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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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箱

木箱在惊涛骇浪间跌宕起伏,被冲向一个又一个岛屿和海岸,但既没有被岩石撞碎,也没能安然无恙地漂上海滩。

漆黑的木箱内,达那厄哺育着孩子,等待着末日的到来。在这趟颠簸摇晃的旅途的第二天,木箱猛地翻倒,随即传来一声巨响。有好一阵子,木箱一动不动。接着,达那厄听到盖子破裂和被移开的声音。阳光立即涌入,伴随着浓烈的鱼腥味和海鸥的鸣叫声。

“哎呀哎呀,”一个友善的声音传来,“这次收获可不小!”

达那厄和珀耳修斯落入了一名渔夫的渔网。那声音的主人伸出一只有力的手,将达那厄拉出了箱子。

“别害怕,”出手的人虽然这么说,但其实他自己也很害怕,他不知道这一切究竟预示着什么,“我叫狄克提斯(Dictys)意思是“渔网”。,他们是我的伙计。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

其他渔夫围拢过来,羞涩地微笑着,狄克提斯把他们赶开了,说:“让这位女士喘口气。看不出来她累坏了吗?拿点面包和葡萄酒来。”

两天后,达那厄和珀耳修斯来到了狄克提斯位于塞里福斯岛(Seriphos)的家。狄克提斯把达那厄和珀耳修斯领进了自己在沙丘后的小屋。

“我的妻子在生产时去世了,也许波塞冬把你们派来,就是为了让你们代替他们——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手足无措地补充道,“当然了,我并不是希望……我没有要求你们,那个……”

达那厄笑了。这种淳朴善良的环境正适合她抚养孩子,天真无邪是她生命中最缺乏的东西。“你人真好,”她说,“我们接受你的建议,是不是,珀耳修斯?”

“是的,妈妈,都听您的。”

不,这并不是新生儿开口说话的奇迹。此时,十七年的时光已从塞里福斯岛逝去,珀耳修斯已成长为一名优秀、强壮的青年。多亏了养父狄克提斯,如今的他已是一名自信满满、技术娴熟的渔夫了。他能站在颠簸的渔船上叉中一条疾游的剑鱼,还能赤手空拳从急流之中捕捉鲑鱼。他比塞里福斯岛上的其他年轻人跑得更快、扔得更远、跳得更高。他会摔跤,会骑野驴,会给奶牛挤奶,还会驯服公牛。他冲劲儿十足,或许偶尔有点爱吹牛,不过完全值得母亲达那厄为他感到骄傲。达那厄相信他是岛上最优秀、最勇敢的男孩。

图3 达那厄和珀耳修斯从木箱中得救

Jacques Berger, 1806. De Agostini Picture Library / Bridgeman.

对达那厄来说,狄克提斯简朴的小屋格外珍贵,尤其是当她发现这位低调渔夫的兄弟竟是塞里福斯岛的国王帕里戴克缇斯(Polydectes)时。这位小岛的统治者与狄克提斯截然相反,他骄傲、残忍、满口谎言、贪婪好色、挥霍无度、欲念熏心。起初,他并没有特别留意狄克提斯的房客。然而近年来,黑心的他越来越烦躁不安,他爱上了那个男孩美丽的母亲,而她那个傲慢的儿子却是个障碍。

珀耳修斯似乎天生就知道如何干涉这位国王和母亲的交往,这让国王十分恼火。帕里戴克缇斯总是趁狄克提斯外出时登门造访,可珀耳修斯每次都像瘟疫似的阴魂不散:

“妈妈,妈妈,你看见我的凉鞋了没?”

“妈妈,妈妈!快到水洼这边来帮我计时,我要练习水下憋气。”

真的是太烦人了。

终于,帕里戴克缇斯想出了一个能把珀耳修斯打发得远远的法子。他要利用的正是这个年轻人的虚荣心、自尊心和爱吹牛的毛病。

一份前往王宫赴宴的邀请函被发到了岛上所有年轻小伙的手里,说是要为帕里戴克缇斯饯行,因为他决定前去应征皮萨(Pisa)皮萨是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西北部的一座城邦。希波达米亚的招亲对后世的影响一直波及神话时代末期与特洛伊战争之后。国王俄伊诺玛斯(Oenomaus)之女希波达米亚(Hippodamia)的夫婿,这一大胆的举动着实出人意料。正如神谕曾预言阿尔戈斯国王阿克里西俄斯会被外孙杀害,它也曾预言俄伊诺玛斯会被女婿置于死地。为了不让女儿出嫁,俄伊诺玛斯向每位求婚者都发起了战车比赛的挑战,输者必须赔上性命。俄伊诺玛斯应该是当世最强的战车驾驭者了,因为至此已有二十多颗年轻男子的头颅成为赛场周围那一圈木桩上的装饰品。但希波达米亚的美貌和皮萨王国的富有依然吸引着前赴后继的求婚者。

听说帕里戴克缇斯要去一试身手,达那厄非常高兴。这位国王早就让她感到很不自在了,现在惊闻他已“移情别恋”,真是令她松了口气;他还邀请自己的儿子前去赴宴以冰释前嫌,实在是宽厚仁慈。

“受到邀请是咱们的光荣,”达那厄对珀耳修斯说,“别忘了要礼貌地向他致谢。别喝太多酒,嘴里吃着东西的时候别说话。”

帕里戴克缇斯将年轻的珀耳修斯安置在右侧尊位,一杯接一杯地给他灌下烈酒。帕里戴克缇斯将珀耳修斯玩弄于股掌之间,恰如珀耳修斯玩弄一条鱼。

帕里戴克缇斯对珀耳修斯说:“没错,对我而言,这个战车比赛的确是场挑战,不过,塞里福斯岛的名门望族都说要送马给我组队。不知道你和你妈妈愿不愿意也支援点什么?”

珀耳修斯脸红了,家境贫穷一直令他自卑。和他一起运动、摔跤、打猎还有追姑娘的小伙子都有仆从和马厩,珀耳修斯却仍然住在沙丘后头那间小屋里。他的朋友皮戎(Pyrrho)就有一个奴隶,这个人会在酷热的夏夜给皮戎扇风。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珀耳修斯只能睡在沙石上,弄醒他的从来都是螃蟹钳子,绝不会是端着鲜奶的女仆。

“我其实没有马什么的。”珀耳修斯说。

“马什么的?这句话我怎么听不懂呀。”

“除了身上穿的衣服,我什么都没有。哦,对了,我收集了不少贝壳,据说以后可能会很值钱。”

“天哪,天哪!我懂了,这下我懂了。指望你帮忙好像太过分了。”帕里戴克缇斯面带怜悯的微笑说道,殊不知这比讥讽更加刺痛了珀耳修斯的内心。

“可我是想帮您的呀!”珀耳修斯说话的嗓门有点大,“只要能办到,我一定效劳。您说吧。”

“真的吗?嗯,还真有一件事,不过——”

“是什么?”

“不行,不行,这太过分了。”

“您快告诉我是什么吧。”

“我一直希望某天有人能带给我……可我不能对你提这种要求,你只是个孩子呀。”

珀耳修斯一拳砸在桌上:“带给您什么?说呀!我很强壮,我很勇敢,我很聪明,我……”

“你喝得有点醉了……”

“我没有,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珀耳修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用整间屋子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告诉我您想要我带给您什么,我的国王。我一定给您带回来,说吧。”

“好吧,”帕里戴克缇斯无奈地耸耸肩,装出一副仿佛被逼得没有办法的样子,“既然咱们年轻的英雄这么坚持,那我就告诉你我一直想要的东西吧。不知你能否带给我美杜莎(Medusa)的头颅呢?”

“没问题,”珀耳修斯说,“美杜莎的头颅?它归您了。”

“真的吗?你没开玩笑?”

“我凭着宙斯的胡子起誓。”

晚些时候,珀耳修斯踏过沙滩,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发现母亲正等着自己。

“你回来得真晚,亲爱的。”

“妈妈,什么是美杜莎?”

“珀耳修斯,你喝酒了吗?”

“可能吧,就一两杯。”

“你这酒嗝打得……可不止一两杯吧。”

“的确不止啦。不过说真的,什么是美杜莎啊?”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我听说了这个名字,想了解一下。就这样。”

“那么,请你别像笼子里的狮子那样不停地来回走,你乖乖坐下来,我就告诉你,”达那厄说,“美杜莎嘛,据说是个漂亮的年轻姑娘,被海王波塞冬糟蹋了。”《神话》中介绍了戈耳工三姐妹,但是没有单独讲美杜莎是如何从凡人变成戈耳工的。这段故事有很多个版本,达那厄给珀耳修斯讲的版本可能算是流传最广的一个。

“糟蹋?”

“不幸的是,事发地点是女神雅典娜的神庙。雅典娜对这样的渎神之举感到很愤怒,于是惩罚了美杜莎。”

“为什么不惩罚波塞冬?”

“神不能互相惩罚,至少这种情况很少见。他们只会惩罚我们。”

“雅典娜是怎么惩罚美杜莎的?”

“她把美杜莎变成了戈耳工。”

“太惨了,不过什么是戈耳工?”珀耳修斯又问道。

“戈耳工……呃,戈耳工是一种可怕的怪物,它长的不是普通的牙齿而是野猪的獠牙,有剃刀般锋利的黄铜脚爪,头发是蠕动的毒蛇。”

“胡扯!”

“传说就是这样讲的。”

“那‘糟蹋’又是什么意思?”

“别瞎问,”达那厄边说边打了一下儿子的胳膊,“这世上还有两个和她一样的生物,名叫斯忒诺(Stheno)和欧律阿勒(Euryale)。不过,她们生来就是戈耳工,是古老的海洋神祇福耳库斯(Phorcys)和刻托(Ceto)的神明女儿。”

“这个美杜莎也是神明吗?”

“应该不是吧。你想呀,她曾经是人类……”

“好吧……那么如果……就说假设……有人想要猎杀她,会怎样?”

达那厄笑了。“那这个想法可太傻了。她们三个一起居住在某座小岛上,而且比起蛇发、獠牙和利爪,美杜莎还有一个更可怕的特殊武器。”

“是什么?”

“被她瞥上一眼,你就会变成石头。”

“什么意思?”

“就是说,哪怕只和她对视短短一秒,你都会被石化。”

“吓得动不了了?”

“不,是真的变成石头,永远凝固,就像雕塑那样。”

珀耳修斯挠了挠下巴。“哦。原来这就是美杜莎,我还以为是什么体型庞大的鸡或者猪呢。”

“你为什么想知道美杜莎的事?”

“呃,我答应帕里戴克缇斯要把美杜莎的头带回来。”

“什么?你答应了什么?”

“他想找我要匹马,然后呢,不知怎么就聊到了美杜莎,然后我就听到自己说会把她的头带回来……”

“明天早晨一起床你就给我到王宫里去,告诉他你干不了这事。”

“可是……”

“没有可是,我绝对不允许!他在想什么啊?让你去做这种事,太荒唐了。你现在马上去睡觉,把酒醒了。将来再喝酒,一晚上不许超过两杯,听懂了吗?”

“好的,妈妈。”

珀耳修斯乖乖地爬上了床,可醒来时却不那么乖了。

吃早饭的时候,不管达那厄怎么劝,珀耳修斯都不肯改变想法,他宣布:“我要离开这座岛去找美杜莎,我已经在众人面前许下了承诺,这是名誉的问题。我到了这个年纪也该出门旅行了,我要去冒险。你知道我有多么敏捷强壮、足智多谋,所以对我来说这没什么好害怕的。”

“你快说说他吧,狄克提斯。”达那厄陷入了绝望。

狄克提斯用了几乎一上午的时间和珀耳修斯沿着沙滩散步,他们回来的时候达那厄的情绪依然没有平复。

“就像珀耳修斯说的,达那厄,他已经成年了,可以自己做决定了。当然,他找不到美杜莎的,就算美杜莎真的存在也找不到。就让他去大陆那边体验体验生活吧,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也能把自己照顾好。”

之后,达那厄和珀尔修斯进行了一场告别,一方全是眼泪和忧伤,另一方则一直在安抚和做保证。

“没事的,妈妈。你见过比我跑得更快的人吗?我吃不了亏。”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帕里戴克缇斯。永远不会。”

珀耳修斯想,这也算是母亲做出让步了。

狄克提斯用船把珀耳修斯送上了大陆。“不要相信任何给你提供免费东西的家伙,”他警告道,“会有很多人想跟你交朋友。他们也许值得信赖,也许不值得。别瞪着眼睛到处看,显得你是第一次看到繁华的码头或城市似的。要装出百无聊赖又自信的样子,假装一切尽在掌握。别不敢去神示所卜问。”

对这些睿智的建议,珀耳修斯究竟能听进去多少,狄克提斯并不知道。他喜欢这个孩子,更喜欢这个孩子的母亲,这场冒险太过莽撞,他实在不愿和珀耳修斯串通一气。不过,正如他对达那厄所说的,珀耳修斯决心已定,如果告别时大吵一架,珀耳修斯不在的日子将变得更加难熬。

当他们抵达大陆时,珀耳修斯突然发现,狄克提斯的渔船与码头停泊着的大船相比显得又小又寒酸。这个打从会说话那天起就一直被他称呼为“父亲”的男人,突然也显得又小又寒酸。珀耳修斯热切地拥抱了狄克提斯,接受了狄克提斯塞给他的几枚银币。他做出保证,一旦有了值得报告的进展,就会立即想办法给岛上传消息。他站在码头上,耐心地朝狄克提斯和他的小渔船挥手告别,其实内心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探索希腊大陆这片未知的新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