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耻感和自豪感
羞耻感和自豪感情绪丛是童年及一生的核心情绪体验。尽管在成年人心理病理学中,长期存在的羞耻感的重要性已得到广泛重视,但是在大多数童年期情绪发展理论中,羞耻感和自豪感并没有得到充分关注(通常这两者都只是被顺便提及)。作为“自我意识”或“自我评价”的情绪,羞耻感和自豪感较其他情绪(比如焦虑、悲伤或愤怒)更直接和即时地反映了儿童的自我感知。儿童减轻羞耻感的需要和保持或恢复自豪感的需要,是情绪健康的基本动机原则和必要组成部分。
人的一生中,其个人的失败或缺点,特别是公开暴露的缺点,都会引发羞耻感。在儿童期、青少年期、成人期,羞耻感情绪丛包括了一系列主观体验,从轻微的尴尬到令人深感痛苦的羞辱感、孤独感和自我憎恨。伊扎德(1991)引用了达尔文的观点,即羞耻感常常被“责备、指责和嘲笑”(p. 338)所激发。儿童在遭到社会拒绝时,在没有能力学习时,在竞争失败时,在被欺负、侮辱(Gilligan,2003)或奚落时,在他们寻求所尊敬的长辈的接纳和认可却遭到批评或“贬低”时(Gottman, Hooven, and Katz, 1997),都会感到羞耻。许多引发羞耻感的经历,比如被排斥或嘲弄,是尤为痛苦的,这种羞耻感难以消除。
羞耻感的典型主观体验是被暴露感、自卑感或无价值感,是退缩感和自我意识的增强(Barrett,1995; Izard,1991)。与羞耻感相关的典型行为倾向是隐瞒,我们都试图隐藏或掩盖让我们感到羞耻的事物。自豪感是羞耻感的对立面。与自豪感相关的典型行为倾向是“向外”运动,有意表现和告诉他人,以展示或“炫耀”。自豪感的表现在行为和想象力两方面都是向外扩展的,而羞耻感的表现在身体姿势、思想及想象力方面都是向内收缩的——儿童在设定目标和考虑自己可能做到的事情时都是如此。
H. B.路易斯(H. B. Lewis,1971;1989)在一篇有影响力的对羞耻感和内疚感的现象学分析中指出,羞耻感是由失败经历所引发的,性失败、竞争失败、道德失败或过失,以及社会拒绝。路易斯认为,我们对“做了或没做的事”感到内疚;相反,羞耻感包括“全部的自我,是对他人对自我的蔑视的间接感受”(1989, p. 40)。路易斯概括性地阐述道:“羞耻感和内疚感都是由于依恋系统感受到威胁而发出的情感-认知信号,这两种情绪都驱使个体去修复和维系情感纽带。”(p. 36)虽不能说全部,但有些羞耻体验,同样也会激起一种本能的、强烈的报复性愤怒,路易斯称之为羞辱的愤怒,科胡特(1972)将之形容为自恋的暴怒。
在另一个不同的分析中,魏斯费尔德(Weisfeld,1997)主张,从进化的角度看,羞耻感和自豪感代表了同一情绪系统的两极,源自社会地位的本能呈现。魏斯费尔德认为,身体姿势和声音所表达的羞耻感源于在竞争中传递投降的信号,从而可以保全失败者的性命,不至于遭受更多的攻击,还能引发公共支持。竞争失败(也可能是社会排斥)也许是羞耻感体验的原型,竞争成功也许是自豪感体验的原型。
继达尔文之后,魏斯费尔德指出“自豪感和羞耻感有相反的典型表达方式”(p. 428)。“自豪的、成功的人看起来热情洋溢、引人注目,他们目光直视,特别是在说话时,他们的举止也显得很放松。他们需要人们的注视”。在这一分析中,自豪感由优势地位的表现进化而来,并且一直都在表现着优势。男孩子毫无掩饰地吹嘘胜利,成功的成年男人或多或少的社会性展示(以及父母和祖父母对子孙后代所取得的成就的炫耀),都是自豪感的本能表达。
吉尔伯特(2003; Gilbert and McGuire,1998)提出了一种类似的有关羞耻感起源的进化论。吉尔伯特认为,自豪感和羞耻感都源自对自己战斗能力的持续评价,在当今社会则表现为我们对自己的社会吸引力的监控——我们引发他人的肯定和接纳的能力、保持辨识度的能力、被他人喜欢的能力。在这种出于本能的“被喜欢、肯定和重视”的竞争中,羞耻感则是我们失败的信号。因此,羞耻感的作用就变成了“……一个内在自我受到威胁和挑战的信号”(Gilbert,2003, p. 1205)。尽管对羞耻感的理解有着悬而未决的差异,但魏斯费尔德坚称的“我们时时预期自豪感和羞耻感并相应地塑造我们的行为”(p. 426)无疑是正确的。
羞耻感可能还有其他重要的社会功能。因为对蔑视或否定的预期会引发羞耻感,伊扎德(1991)认为,羞耻感可能会促进从众行为及社会团结,包括承认权威和优先地位,接受集体标准。伊扎德主张,“避免羞耻感是促进社会依从行为和个体责任感的强有力动机”(p. 341)。
在对一些暴力罪犯进行密集访谈之后,吉利根(J. Gilligan,2003)提出:“暴力行为的基本心理动机或原因,是防御或消除羞耻感和耻辱……用与之相反的自豪感替代羞耻感”(p. 1154)。吉利根认为,“羞耻感是导致暴力的病原体,就像结核菌导致结核病一样,只不过这里暴力的原因是一种情绪,而不是某种微生物。”(p. 1155)
M.路易斯(M. Lewis,2003)报告了羞耻感典型的行为和身体姿势:身体塌缩、肩膀垮下、目光低垂或者犹疑。如果在实验中让3岁的儿童在完成简单任务的过程中遭受“失败”,那么你已经能在这些儿童身上看到前面提到的现象。卡根(J. Kagan,1984)观察了不同文化中的2岁儿童,发现当这些儿童无法重复他们看到的一系列行为时,他们会抗议并哭泣,这很可能是羞耻情绪的前身。肖尔(Schore,1998)则认为,儿童应该在更小的时候,或许早在出生的第二年就体验过羞耻感,这种羞耻感是对他人否定的一种反应,或者是当儿童与照顾者面对面互动,无法引起照顾者的愉快情感(比如一个微笑)时会有的反应。由于运动协调困难或语言发育延迟而阻碍了生理或语言能力发展的儿童,通常更可能在童年早期就体验到某种羞耻感。之后,儿童可能体验到的是学习困难,特别是学习阅读时遇到的困难,会诱发强烈的羞耻感。有共情能力的成人(或儿童),甚至是有共情能力的黑猩猩,都能识别这种情绪状态,并会本能地提供安慰(DeWaal,2001),试图缓解孩子的羞耻感。
有关自豪感的形成也有诸多争议。据观察,18个月大的婴儿就已经会在完成一项任务后微笑,卡根(1984)将之称为“征服微笑”,甚至更小的婴儿在对环境产生影响或练习一些技能时也会表现出愉快和高兴(Stipek, 1995, p. 237)。也许这些成功的体验或“实现目标”是自豪感的前身或早期形式。然而,大多数发展理论家将这种高兴和自豪感加以区分,他们的依据是自豪感需要有自我意识或自我反馈的评价。在2~3岁的儿童身上可以观察到明确的表达自豪感的现象(比如在成功地完成一项任务之后,儿童会微笑并看向成年人;Stipek,1995)。
儿童对自豪感或羞耻感的预期在他的情绪与行为调节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些自我评价过程(儿童感受到自己“擅长”和“不擅长”什么,他们被喜欢还是被讨厌,被欣赏还是被蔑视)是持续存在的,贯穿整个童年直至整个一生,是我们有意识的自尊感的基本构成部分,或者是“内隐的自我态度”(Conner and Barrett,2005)。儿童对自豪感或羞耻感的预期决定性地影响着他们对那些主动寻找或回避的场合的选择,以及朝着目标不懈努力的能力。魏斯费尔德指出,羞耻(我们对失败的情绪反应)会让人泄气,自豪(成功的结果)则让人“士气大增”(p. 432)。当儿童焦虑时,他们通常是对可能会感受到的羞耻感到焦虑。长期的羞耻感极容易致病,导致回避、抑郁、退缩,青少年会更渴望减轻或消除这种痛苦的心理状态。
维持或恢复自豪感的需求的满足是心理健康的必要条件,也是让个体一生中无论在私人生活还是社会政治生活中都能保持基本积极性的重要因素。在童年期并持续一生,我们都需要庆祝我们所取得的成就(或许也包括感到比别人更优秀)。减轻羞耻感以及恢复自豪感的经历,这些赋予人地位、尊重,让人被仰望、成为“最佳”的经历——都成了我们性格和行为中相当重要的核心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