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狄公浑身一竦打个冷战,将铜板重又纳入袖中。先是美艳绝伦的花魁,后是丑陋不堪的乞丐,这变化未免太过突兀了。
“老爷!我带来一个好消息!”背后有人兴冲冲叫道。
狄公面上一喜,转身看去,只见马荣一路进来,欣然禀道:“骆县令正在此地!我从客栈出去,走过两条街,看见一班衙役列队站在一顶大官轿前,便上去打问是什么大人物的轿子,结果得知正是骆县令的!听说他已逗留了数日,今晚便要回金华去,我就赶紧回来报知老爷。”
“如此甚好!我在此地与他照上一面,就省得明天还要再跑一趟金华城,也可提前一日回到蒲阳。马荣,你我这就过去,千万要赶在他动身之前!”
二人立时离开红楼,一路出了永福客栈正门。
街上人多熙攘,两旁的饭铺赌馆皆是张灯结彩。马荣一边行走,一边兴奋地左右顾视位于高处的楼台,不时可见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正倚在栏杆边嬉笑闲谈,手中不停摇晃着色彩鲜丽的丝绸团扇。天气仍是闷热潮湿,令人窒息。
下一条街中人声渐稀,走不多远,唯见两排黑漆漆的房舍,每扇大门前只点着一盏灯笼照亮,灯上题写着不甚起眼的小字,诸如“逍遥地”“馨雅坊”等等,原来皆是行院。
狄公急急转过街角。只见一座华丽的客栈门前,十来个轿夫正抬着一乘大轿,一班衙役从旁侍立。马荣走上前去,对那班头说道:“这位是蒲阳的狄县令,烦请通报你家老爷一声!”
班头命人放下官轿,拉开窗帘,朝里面低语几句。
轿门前立即现出一人,正是矮小圆胖的骆县令,身着蓝绸长袍,头上的乌纱帽稍稍歪斜,疾步走到近前,冲着狄公躬身一揖,大声说道:“什么风竟把仁兄吹到这里来了!来得正是时候,别后再晤,不亦快哉!”
“岂敢岂敢,实是狄某之大幸!愚兄从京师而来,正要回蒲阳去,原本打算明天去金华府上拜会致意,并谢过贤弟去年的盛情款待!”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骆县令大声说道,圆脸膛上笑开了花,两撇尖尖的髭须与细细一绺山羊胡不住抖动,“仁兄从我这里买去的那两个女子,居然协助官府破获了淫僧一案[1],说来也是敝县的一大荣耀哩!此事在州内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街谈巷议好不热闹!”
“贤弟过奖了!”狄公勉强笑道,“此番京师之行,正是佛门势力撺掇大理寺召我前去,问了许多有关此案的详情,不过总算令大员们满意而归。你我不妨进去喝上一盅茶,我再细细讲与你听。”
骆县令迅速凑上前来,将圆胖的手掌按在狄公臂上,低声说道:“只可惜眼下不行!小弟我有要务在身,非得赶紧回城不可。另有一件事,怕是还得烦劳仁兄,千万要助我一臂之力!小弟在这里已经勾留了两日,只为有人自寻短见,须得勘查一番。案情倒没甚出奇,死者乃是个青年公子,刚刚考中状元,被授予翰林修撰一职,在回乡途中路过此地,不想竟与一个女子生出纠葛——也是司空见惯之事。此人姓李名廉,是有名的御史大夫李纬经的公子。如今案报尚未写出,不知狄兄可否帮小弟一把,在此耽搁一日,代我了结此案?都是些例行公事而已!小弟实在非走不可!”
狄公思忖一下,虽说并不想在这人地两生之处代庖执事,但也不好一口回绝,于是说道:“骆贤弟有事相托,愚兄自是义不容辞。”
“好极了!既然如此,小弟这就告辞了!”
“等等!”狄公急忙说道,“愚兄在此地一无权柄,你得委任我为金华县衙暂代行权方可。”
“这个好说!小弟此时此地委任便是!”骆县令满口答应,转身欲回轿中。
“还须白纸黑字写下来才成!”狄公无奈地笑笑,“凡事总得依律而行!”
“老天!又得多耽误一阵工夫!”骆县令有些着恼,朝街中左右打量一下,拽着狄公走入客栈的门厅内,立在柜台前抓过纸笔,忽又停手不动,恼怒地咕哝道:“这天杀的官文应该如何写法?”
狄公伸手拿过笔来,迅速书成了一纸授权文书,又取过一张纸,照原样抄录一份,说道:“你我盖上印章,再按过指印,便万事大吉了。你带走这张原件,派手下尽快呈给上司,也就是刺史,这份抄件则由我保留。”
“仁兄真是精于此道!”骆县令感激说道,“想必每日安寝时,也将公文范式压在枕下吧!”
待骆县令盖过印章,狄公又问道:“这里由何人主管?”
“要说乐园的里长,乃是名唤冯岱或是冯泰。”骆县令轻描淡写地说道,“此人精明强干,里里外外都料理得十分妥帖,当地的赌馆妓院全部归他所有,仁兄有事尽管问他。案子具结之后,不拘早晚,派人将案报送与我便是,全凭仁兄定夺!”说罢拽着狄公一路出门,口中又道,“多谢仁兄此番相助,小弟着实感激不尽!”正要上轿时,一眼瞧见衙役正在点亮题有“金华县衙”字样的大灯笼,厉声喝道:“你这蠢材,还不赶紧把灯笼灭了!”又对狄公说道:“小弟只是不想搞得太过张扬!正如孔夫子所言‘为政以德’。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骆县令一头钻入轿内,轿夫们抬起粗重的轿杠置于肩头。忽见窗上的帘子一动,骆县令复又伸出头来:“还请仁兄务必记清那里长的名姓!姓冯名岱,很是干练,你去赴晚宴时便会见到其人。”
“什么晚宴?”狄公迷惑地问道。
“莫非我竟未交待过?却是当地一干名流今晚在白鹤楼设宴请我,自然得劳驾仁兄代我前去,不可折了他们颜面。那里美味佳肴应有尽有,尤其是烤鸭,仁兄不妨好好品尝一回,并替我转致歉意,之所以匆忙离去,皆因有要紧公事耽误不得云云,仁兄自会应付裕如。及到吃烤鸭时,切记要蘸些甜面酱一起受用方佳!”
窗帘重又掩起,一行人消失在黑暗中,跑在前头的衙役既未鸣锣,也未高声喝道,大异往日常例。
“这般匆忙却是为何?”马荣不解地问道。
“显然是骆县令外出时候,金华城内出了什么乱子。”狄公说着,缓缓卷起文书纳入袖中。
马荣忽然咧嘴笑道:“如此一来,我们便可在这逍遥快活之地多住上几日了!”
“只留一天,不可再久。”狄公断然说道,“既然在此地巧遇骆县令,我便省了一天的行程,不想又得用来替他办理公事。如今且回客栈去,我先换过官服,然后再去赴那劳什子宴席!”
二人走回永福客栈,狄公对店内管事道是将去白鹤楼赴宴,需用一乘雇轿。回到房中后,马荣助老爷换上墨绿官服,又戴上乌纱帽。狄公见侍女已将大红床帷拉起,并放了一壶热茶在桌上,于是吹熄桌上的蜡烛,与马荣一前一后出来。
狄公锁上房门,正欲将钥匙纳入袖中,犹豫一下,又道:“我还是将这钥匙留在门上的好,反正又没甚东西需要藏匿!”说罢将钥匙重又插入锁孔内。
二人行至前庭,只见一乘八抬大轿已候在那里。狄公坐入轿中,示意马荣也一同进来。
轿子经过喧闹的街市时,狄公说道:“到了白鹤楼,你进去通报一声,然后便去那赌馆酒肆里四处走走,打探些关于李公子自尽的消息——诸如他在此地驻留几日,见过何人,有多少打听多少。骆县令认为此案简单明了,但是谁又知道到底有何隐情。我自会尽早离席出来,如果你去白鹤楼寻我不着,就回永福客栈里等候。”
这时轿子稳稳落地。二人出了轿门,狄公抬头一瞧,不禁暗吃一惊。只见面前巍然耸立着一座高楼,长长一道汉白玉石阶,共有十二级,左右两旁立着青铜狮子,与活物一般大小,顺阶上去,便是两扇朱漆大门,门上镶有富丽的铜饰,高处悬着一面硕大的镏金牌匾,题有“白鹤楼”三个大字。上头还有两层楼阁,四面皆是木制雕花带檐露台,并用精工细做的镏金槅扇遮蔽在外,飞檐上挂着一排硕大的丝制彩绘灯笼。虽然狄公久闻这乐园中极尽奢华之能事,但也未曾料到竟会一至于斯。
马荣走上前去,大力叩响黄铜门环,只见一个衣冠楚楚的管事出来。马荣通报说狄老爷暂代骆县令掌权理事,现已驾临白鹤楼前,又眼看着老爷被迎进门去,这才快步降阶而下,混入街市上的人流之中。
注释
[1]详见《铜钟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