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位客官,眼看鬼节将至,每年夏季此时,小店最是忙得不可开交。着实对不住你老。”胖掌柜满口致歉,摆出一脸无奈的神情。
柜台前立着一位身材高大的美髯公,一身行旅打扮,穿件简素的褐袍,头戴一顶黑便帽,虽不见佩着官徽标记,却自有一派威仪气度,看去必是为官作宰之人——此类房客前来投宿时,多收他几两银子想也无妨。
美髯公面上掠过一丝怒意,揩揩额头的湿汗,对身旁的彪形大汉说道:“我竟忘了这中元节一事!看见道旁摆有祭坛,本该想到才是。且罢,这已是我们问过的第三家客栈了,不如打消此念,连夜上路赶赴金华县城去。不知几时方可抵达?”
大汉耸耸宽阔的肩膀,答道:“老爷,这可难说得很。我对金华县北边的地形很是生疏,夜间行走更为不易,还得涉过两三道水路。若是能顺利赶上渡船的话,大约午夜前后才可进城。”
就在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的堂倌走过来剪烛花,与掌柜心领神会地对视一下,高声说道:“就让这位客官住那红楼如何?”
掌柜摸摸浑圆的下颏,犹疑说道:“倒是好个所在,方向朝西,即使炎炎夏日里也甚为凉爽。不过里面未曾好好通风过,且又……”
“但凡是空房,我就要了!”美髯公急忙说道,“今日一大早,我二人便出门上路,已走了整整一天。”又转头对那随从吩咐道:“去把鞍袋拿来,再将两匹马交给马夫照料!”
“客官光临小店,不胜荣幸之至,”掌柜又说道,“不过须得知会你老一声,那……”
“多出几两银子不在话下!”美髯公断然说道,“拿簿册来!”
掌柜打开厚厚的登记簿,翻到注明“七月廿八”一页推将过去。那人提起笔来,在砚石上润了一润,写下一行醒目的字迹:“狄仁杰,蒲阳县令,自京师长安返回任所。携一随从马荣。”正要将簿册推回时,眼光落到封皮上,只见上书“永福”两个大字。
“你老竟是邻县的县令老爷,如此贵客驾临,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掌柜谄媚说罢,目送二人的背影远去,却又喃喃自语道,“不妙不妙!这人可是出了名的好事之辈,但愿不会被他察觉……”说罢连连摇头,心中忐忑。
老堂倌引着狄公穿过门厅,前去中庭。只见左右两旁皆是高大的二层房舍,窗内灯火通明,传出阵阵说笑声。“所有客房都已住满,一间也没落下!”蓄着花白胡子的老堂倌口中咕哝一句,恭请狄公出了庭院后面的垂花门。
二人走入一座景致幽美的花园,四面高墙环绕,月光下但见花木葱茏,布局精巧,错落有致,鱼池波平如镜。狄公用衣袖拭去汗水,此处虽是户外,却依然酷热闷塞。右边的房舍中传出唱曲声与笑闹声,还有丝竹管弦之音响成一片。
“居然这么早就开场了。”狄公议论道。
“回老爷,在这乐园之中,唯有早上听不到歌舞声。”老堂倌得意地说道,“将近正午时,所有院内便已开张,之后有迟午饭与早晚饭,然后又是迟晚饭与早宵夜,还备有第二日的早膳,时时处处热闹熙攘,真个是活色生香哩!”
“但愿我住的地方听不见这些响动。今日在道上走了一天,颇觉疲累,明早还要继续赶路,只想早早歇息。那住处想必十分清静?”
“这个自然,老爷,着实清静得很!”老堂倌低声咕哝一句,快步朝前走去,引着狄公拐入一道幽暗的长廊,长廊尽头有一扇高高的大门。
老堂倌举起灯笼一照,只见门板上雕花精美繁复,并饰有昂贵的金漆。他一边抬手推开厚重的门扇,一边说道:“这红楼建在客栈后边,不但可以赏看园林景致,且又十分幽静。”
二人步入一间小小的前厅,只见两边各有一扇门。老堂倌掀起右边的门帘,引着狄公走进一间宽敞的大房,径直走到正中央,先点亮立在桌上的两盏银烛台,然后又将后墙上的门窗逐一推开。
狄公留意到室内有一股浓重的霉味,不过看去颇为舒适宜人。地中央摆着檀木雕花的一桌四椅,原色木面光滑匀净。右边靠墙处有一长榻,对面一张梳妆台,同为檀木所制,皆是上好的古董,壁上悬挂的花鸟卷轴亦为上品。后门出去是一道宽阔的游廊,顶上搭有竹架,大串的紫藤花垂落下来,将三面遮盖得密密匝匝,廊下植有一排茂密的灌木,前方是一片占地颇广的园林,树上高悬着花环为饰,用各色丝绸扎成,上面还有彩灯闪烁。更远处耸立着一幢二层房舍,半掩在绿树丛中,从那边隐隐飘来乐声,除此之外别无响动,果然十分清静。
“老爷请看,这间是花厅,卧房在另一边。”老堂倌恭敬说罢,又引着狄公返回前厅,取出一柄样式复杂的钥匙,打开左侧一扇厚门。
“为何要用如此复杂的门锁?”狄公问道,“室内还要上锁,可是难得一见。莫非你们怕有盗贼不成?”
老堂倌诡秘一笑:“回老爷,来这里的客人,大都喜欢……嗯嗯,不被外人搅扰。”说罢嘿嘿笑出声来,接着又道:“这锁曾被弄坏过,后来重又装上,如今从里外皆能打开。”
卧房亦是陈设华丽。左手边一张大床架,上方覆有帷幔,床前摆有桌椅,对面的墙角处则是面盆架与梳妆台,皆是雕花木制,并涂有鲜亮的朱漆。床帷由厚重的大红织锦制成,地上铺有细密的大红地毯。后墙处只开有一扇窗户,老堂倌推开窗上的遮板,透过铁栅,狄公再度望见了客栈后方的园林。
“此处之所以叫做红楼,想来就是因为卧房中一色朱红?”
“回老爷,正是如此。这红楼已有八十年之久,与客栈同时修建。小的这就派一名侍女送茶水来。不知老爷可否预备出去用饭?”
“倒是没有,在这里用晚饭即可。”
二人回到花厅内,只见马荣提着两只大鞍袋走入。老堂倌悄悄退下,毡底鞋踩在地上几无声息。马荣打开鞍袋,取出老爷的衣袍放在长榻上。此人生得广面丰颌,留着短短一撇髭须,昔日曾以剪径劫财为生,数年前改邪归正,从此为狄公效力左右。他十分精通拳术与角抵,在抓捕凶犯、涉险办案时很是得力。
“今晚你就睡在这张榻上,”狄公对马荣说道,“不过一夜而已,也省得出去四处寻找客店。”
“老爷放心,我定会找到一个落脚之处!”马荣满不在乎地答道。
“只要你不将全副身家都花在酒色二字上便行!”狄公淡淡说道,“这乐园之中,遍地都是妓院赌馆,最是善于诈人钱财的地方!”
“我才不会上当哩!”马荣咧嘴一笑,“不知此处为何被称为乐园仙岛?”
“自然是因为三面环水的缘故。还是言归正传!马荣,我们刚到此处时,见过一座石拱桥,你可还记得那桥的名字?却是叫做‘转魂桥’。要说为何会有此名,正是由于这里到处是一派癫狂淫乐之气,来客们受此熏染,常会摇身一变,沦为行事鲁莽的败家子!你那京师里的舅父刚刚过世不久,留给你一笔不菲的遗产,是不是足有两锭黄金?”
“一点不错!老爷只管放心,我定会好好收起那两只元宝,碰都不碰一下!等到将来告老还乡了,还指望用它来买房买船哩。不过我这里另有两锭银子,倒是可以拿来试试手气!”
“明日早饭前,你须得回到此处。我们要是早早动身,花上两个时辰,便可横穿金华县北,赶在正午时抵达县城。我非得前去拜会好友骆县令一趟不可,如果路过金华而不去造访,未免有失礼数,完事后便一路驰回蒲阳。”
马荣躬身一揖,恭祝老爷晚安。这时一个形容妩媚的妙龄侍女进来送茶,马荣与她擦身而过时,不禁眼中一亮。
“我想去外面廊上用茶,”狄公对那侍女吩咐道,“晚饭一旦准备停当,你也送到那里去。”
侍女退下后,狄公出门踱至廊前,在小圆桌旁的竹椅上落座,舒展一下僵硬的两腿,呷了一口热茶,回想起在京师长安中勾留的半月,心中颇觉满意。此行原是为了去年在蒲阳办过的佛寺一案[1],自己被大理寺特意召去详问枝节始末,如今诸事已了,只想早日返回蒲阳,不料途中遭遇洪水,不得已取道金华绕行,不过也只是耽搁一天而已。虽然这乐园中的轻佻浮华之气十分可厌,但能在上等客栈中寻到一个如此清静的住处,也算颇为侥幸。狄公暗自盘算即刻就去洗浴一番,再吃一顿便饭,然后便早早上床歇息。
狄公正欲靠坐在椅背上,忽然浑身一凛,隐约感到有人正盯着自己,连忙转头回望,背后的花厅中却空无一人,随即起身行至卧房的窗前,隔着栅栏朝里一瞧,亦是空空如也,又走到栏杆旁,朝游廊边的一排灌木中仔细看觑,阴暗之中也未见有任何动静,不过闻到一股异味,似是枝叶腐烂的气息。狄公重又坐回椅中,想必只是自己心中作怪而已。
狄公将座椅移近栏杆,朝园林后方望去,只见枝叶间有彩灯闪烁,看去十分悦目,然而自家心境已改,不复方才的舒畅愉悦。溽热的空气愈发闷塞,园林中游客已然散尽,看去空旷阴森,几乎有些怕人。
这时右手边的紫藤花中发出窸窣之声,狄公不由吃了一惊,急忙转头看去,朦胧中似是一个女子立在游廊尽头,被低垂的大串蓝花遮去了半个身子。狄公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重又回头望向园林,口中吩咐道:“且将饭菜搁在这张小桌上。”
话音落后,却闻得咯咯几声轻笑。狄公不禁愕然,再度望去,方才看清来人并非送饭的侍女,却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穿着薄薄的白纱长裙,一头乌发披散在背后。狄公懊悔说道:“在下出言冒失,还请勿怪,我只当来的是店内侍女。”
“虽是一场误会,却听得人心里好不是滋味哩!”那女子开口说道,语声文雅悦人,略一弯腰,从紫藤花下袅娜走出。狄公这才留意到在她身后的栏杆尽头处有个三柱门,下面应是一行台阶,直通向客栈旁边的小径。女子款款走上前来,细看竟是美艳绝伦,一张鹅蛋脸面,鼻梁纤秀挺直,一双杏眼顾盼流光、勾魂摄魄,身上裹着湿漉漉的轻纱薄裙,露出下面白玉凝脂一般的肌肤,身段亦是曼妙玲珑,手提一只四方形妆盒来回摇摆,行至栏杆前俏立当地,对着狄公放肆地上下打量。
“想必小姐也误会了,”狄公不觉有些着恼,“须知这里是私人住处!”
“私人住处?这位先生,对我而言,这乐园之内哪有甚么私人住处!”
“你又是何人?”
“我乃是这乐园之中的花魁。”
“原来如此。”狄公轻捋长髯,缓缓说道,心想这番邂逅真是好不尴尬。以前曾听人说过,在出名的风月场中,当地名流每年都会推选出一位色艺最佳的名妓,封为花魁,得此名号者将被视作班头行首,地位最高,通常歌舞弹唱无一不精,这片风月场的品级之高下,也取决于花魁的容貌才艺。如今不但得将这衣着不雅的女子赶紧打发走,还得小心不可唐突了佳人。狄公想到此处,彬彬有礼地问道:“在下得遇花魁,实乃三生有幸。不知小姐为何竟会现身此处?”
“只是偶然路过而已。园林那边有一家大浴堂,我刚刚浴后出来,想从这游廊上抄个近道。左边的松林之上便是我的住处,就在永福客栈一侧,还以为红楼里没人入住哩。”
狄公目光犀利地扫了女子一眼,“我倒是觉得你似乎早已站在那厢,盯住我观望多时了。”
“我可没有窥看他人的癖好,倒是他人常常窥看于我才是。”女子傲然说罢,忽又面露惧色,朝敞开的花厅门内迅速瞥了一眼,蹙眉问道,“你说我暗中窥视你,这荒唐的念头从何而来?”
“只是隐约觉得似乎有人在暗中观望。”
女子紧紧身上的长裙,透明的薄纱下,露出丰盈妩媚的胴体。“说来好生古怪,我一路走到这里时,竟也同有此感,”略略自持一下,又用嘲讽的口吻说道,“不过我也并不在意,被人跟踪早已是家常便饭了!”说罢大笑起来,声音如银铃般清脆,却又蓦地收住,面上随之变色。
狄公连忙转过头去,方才也已听出一串娇笑中夹杂有一声怪笑,似是从卧房的窗边传来。女子喉头一咽,屏息问道:“谁在那间屋里?”
“并无一人。”
女子迅速扫视一下左右,转而凝望着远处的二层房舍,此时乐声已止,传出阵阵喝彩与哄笑。为了打破这尴尬情状,狄公随口说道:“有人似是正在那边宴乐。”
“那里是仙园饭庄,楼下供应美味佳肴,楼上则是……更有销魂的去处。”
“且罢,在下机缘巧合,得遇乐园花魁,幸何如之。只是今晚另有安排,明日一早还得继续赶路,怕是无缘再睹芳容,实为大憾。”
女子并未转身离去,却将妆盒放在地上,两手交叠枕于脑后,身子略朝后倾,越发凸显出高耸的双峰与纤腰丰臀来。狄公无法不留意到她浑身上下不见纤毫毛发,名妓娼女们常是如此打理,于是迅速掉头不顾。只听女子徐徐说道:“比起方才,你愈发不敢盯着我多瞧了,可是如此?”见狄公尴尬无语,似是颇为得意,过了半日才垂下两手,沾沾自喜地接着又道:“此时我并不急着回去,今晚将有宴席为我设下,有个痴情郎特意为我而来,让他稍候一时倒也无妨。跟我讲讲你的来历如何?居然留着那么一大把长胡子,看去好不威严,想来应是一位京官了?”
“非是如此,只是地方胥吏而已,与你那些声名显赫的裙下之臣比起来,实在无足轻重!”狄公说罢,站起身来,“在下此刻须得出门一趟,不敢耽搁小姐太久,小姐想来也该回去梳妆打扮了。”
女子闻听此言,两片红唇一撇,露出轻蔑的冷笑:“好一副惺惺作态的正人君子相!你那副嘴脸方才我已见过,我这浑身上下你也是尽收眼底,又何必假装无欲无求!”
“对我这般无足轻重之人,”狄公冷冷说道,“如此念头,纯是痴心妄想而已。”
女子眉头一皱,狄公这才注意到她唇边有几道纹路,流露出残酷之意。
“还真是痴心妄想!”女子尖刻地说道,“起初我还以为自己挺中意你那副悠闲的态度,如今才算明白过来,原来你对我根本毫无兴趣。”
“这话在下可当不起。”
女子恼羞成怒,一张俏脸涨得通红,离开栏杆,从地上提起妆盒,厉声说道:“你这区区小吏,竟然也敢瞧不起我!不妨正告你一句,就在三天前,有个从京师长安来的贵公子,能诗善文,大名鼎鼎,正是为我而自寻短见了!”
“看去你并无悲悼之意!”
“为我惹出事端的痴汉子不知已有多少。”女子刻毒地说道,“要是挨个儿悲悼起来,只怕我后半辈子都悲悼不完呢!”
“劝你莫要如此妄言生死,”狄公正色说道,“鬼节尚未告终,阴曹地府的大门仍然敞开,死者的魂灵就在你我左右。”
这时从远处的房舍中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二人忽又闻得一声低低的狞笑,似是从游廊下面的灌木丛中飘出。女子面上一阵扭曲,冲口叫道:“我早已受够了这个鬼地方!谢天谢地,很快便可以远走高飞了,再也不必回来。有个大官人将要为我赎身,他不但家财万贯,还能吟诗作对,不日我便会成为县令夫人。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只想恭喜小姐,还有那位官人。”
女子微微躬身致意,怒气显然平息了不少,转身欲走时又道:“那人自然是交了好运!不过他家妻妾可是未必。过不了几日,便会把她们一个个逐出门去!我可不惯与人分享一个男子的情意!”说罢姿态婀娜地走向游廊另一头,拨开紫藤花消失了踪影,那边定是也有一道下行台阶。佳人倩影倏尔不再,身后徒留一股名贵香露的淡淡芳馨。
忽然,这股余香被一阵令人作呕的腐臭盖过,正是从游廊前的灌木底下发出。狄公朝栏杆外一瞧,不由吃惊地朝后倒退一步。
只见树丛中立着一个患有麻风病的乞丐,形容十分可怖,全身枯瘦如柴,披着肮脏褴褛的破衣,左半边脸肿胀成一个巨大的脓包,左眼业已无存,只剩下一只右眼,恶狠狠地盯住狄公,破衣下伸出一只变了形的手爪,手指亦是残缺不全。
狄公急忙从衣袖中摸出几枚铜板。这些可怜人别无他法,只能以乞讨来苟延残喘,勉强度日。不料那病丐并未接过,只是歪斜着青紫的嘴唇冷笑一声,口中咕哝一句,转身消失在树丛中。
注释
[1]指普慈寺淫僧案,详见《铜钟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