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进入腊月,天就冷得出奇,河里的冰早已厚得撑得住人、擎得了车,掉得见不到一片叶子的树寒风中瑟瑟地抖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听着心都烦。如同恶劣的天气一样,马三春的心情近几天糟透了,先是铺子里的大师傅魏三湖请假回乡奔丧,几天后找人捎信回来说,日本人从他们家乡包抄海东城时,血洗了他们村子,打死了他的父母、打残了他的哥哥,他不能再回铁匠铺干活了,以后还回不回来,实在说不准。其次是派往外地购货的大车路过海东城时被日本人扣留了,托人请当地的维持会长出面斡旋,人虽然放回来了,但货物却被没收了。大师傅迟迟未归、原材料又供应不上,铺子里基本上处于停工半停工状态。更可气的是,十拿九稳能够拿下的顺达杂货公司的订单竟然让刘福成给搅和黄了,气得马三春看谁都不顺眼,见谁都想骂一顿。
马三春闷闷不乐地喝着茶,有人进来禀报说燕子山抗日义勇军司令王山岗前来拜会,问马三春见还是不见。“不见!谁也不见!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见!”话音未落,王山岗竟笑呵呵地进来了。
“大掌柜的好大火气呀!不会是因为山岗前来讨扰吧?”马三春虽对王山岗未经同意就擅自进来十分反感,但考虑到他领导的队伍近来发展迅猛、说不上哪天就成了气候,贸然得罪恐对自己不利,便强装笑脸搪塞说自己正与小女儿斗气,不是冲着他王司令去的。马三春知道王山岗还是为上次之事而来,一上来就先把王山岗的嘴堵住了,让王山岗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对此,王山岗十分生气,他毫不客气地把马三春数落了一番。他说日本人已经打到家里了,全国上下都在轰轰烈烈地开展抗日救亡运动,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瑞祥作为六十里铺最大的商号,却对轰轰烈烈的抗日救亡运动无动于衷,他请马三春扪心自问一下,这样做是否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民族大义……本来就憋着一肚火的马三春“腾”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指着王山岗的鼻子吼道:“我瑞祥铁艺铺合法经营,童叟无欺,不拐不骗,我哪里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你随便扯出一面旗子,就强征强要,这跟土匪有何不同?你口口声声抗日救国,时至今日,你们抗过什么日?杀过多少鬼子?”王山岗脸憋得通红,大声说道:“恕我直言,如果不把日寇赶出中国,你瑞祥铁艺铺就甭想安稳做生意!”王山岗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马三春朝离去的王山岗“呸”了一声,骂道:“什么东西?这世道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学教师出来逞能!我瑞祥铁艺铺不偷不抢,合法经营,谁来了,也得让我们做生意。”
马三春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儿子马晓平一步闯了进来:“爹,你不应该对人家王老师横眉竖眼的。人家王老师说得对,日本人漂洋过海大老远跑到中国来,不就是为了抢东西、祸害咱们中国人吗?不把这伙强盗打服打趴下,中国人就甭想过舒坦日子,咱家的铺子也甭想开安稳了!”马三春跟王山岗争吵的时候,马晓平就站在门外,两个人的话他听得真真的。马三春把眼一瞪,呵斥道:“你懂什么?日本人那样厉害,连国军都不是对手,他一个小学教师一没扛过枪、二没开过炮,就凭他们几个鸟人、几口破刀就能杀得了鬼子?我呸!再者说了,就算他真敢打日本人,那武器我们也不能造,如果造了,让日本人知道了怎么办?咱这铺子还开不开?头上这颗脑袋还要不要?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如果中国人都像你这样,这也不敢那也害怕,日本人就甭想被赶出中国了!”马晓平红着脸嘟嘟囔囔地走了。马三春一共生育了四个儿女,大女儿、二女儿早已出嫁,儿子马晓平三年前也跟当地一个大户人家的闺女成了亲,家中唯有最小的女儿还没有成婚,马三春跟亲家商量,准备来年选个好日子把孩子的婚事给办了。马晓平虽是马三春的儿子,但性格与父亲不太一样。马三春好静,整日板着个脸,平时很难见到笑模样。马晓平好动,喜欢凑热闹,对铺子里的事务不太感兴趣。王山岗公开打出抗日义勇军大旗后,马晓平就背着父亲偷偷加入了老师领导的义勇军,白天在铺子里干活,晚上跑到王山岗哪里学文化、练武术、研制武器。
农历腊月二十四是北方人的小年,家家户户都吃饺子、放鞭炮,送灶王爷上天汇报工作。饺子下出来后,马三春出门看了好几趟也没有看见马晓平回来,气得他又发脾气又骂人。男人一发脾气,媳妇更加焦躁不安起来,担心天不亮就去海东城办年货的儿子路上出什么事。自从日本人来了以后,人到哪都感觉不踏实。
一阵“砰砰砰”的响声把马三春从睡梦中惊醒,他翻了一下身子,不耐烦地嘟囔道:“这都几点了,还放鞭炮,还让人睡不?”一直未睡的晓平娘连忙搭话道:“他爹,孩子还没回来,咱俩一起去村头看看行不?”马三春的心“咯噔”了一下,脱口道:“坏了,刚才好像不是放鞭炮,是放枪。”听男人这么一讲,晓平娘立马吓出了一身冷汗,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马三春嘴上虽说没事、没事,但心里一直在打鼓,生怕儿子出什么事。
午夜时分,马晓平回来了。看儿子风尘仆仆、一脸疲惫的样子,母亲和媳妇孙氏都哭了,母亲一边哭,一边埋怨马三春不该让儿子去海东城办年货。
疲惫不堪的马晓平躺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一想起自己的鲁莽就不免后怕起来,他暗自庆幸多亏遇上那名好汉出手相助,否则自己跟王老师可能永远回不了六十里铺了。马晓平努力回忆着那个人的模样,虽然天黑看不清楚,但他感觉自己曾在哪里见过,声音听起来也不陌生。“枪法怎么那么准呢?两枪就放倒了两个鬼子,简直就是神枪手,要是将来自己有那样好的枪法就好了!”想着想着,马晓平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还“嘿嘿”地笑个不停。
于富贵睡到半夜,突然听到院子里“咕咚”一声,好像有人跳墙进来,立即警觉了起来。于富贵把窗户门帘往上卷了卷,轻轻问了一句:“谁?”那人轻声应道:“大哥,是我,富堂。”一听是三弟回来了,于富贵连忙下地开门,并把继母严氏也叫了起来。
看到儿子一身尘土、满脸疲惫的样子,严氏忍不住又唠叨起来。没多大工夫,富贵媳妇把煎好的两盘饺子端了上来:“昨晚吃剩下的,我又煎了一下,凑合着吃吧,天亮后嫂子再给你包新的。”于富堂朝嫂子笑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边吃边说“好吃好吃”,母亲和哥嫂坐在一旁一个劲地叮嘱说:“慢点吃,别噎着。”
“让你回来帮你哥哥管管铺子,你就是不听,非得在外面瞎闯荡,这兵荒马乱的,能让娘放心吗?明天你到镇子上打听打听,像你这般年纪的孩子,哪个不当爹了?你倒好,连个媳妇都没找着,错过了年龄,到哪里找去?”严氏埋怨道。
“娘,放心吧,打不了光棍的,过两天我就给您领回一个来,保准您老满意。”于富堂说着又把另一盘饺子拉到自己面前。
“三弟,我看上次你领回来的那个陶姑娘就挺好,你俩挺般配的。”富贵媳妇说。
“我觉着也是。她好像对你挺上心的!”于富贵“嘿嘿”笑着附和道。
“哪个陶姑娘?就是上次来咱们家里那个?”严氏问。
“对。就是上次来家里看望你的那个。”富贵媳妇答。
“那姑娘我也看中了,人长得俊,还懂礼数。下次金先生再来家里的时候我得好好跟他说说,让他帮你俩撮合撮合。”严氏说。
“娘,你别听我哥嫂瞎起哄了,我俩根本不可能!”于富堂把两个空盘子摞在一起,随手交给嫂子。
“怎么不可能?下次金先生来的时候我也跟他说说,让他帮忙操操心。二十好几的人了,也该成个家了!”一听哥哥也这样讲,于富堂急了,连忙阻止哥哥千万不要胡来。
于富堂一觉醒来已是东南晌了,去娘屋里说了会儿话,就去了哥哥的屋。
“怎么不多睡会儿?睡时鸡都打两遍鸣了,满打满算也就两三个时辰。”看到于富堂进来,于富贵欠了欠身子。
“两三个时辰就不少了,已经好长时间没睡这么多觉了!”于富堂说着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早上当着娘的面我没敢多问,有件事你得跟我说实话。昨天晚上西南方向‘噼里啪啦’响了半天,那声音不像是放鞭炮,倒像是放枪,是不是与你有关系?”于富堂伸了伸大拇指,笑道:“不愧是火麒麟大掌柜的,判断力就是比一般人强。”
“咋了?遇上土匪了?”
“遇上鬼子了!昨晚回来的路上,正遇上日伪军追赶四个带枪的,就帮他们打了一阵子。要不是遇上鬼子,昨晚上肯定能赶回家一起过小年。”
“鬼子追赶的都是些什么人?不会是燕子山上的土匪吧?”于富贵问。
“应该是镇子上的人。我怕他们往镇子里跑,就把鬼子引到燕子山方向上去了。”
“镇子上哪有会打枪的?莫非是王山岗他们?”于富贵看了看于富堂,接着说,“多亏你把鬼子引向了燕子山,要是让他们进了镇子,镇子上的人就甭想过个囫囵小年了!”
“鬼子和汉奸看到被追赶的人跑得没影了,就没敢再往前追赶,他们害怕路上有埋伏。我害怕他们半路上再杀回来,就趁着夜色跟了他们一程,确信他们不会进镇子后才放心回来了。”于富堂说。
于富贵问于富堂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于富堂说回来就不走了。见哥哥半信半疑,于富堂就将他这次回来的任务和目的告诉了于富贵。于富堂说六十里铺自古以来就是铁器生产基地,具备制造枪支弹药的优势。燕子山地区群山连绵、地形复杂,具有发展抗日武装、建立敌后根据地的有利条件。为此,部队派他率领一支小分队回到六十里铺,发动群众组织抗日武装,建立敌后革命根据地。于富堂请求哥哥尽快把自己家的铺子改造成八路军的秘密武器加工厂,为小分队扩编队伍、扩充实力提供支持。于富贵说鬼子已经打到家门口了,以后的日子安生不了了,别说部队还给钱,就是不给钱,那武器火麒麟也得造。于富贵说于家在六十里铺繁衍生息了上千年,历朝历代都没出过奸臣,到了他们这一代更不能出孬种。于富堂夸奖哥哥是个明理人,并承诺一旦打完了鬼子,就回家帮哥哥料理铺子。两人正说着,于富和推门进来了,端起桌上的杯子一口气喝饱了肚子,抹着嘴说快枪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难造,他们不是已经造出两支了吗?只要有样子照着,什么式样的枪他们都能造出来。
于富贵笑着对于富堂说:“你二哥现在都快成枪痴了。自从看到金先生送来的那支枪后,连做梦都是造枪的事。咱爹没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二哥,咽气那天还把我叫到他跟前嘱咐了一遍又一遍,让我一定照顾好你二哥,就他现在这本事,还需要我这当大哥的照顾吗?他刚才不是瞎吹,只要有现成东西照着,大炮说不定都能造出来。”于富贵一夸奖,于富和倒不好意思起来,“嘿嘿嘿”地傻笑着,端着杯子假装喝水。
六十里铺距海东城不远,距城外的鬼子据点更近,一旦火麒麟造枪的事让鬼子知道了,肯定会来报复,镇上的老百姓也跟着遭殃。于富堂跟两个哥哥商量,造枪的事一定不能大张旗鼓,要秘密进行,表面上还是在制造农具、炊具,实际上大部分铁匠都在造枪支弹药了。于富贵说这事他已经跟于富和商量好了,零部件要分散开制造,像击针、击针定位片、突耳、准星等这些小零部件和枪管、枪托、枪栓、扳机等这些明眼人一看就明白的东西,都放到地下室、地瓜窖子等人看不到的地方造,那些不容易引起别人怀疑或注意的零部件,可以直接在铺子里制造,等所有的零部件都造齐了,再集中到于富和老丈人住的那个屯子里组装起来。那屯子地处深山,只有七户人家,而且都是近支,比较安全。
于富堂说小分队要真正在六十里铺周边地区打出点名堂,建立起像样的根据地,仅靠现有的二三十条人枪肯定不行,必须扩张队伍,配备武器,否则就上不了战场,杀不了鬼子。为此,于富堂要求两位哥哥不仅想办法多造枪,而且还得保证造出来的枪质量过关,如果质量不过关,打仗时出现哑巴枪、炸膛枪,那可就害死人了。于富和说哑巴枪不可能有,但枪会不会炸膛他不敢保证,因为前面造的两支枪用的都是打农具、炊具的普通铁,硬度不够,如果有上好的钢铁,造出来的枪肯定不会炸膛。于富堂问哪些算是上好的钢铁,上好的钢铁哪里能够找得到?于富贵说用火车轨道造枪肯定没问题。于富堂笑着说,他跟战友们正商量着把给小鬼子运送兵员、物资的海东城附近的铁路给扒了,轨道正好运回来造枪用。
小分队潜入燕子山东北部山区的第五天,于富堂装扮成药农模样上了燕子山,被巡山的土匪抓住后蒙上眼睛带到了鬼见愁面前。“胆敢私闯山寨,拉出去砍了!”鬼见愁瞅了一眼于富堂,吓唬道。
“哈哈哈……鬼见愁,果然名不虚传呀!”于富堂笑道。
“慢!你说什么?什么名不虚传?难道你不怕死?”
于富堂说:“怕!”
“怕你还笑什么?”
“我笑你大当家的空有一支几百人的队伍,却只会杀害自己的同胞。”
“我本来就是一杀人越货的土匪。我这把快刀,不知砍过多少人的头了!”鬼见愁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在于富堂面前比画着。
“大刀是用来砍鬼子的,砍自己的同胞算什么好汉?”
“砍鬼子那是国军的事情,可日本人一来,他们都跑了!我燕子山没领过政府的一分钱,凭什么让我们去砍日本人?”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国难当头,大当家的难道不应该加入轰轰烈烈的抗日洪流中去吗?不为别的,至少为山上的弟兄们留条后路,为自己留个好名声吧!”
“时至今日,我还有回头的机会吗?”
“中国有句古话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大当家的以民族大义为重,我想燕子山还是有光明未来的!”
面对气宇轩昂、不卑不亢的于富堂,鬼见愁马上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并非是一般药农,而是大有来头,便喝退左右,让于富堂坐下说话。
“请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鬼见愁说话的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
“我乃八路军燕子山小分队队长于富堂。因为看大当家的良心未泯,所以才冒死上山,良言相劝。请大当家的三思!”于富堂双手抱拳,义正词严道。
“八路军?八路军是哪个山头的?”鬼见愁问。
“大当家的听说过红军吗?现在的红军已改名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了。”于富堂答。
“红军?好像听说过,怎么?你们也投靠老蒋了?”鬼见愁一脸坏笑地问。
“不是投靠,是合作。大敌当前,全中国人都应该不计前嫌,共同抗日,这才是国家之福,民族之幸。”
“就你们那点家当,跟日本人干,那不是鸡蛋碰石头吗?日本人杀过我燕子山上的弟兄和他们的家人,血仇大恨我鬼见愁一定替他们讨回!”鬼见愁满眼透着杀气,胸脯拍得“啪啪”响。
“替兄弟出头,那是江湖做派。只要鬼子一天不停止杀戮,你的兄弟、你兄弟的亲人时刻都有被屠杀的危险,那仇你报得过来吗?”于富堂说九一八事变后,中日矛盾已上升为敌我矛盾、民族矛盾,在穷凶极恶的日本侵略者面前,只有全国人民团结起来、共同抗争,才能把侵略者赶回他们的老家……于富堂在山上待了一天,跟鬼见愁讲了一天,辩论了一天。于富堂提醒鬼见愁只有跟抗日武装配合,才能替被杀害的中国人包括他山上的兄弟们报仇,并带山上的弟兄们走上一条光明之路。鬼见愁承诺,只要鬼子进犯燕子山地区,他一定力所能及地给予配合,绝不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