们甚至还可以设想,一些生理构造完全不同于人类的生物,如外星人,也会疼痛。这意味着,同一种心理状态可以借助多种物理方式来实现,因而并不同一于任何其中一种物理状态。
同一论的失败,加之20世纪60年代人工智能的强势崛起,让人们产生了借助计算机来理解人类心灵的想法。根据这种想法,人就像一台计算机,身体是硬件,心灵是软件,心理状态就像是计算机的内部状态。由于计算机的内部状态是由输入、输出及其与其他内部状态的关系确定的,所以如果人机的类比成立,心理状态就应该由它与刺激输入、行为输出以及其他心理状态的关系确定。换言之,在系统的初始条件(即系统的输入和初始状态)确定的情况下,系统的状态由这种状态所起的功能(即它所导致的输出和下一个内部状态)确定。故而这种观点被称为“功能主义”。
功能主义是当代心灵哲学最有影响的理论之一,它的一个优点是可以容许多重实现。正如一个计算任务可以由多种不同的计算机来完成一样,同一种心理状态可以由不同的实现者来实现。更为重要的是,功能主义为非还原的物理主义,甚至某些类型的二元论提供了理论支持。按照功能主义,系统的功能状态是从它的实现者(realizer)抽象出来的“高层次”状态,它不同一于(或者说,不能还原为)实现者状态。在某种广泛意义上,可将功能主义归入亚里士多德范式,因为功能状态与实现者状态的关系很像形式与质料的关系。
上述功能主义图景蕴含一个重要问题:“高层次”的功能性质与“低层次”的实现者之间是什么关系?这是功能主义版本的心身关系问题。对此,一些哲学家认为最好的答案是“涌现”(emergence)。涌现被认为是这样一种现象:某些系统在复杂到一定程度时,就会产生一个其组分所不具有的新性质。例如,单个水分子并无黏度,但相当数量的水分子聚集成一团水时,黏度就产生了。同样,尽管任何一个分子都没有心理性质,但当它们以组成人脑的方式聚集在一起时,心理性质就涌现了出来。这样的解释,即使是对的,也显得过于轻巧。黏度如果算是涌现性质的话,它的涌现机制大体是清楚的(源于分子间的引力)。但是,我们完全不知道何种系统以何种方式涌现出心理性质,并且这样的问题明显超出了哲学的范围。哲学通常被认为是一项先验(a priori)事业,它以独立于经验的方式(如概念分析和思想实验)进行研究。尽管近来有一些人在提倡实验哲学,但他们所做的只不过是用问卷调查来检验直觉的可靠性,与涌现机制的科学研究相去甚远。
当人类理解自身的灵魂之旅深入到心灵的内部运作方式时,思辨哲学和实验心理学的局限性便暴露无遗。在800多亿个神经元面前,再精巧的哲学论证、再精细的心理分析也显得粗糙起来,好比拿着一支如椽大笔去写蝇头小楷。意识到人类心灵无与伦比的复杂性,一些人倡议多个学科联合起来共同探究心灵的奥秘,这样的一个学科联盟被称作认知科学。根据斯隆基金(Alfred P. Sloan Foundation)资助的一份报告,认知科学由哲学、心理学、语言学、人类学、计算机科学和神经科学六大学科组成,其任务是填补大脑与心灵之间的空白。
在早期红利的驱动下,认知科学取得了迅速发展,一些令人振奋的成果相继出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哲学家福多(Jerry Fodor)提出的“心灵模块假说”很快就得到了认知科学的确认和修正。根据福多的假说,大脑的边缘系统存在大量认知模块。这些模块具有领域特定性(不同的认知领域对应不同的脑区)、先天性(模块限定了哪些是可以学习的,并保证了不同心灵之间的一些共性)、信息封装性(模块只接收限定的感觉信息)和认知不可穿透性(模块不受自上而下的认知影响)等特点。最新研究表明,大脑的模块化程度比福多认为的要高得多,不仅边缘系统,中央认知系统也存在大量模块,比如颞叶皮层就有专门负责面孔识别的梭状回面孔区(FFA),以及分别负责位置、身体和视觉字形识别的海马旁回位置区(PPA)、纹外体区(EBA)和视觉字形区(VWFA)。但模块必备的性质却比福多所认为的要少得多。领域特定性可能是模块唯一必备的性质。领域是认知功能的输入和输出所适用的集合,如面孔识别属于一个认知领域,字形识别则属于另一个认知领域。领域特定性既可能来自对信息的受限取用(输入限制),也可能来自对信息的受限处理(算法限制),还可能来自中心脑区的连接方式。早在19世纪,心理学家缪勒就发现,感觉器官无论受何种刺激都会产生同种经验,例如,无论是用电流刺激还是用物体打击,眼睛都会有光感。这种现象其实是模块输入限制的表现,可是FFA的领域特定性却不能这样解释,因为人类并没有进化出专门接受面孔刺激的感觉器官,FFA的领域特定性是其内部算法使然。与面孔识别不同,词汇阅读是人类非常晚近才获得的一种能力,晚到来不及进化出一个先天模块来处理它。然而最新研究显示,正常情况下发展成VWFA的脑区已经具备一种连接结构,以至于它在恰当的后续经验的刺激下会专于视觉字形处理。这表明,当一些脑区中的特定信息处理结构(也即其特定连接模式)被不断地用于处理某类信息时,这些脑区就会获得领域特定性。
上述发现加深了我们对心理性质涌现机制的理解。如果一个心理性质被锁定为某个认知模块的产物,那么涌现的奥秘就在模块之中。然则,所有心理性质都是基于模块的吗?泛模块假说认为是的,但意识的信息整合理论认为不是。根据巴斯(Bernard Baars)提出的全局工作空间理论(GWT),跨脑区的信息可以被绑定成一个融贯的整体,形成一个内容可为其他认知系统取用的全局空间。大脑中不同的模块化的无意识信息处理过程相互竞争着进入全局空间,但全局空间的容量非常有限,同一时间内只有极少数能进入,那些进入全局空间的便成为有意识的。辛格(Wolf Singer)等人发现,不同部分的神经元可以以大约40Hz的频率发生共振,共振后它们的信号就会增强。克里克(Francis Crick)和科赫(Kristof Koch)据此认为,神经元的共振将遍布大脑的信息绑定到一起形成了意识。最近,托诺尼(Giulio Tononi)发展出了一个完整的信息整合理论,认为当信息以不断增加的复杂方式连接起来时,意识就涌现了。上述理论的一个共同点是强调跨脑区的信息整合,然而意识的神经相关物(NCC)研究表明,意识的神经基础很可能位于大脑的后部皮层热区,如颞顶汇合区(TPJ)和颞上沟(STS),这些脑区的连接模式及信息处理结构依然表现出领域特定性。
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信息整合理论并不能很好地解释意识的涌现。古德尔(Melvyn Goodale)等人发现,人脑的后顶叶皮层在手眼协调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然而,尽管它所包含的信息的整合度非常高,不亚于大脑的任何其他区域,却没有对意识经验做出丝毫贡献。再者,当代互联网系统和大数据系统的信息整合度都非常高,但我们不会认为互联网或阿尔法零(AlphaGo Zero)具有意识。退一步,即使我们承认存在某种特殊的信息整合,它对意识的涌现来说是充分的,我们也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信息以那种方式整合就会涌现出意识,而不是和别的物理系统一样只产生纯粹的物理现象?这个问题对NCC理论同样成立:为什么NCC会产生非物理的意识,而不只是纯物理的性质?这样的问题如果是有意义的,就可以表明,在意识的物理主义解释中,解释项与被解释项之间存在一条无法填平的鸿沟。
解释鸿沟的存在让一些人退回二元论,甚至是泛心论。泛心论认为心灵是基本的,并且在自然界中普遍存在。历史上,亚里士多德是泛心论的代表(他认为所有生命都有灵魂)。泛心论的当代形式是中立一元论——这种观点认为世界的基本存在既不是物理的也不是心灵的,而是兼具物理与心灵两种属性的中立要素。这些观点虽然避开了解释鸿沟,但它们承诺了一个与当代物理学不相容的世界观,并使心身关系问题重新成为一个难题。
实际上,我们根本无须从物理主义的立场退却。一个富有启发的想法是,既然还原的物理主义和非还原的物理主义都遇到了困难,那么它们很有可能共享了一个有问题的预设,即心理性质的实在性。近来异军突起的错觉论认为,心理实在的预设是有问题的,在其看来,意识,进而有意识的心理性质,都是大脑产生的一种错觉。这乍看近乎荒谬,有什么比意识的存在更为确定呢?疼痛不就是因为我感觉到疼痛吗?正如塞尔(John Searle)所说:“就意识而言,现象的存在就是实在。如果在我看来确实像是我具有有意识的经验,那么我就具有有意识的经验。”但“现象的存在”是什么意思?如果它仅仅意味着一种有呈现力的现象发生,那无异于同义反复。但这并非意识实在论者所说的意思——他们想说的是,存在这样的意识现象,它们呈现出在主体看起来那个样子的特殊性质(如无形的、为主体所独占的、有质感的等)。错觉论想说的是,意识所呈现出来的那些特殊性质并不真实存在,它们不过是大脑产生的错觉。毕竟我们的大脑经常产生错觉——将一根直的半插在水中的筷子看成是弯的,将由各种可见光混合而成的白光看成一种高亮度、低频色彩的单色光。这些错觉源于大脑特定的信息处理方式,是其模块性的侧面体现。
那么,大脑是如何产生意识错觉的呢?意识的注意图式理论(AST)给出了很好的说明。根据AST,复杂神经系统为应对信息输入过多的问题,进化出一种以牺牲其他信号为代价而对特定信号进行深度处理的方法,即注意。由于深度处理的信息具有显著的生物功能(可改变生物体的行为输出,可贮存进记忆以备后用),因此,如何控制注意显得至关重要。按照认知科学的主流观点和心灵哲学的功能主义,心灵是通过表征(representation)来控制对象的。表征是一组关于对象的不断更新的信息,也即关于对象的心理模型。
为了控制注意,大脑进化出一种叫作注意图式(attention schema)的东西。注意图式是关于注意的简略模型,包含了注意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事物到另一个事物的转移,注意的强度变化及其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动力学等信息。但是,为了保证反应速度,注意图式不得不在信息内容上做出牺牲。作为结果,它不包含注意的实现机制和控制机制信息。这样一个不完整的信息集,其实是大脑所给出的对注意的一个歪曲描述。受此歪曲描述误导,大脑会错误地得出结论:“有个无形的东西。那不是一个眼球、一个脑袋或一只手臂。它是非实体的存在。它从一些事项转移到另一些事项,就像光点一样。”当某个物体的表征被整合到注意图式后,大脑就会产生那个物体被光点照亮的感觉,于是便有了关于那个物体的知觉意识。但实际上,大脑中发生的只是一系列信息处理过程。
AST与信息整合理论颇为相似,都认为意识源于大脑的信息处理过程。不同的是,AST不认为意识是真实存在的。通过将意识解释为错觉,AST避开了困扰信息整合理论的解释鸿沟问题,但它会遇到与信息整合理论相类似的他心问题。认知科学的研究表明,人类的大量认知过程是无意识的。在某些情形中,即使受试的FFA处于激发状态,它也报告说没有看到面孔。这就带来一个问题,如何确定信息整合理论所认定的那种信息整合一定会产生意识而不是一个无意识的过程?这是广义的他心问题,它对AST和NCC理论同样适用。广义的他心问题表明,一些认知科学的问题有其固有的哲学维度。如此看来,人类的灵魂之旅还需哲学与科学相伴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