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老味道(第三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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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南一汤

要找到这家小吃店并不难,它在徐家汇路与马当路的交会处,你只要看到人行道上相对集中地停着数辆自行车,又有三五个大汉捧着粗瓷青花大碗在喝汤,就是了。听朋友说,这家店即将关门,得赶紧去喝一碗。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将自行车停靠在它门口,走上两级台阶,在售票台前买了一碗大汤(汤有大碗小碗之分),一两虾肉生煎,一只鲜肉糯米烧麦。我问售票的阿姨:“你们要搬了?”她似乎被这样的问题问得有点烦了:“不知道。”

这里所说的汤,就是上海人特别有意的油豆腐线粉汤。

旧时上海滩街头分布着许多油豆腐线粉汤小摊。经典的做法是这样的,从南货店买来价钱便宜的海蜒头,用纱布扎紧,扔进铁锅吊汤。油豆腐在沸水里焯过,使之发软,并去豆腥味,线粉在水里浸泡过盛在木桶里。俟开市后在灶头上置一口锅,中间用铝皮分隔,汤水沸滚着路人的食欲。堂倌一声叫,师傅即用圆锥形的铁丝漏勺装了一把线粉再烫一下,倒入碗中,另加剪开的油豆腐若干只,淋几滴辣油,撒些葱花,即可上桌了。而这家小吃店里的油豆腐线粉汤作了改良,增加了猪肉馅的百叶包,用纱线捆扎后扔进汤锅里吊汤,盛碗前一剪两段,油豆腐和线粉也如法炮制,另一个不同之处是不放辣油,而是加一勺深褐色的辣酱,再撒一把青蒜叶。红绿相间,风格粗犷,好看。当灶的阿姨作风豪放,主料辅料一律用手抓,倒也好看。也有顾客自己跑到砧板前狠狠抓一把青蒜叶的,阿姨就会叫起来:“要死啦,叫我们吃西北风啊!”

我端了一大碗油豆腐线粉汤在店堂里转了几圈,好不容易找到座位。坐下后,四下望,二十多平方米的店堂里挤了四五张小桌子,撑足也只能坐十几人。有趣的是墙上的景观,贴着如今公共厕所也不屑使用的方块白瓷砖,对着店门挂了一个电钟,过去的老师傅都没有手表,靠电钟掌握时间。门口的作台板上方还张贴着营业执照的复印件。洗碗处的柜子边敲一枚钉子,挂了一本看样子有五六年没人翻过的顾客意见簿。最醒目的是一条王婆式语录:马南一汤,市优无双。

更值得欣赏的是店里四五个阿姨,胳膊粗,腿粗,脸盘大,嗓门大,当然也力大无穷。一阿姨用筷子搛了蒸笼里最后一只烧麦送至我面前,不小心滑脱在油滋滋的桌子上,又滚又弹,这情景真像冲到虞伟亮眼前的皮球,悬了。但阿姨从容不迫,照样给我,我连忙双手盖住盛生煎的盆子。她说:放心吃吧,不会生病的。最后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她才换了一两粢饭给我。

“马南一汤”不如我想象的那般鲜美,但市面上好像也找不到比它更好吃的油豆腐线粉汤了,这就是它生意好的原因吧。粢饭也不错,又白又软,但不是捏成团的,而是挖了一勺装在盆子里。虽然每只搪瓷盆子的搪瓷都有不同程度的脱落,并不妨碍老顾客每人来上一盆,加一碗汤,所费无多,但肯定饱嗝连连。眼前的一切,包括桌椅、师傅们忙碌的身影及射进店堂的一缕阳光,都让我恍惚回到上世纪70年代。

回头客很多,几乎每个人都要问阿姨什么时候搬?搬到哪里去?怪不得阿姨要烦,轮到我也要烦的。最后,我听出来了,月底就要搬了,大约搬到一家菜场附近吧。这里是什么地段?隔一条马路就是刚开盘的淡水湾,每平方米要两万多元。再往北是华府天地,开盘价更高,华府天地东面是新天地。这寸金之地简直是女王王冠上的宝石,房产商宁可放弃老婆也不肯放弃这块肥肉。

吃饱后拜拜,隔壁烟纸店的老板娘在给一条狗洗澡,大红塑料脚盆就摆在“马南一汤”门口,泼出一地的水。老板娘与小乖乖面对面,掬起幸福的笑容。而在这一排房子后面,整片的石库门房子已经拆剩一副副架子了,风一吹就会倒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