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接到撤退命令的吕象山,带着部队一路狂奔到了沙丘县。一天,吕象山闲来无事带着两个士兵到大街上溜达,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侄子吕黄河。望着又黑又瘦、差点认不出来的侄子,吕象山惊诧万分。话未出口,吕黄河先“呜呜”地哭了。吕象山急忙把吕黄河拉进旁边的一家面馆,要了两碗面,让吕黄河边吃边讲因何到了沙丘县。原来,在吕象山率部撤离六十里铺的当天,日本人就杀进了吕家村,打死了近三十口子人,其中就包括吕象山七十岁高龄的父亲,悲痛欲绝的母亲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天也跟着走了。为把噩耗通知吕象山,吕黄河风餐露宿一路追到了沙丘,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吕象山,吕黄河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待哭声停止后,矮个士兵问吕黄河,距吕家村八里路的杨村遭没遭到日本人的袭击,他这么一问,本来已经停止哭泣的吕黄河又哭了起来。吕黄河说日本人攻占海东城之前,曾在杨村跟国军打过一仗,死了老多人,听说村子里都血流成河了。矮个士兵听了立即担心起来,恨不得立即长出一副翅膀飞回家看看。
听说团长的侄子来了,大家急忙围拢过来打听家乡的消息,因为946团的士兵绝大多数是海东人,自匆忙撤离海东后,家中音信全无,焦虑和担心不言而喻。
“团长,带我们打回老家去吧!我们不能老是这样退、退、退,退到哪里是个头?”刚才随吕象山上街的矮个士兵率先打破了沉默。
“小鬼子在祸害我们的亲人,我们却当缩头乌龟,国家养我们这些人干什么?”人群中有人回应道。
“对!打回海东去,大不了跟小鬼子拼了!”
“小鬼子也是爹娘养的,他们也没长三头六臂,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咱手里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我不相信子弹打在他们身子上会不死!”
大家越说越激动,越说群情越激愤。吕象山害怕事态失控,就让大家先回去休息,待他去师部请示师长魏名传后再给大家个准信。
魏名传听了吕象山的汇报后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象山,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也是海东人,我何尝不想在家乡父老面前争一口气。日本人马上就对沙北发起进攻了,这个时候贸然北上,极有可能正面遇敌。”
“那我们就一直在这里死等?咱们的老家可是让日本人糟蹋得不像样子了!”吕象山情绪激动地说。
“等打完眼前这一仗再说吧!”见吕象山站着不动,魏名传大声吼道,“执行命令!”吕象山十分不情愿地敬了个礼,嘟囔着出了门。
对吕象山请求带队伍打回六十里铺的想法,孙汉初思想上是矛盾的,那里是敌占区,处处充满着危险;可对他来说,那里又充满了诱惑。撤离六十里铺的两个多月里,他每时每刻不在思念着桂花——那个身子光洁、体态丰腴得让他魂牵梦萦的女人。桂花的男人成年累月在外跑生意,一年回不了几趟家,她的家门随时为孙汉初开着。还有一个对孙汉初充满诱惑的因素是利益。六十里铺店铺林立、商业发达,来来往往的客商络绎不绝,这对商人家庭出身的孙汉初来讲,自然是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
家乡传来的坏消息越来越多,士兵们的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吕象山一连跑了好几趟师部,要求回六十里铺跟日本人大干一场,可魏名传就是不松口。二月初,日军对沙丘县发起了进攻,按照战前部署,吕象山率部快速穿插至敌人左翼,从后面对敌发起进攻,以期形成两面夹击之势。谁知战斗一打响,正面迎敌的部队就撤了,已被隔断南撤通道的946团,只好仓促撤回海东地区境内。
在一处山坳里,吕象山一边抽着烟,一边焦急地来回踱着步:“怎么搞的?怎么还联系不上?”吕象山不满地瞅了一眼话务兵,大声问孙远海:“参谋长,一共伤亡了多少人?”
孙远海三十七八岁,长得五大三粗,看上去不像个参谋长,倒像个炊事班长。“能喘气的还有二百四十六人。三营长阵亡,一营长负伤,孙团副不知去向。”孙远海报告说。
“他妈的,让我们去戳小鬼子的屁股,他们却撒开脚丫子跑了!”二营长胡铁骂道。好不容易跟师部联系上了,可没等说上几句,电话又断了。魏名传电话中告诉吕象山,说部队正往南撤,撤往何处谁也不知道,让吕象山自行决断。得不到师部明确指示,吕象山只好跟胡铁、孙远海等人商量后决定返回六十里铺:一是那里地形复杂,便于部队机动;二是情况了解,便于部队筹粮筹款。部队在山坳里隐蔽到天黑后才继续北上,一连数日都是昼伏夜行,到达泰山山脉的时候,部队仅剩下二百一十五人了,三十多人趁着夜色溜号了。
赶了一晚上夜路,部队隐蔽在山里正在休息,忽然听到西北方向枪声大作,吕象山等人迅速爬上一个山头,用望远镜朝远处一望,发现四五十个日伪军正追赶着一群武装人员,被追赶的人群拼命往燕子山方向跑,边跑边慌乱地朝身后开着枪。
“一群乌合之众!手里的家伙都他妈的成烧火棍子了?”吕象山骂出了声。
“团长,打不打?再不打那伙人可就没命了!”胡铁问。
“打什么打?你知道被小鬼子追赶的那伙人是谁吗?是燕子山上的土匪!老子两次围剿都没把他们收拾干净,这次让小鬼子替咱们收拾吧!”吕象山幸灾乐祸地说。
“骑马跑到最前头的那个好像是鬼见愁。”听孙远海这么一说,吕象山立即又拿起望远镜仔细看了看,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快看,鬼见愁被打下马来了。”胡铁喊道。
“这回鬼见愁是在劫难逃了!”吕象山的话音刚落,忽然从日伪军身后斜插出一伙人来,他们边跑边朝鬼子和伪军开枪,十几个日伪军被撂倒在地,鬼见愁等人趁机脱了身。看到鬼见愁带着残兵败将逃回了山,旁边有人惋惜道:“又让他逃过了一劫!这老土匪的命怎么这么硬呢?救土匪的那伙人到底是什么人?看那枪法不像是土匪。”
“土匪哪有那么好的军事素养?肯定是国军!”吕象山拿着望远镜张望了好大一阵子,确信所有人都安全撤离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趁着夜晚,吕象山的部队悄悄进了新“营房”——946团曾经的秘密弹药库。仓库位于燕子山东翼的山崖上,那里群山环抱,地势险要,如洞门不开,谁都不会注意到山崮底下还有一处秘密弹药库。为掩人耳目,吕象山的前任在通往秘密仓库的唯一一条小道上修建了一处二层建筑物,派驻一个班的兵力把守,对外称是情报观察所,实则是看管守护仓库。由于仓库建在十分隐秘的山林中,不仅当地老百姓不知道,就连946团营一级干部都不清楚。疤瘌脸、鬼见愁等人虽占据燕子山多年,但他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燕子山地区中央地段,对驻军的秘密仓库并不知晓。当吕象山把队伍带进山洞的时候,所有的士兵都惊呆了,他们做梦都没想到六十里铺还有这么一处秘密仓库,面积之大令人咋舌,只可惜日本人进犯海东之前,仓库里的辎重武器、食品药品都秘密转移走了,否则,满足一个团驻扎一年半载绝没有问题。为制造国军打回六十里铺的假象,部队回来的头两天,吕象山带着部分士兵装模作样地在镇子里走了几个来回,组织镇上规模最大的几家铁匠铺子召开了会议,下达了筹粮筹款、制造武器弹药的命令。吕象山明白,自己率领的两百多人是一支活动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的孤军,所需供给都得自己筹集,谁也指望不上。
对于吕象山的命令,于富贵第一个表态支持。刘福成虽然心里不情愿,但表面上不敢不拥护。三大铺子中,唯有马三春表现得不积极,对此吕象山十分恼怒,当众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国军打回六十里铺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海东城日军大佐中野的耳朵里,他派出两拨奸细到六十里铺进行侦察,从当地老百姓嘴中得知确有部分国军回到过六十里铺。鬼子派出的奸细刚到六十里铺,就被镇上的八路军侦察员识破了,他们报告于富堂后,于富堂亲自找到吕象山把鬼子要来突袭的消息告诉了他,并建议吕象山带着部队大摇大摆地离开六十里铺,制造已经开拔的假象。果不其然,当天夜里日伪军就包围了946团原来驻扎的营地。面对空空如也的营地,龟井小队长把两个奸细叫过来就是一顿耳光,嘴里还“巴嘎巴嘎”地骂个不停。
睡梦中的人们被赶到镇中央的开阔地上,逼问国军的去向。镇长战战兢兢地说,确有小股国军来镇子上待了两天,他们是被皇军打散的部队,到镇上筹了点钱就走了,去了哪,他们确实不知道。气急败坏的日伪军打伤了十几个人,抢了些东西就回了城。
吕象山跟孙远海站在远处的山上,远远望见鬼子们打着火把撤了,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有机会得好好谢谢那个报信的,要不是他将鬼子偷袭的消息及时通知咱们,并建议咱们带着小部分人马大摇大摆地撤离六十里铺,镇子上的老百姓还不知要遭多大的殃呢!”
孙远海接口道:“是得好好谢谢人家!有一点我想不明白,那人是怎么知道鬼子晚上要来偷袭的?”吕象山听了,也是一头的雾水。
吕象山躺在山洞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于富堂的音容笑貌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忽然想起报信之人就是前几天从望远镜里看到的那个身手不凡、救燕子山土匪的那个人,他应该对六十里铺及其周边地区十分熟悉,否则不可能那样进退自如。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每当有人需要帮助时他都能准时出现……一连串的疑问搞得吕象山头昏脑涨。
鬼子撤走的第二天,吕象山回了家,在父母坟前大哭了一场,念叨了半天,然后磕了三个响头,带着两个伙计打扮的士兵头也没回地进了城。
吕象山进城那天,于富堂也进城找金甲商量如何发动镇上的铁匠铺参与武器制造的事情。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镇上已有部分铁匠铺开始为抗日武装制造武器了,但大多数铁匠铺以铺子小、技术力量薄弱为由,不愿意加入武器制造的行列,他们害怕日本人知道后惹火烧身。于富堂明白,要把六十里铺变成抗日武装的兵工厂,三大铁匠铺的态度和带头作用至关重要,三大铁匠铺不动,其他铁匠铺就动不起来。三大铁匠铺中,瑞祥铁艺铺抵触情绪明显,武器制造能力在三大铁匠铺中最弱。兴隆铁器铺虽然研制武器较早,但会造枪的铁匠大都被鬼见愁劫持到了山上。于富堂告诉金甲前些日子他上山会过鬼见愁,感觉他不像是传说中的那样穷凶极恶、顽固不化,要是能说服他加入抗日队伍中来,那对燕子山地区的抗日武装来讲是一大福音。
金甲说你救过他的命,说服他加入抗日队伍中来就多了几分把握。两个人谈完工作的时候已近中午了,金甲留于富堂吃饭,于富堂说不了,得赶紧找个绸缎店给母亲扯上几丈布带回去,再过十几天就是她老人家五十岁寿辰了。
“让小婉陪你一起去吧!一个大老爷们,知道什么?”金甲笑着说。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于富堂口是心非地说。
陶小婉瞅了一眼于富堂,笑着问:“是吗?那你跟我说说一身旗袍需要多少面料?像大娘那个年纪的人什么颜色比较合适?”
于富堂红着脸,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回答上来。
从绸缎店出来天已大晌,于富堂跟陶小婉进了绸缎店旁边的醉仙楼,在一楼僻静处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店小二一阵风似的跟过来,一边往两人的杯子倒着水,一边熟练地介绍着店里的菜谱。
“九转大肠、爆炒腰花各来一盘。”店小二刚想转身走,陶小婉又把他叫住了,“再加一盘葱炒鸡蛋吧!”
“那东西你也喜欢吃?你怎么知道我也好那口的?”于富堂问。
陶小婉答非所问:“上次比赛输给了我,是不是心里一直不服气?”
“我哪有那么小心眼!我只想知道,你那枪法是怎么练的?”
“我爹是射击教官,教官的闺女枪法能差到哪里去?”
没多大工夫,九转大肠就上了桌。于富堂夹起一块放进陶小婉的碗里,然后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边吃边啧啧称赞个不停。正在这时,一个汉奸陪着两个鬼子吆五喝六地进了饭馆,趾高气扬地上了二楼。没多大会儿,就听到楼上传来“哐哐”“哗啦啦”的声音,接着是客人尖叫、奔跑声。大街上巡逻的鬼子边吹哨子边朝从二楼窗户上跳下来的三个人开着枪。鬼子越聚越多,很快把三个人追进了一座废弃的破楼里,并死死封住了出口。楼后面是一个乱石夼子,足足有十五六米高,人如果从窗户上跳下去,即使摔不死也得摔残。正当三个人绝望的时候,楼后石夼里有人低声喊道:“兄弟,接住。”三个人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包袱就从下面扔了上来。吕象山朝于富堂伸了伸大拇指,快速打开了包袱。
“里面的国军听着,你们跑不了了,赶快缴械投降,皇军饶你们不死!”外面的汉奸连喊两遍后,就有几个鬼子和汉奸冲了进来,被吕象山等人一顿乱枪又打了回去。
“楼里的国军听着,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赶快缴械投降,皇军饶你们不死!”连喊数遍没人应声,鬼子和汉奸小心翼翼地进了楼内,早已人去楼空,只有挂在窗户上的绸缎随风飘扬,气得鬼子“哇哇”大叫。
五个人在城外一处山冈上会合。吕象山见于富堂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真是及时雨宋江再世呀!”
“别忘了还我三丈上等绸缎,那可是我专门买来为老娘贺寿的!”于富堂笑道。
“为老娘祝寿三丈怎够?来日送你一匹咋样?”
“救你们两回了,一匹绸缎哪能够?”
“兄弟开个价,多少钱才够?”
“一百条步枪,外加三挺机关枪咋样?”
“别开玩笑了!兄弟我去哪弄那么多枪?十支步枪,就十支!”看于富堂笑而不答,吕象山接着又伸出了两个指头。
“吕团长因何如此小气?守着一个军火库,什么样的武器没有?”一听到“军火库”三个字,吕象山的脸色骤变。
“你到底是什么人?如何知道军火库之事?”吕象山厉声问道。
“我不仅知道军火库,还知道军火库里藏着两百多个国军弟兄。”闻听此言,吕象山忽地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了于富堂。
于富堂不慌不忙地把吕象山的枪口推向一边,笑道:“吕团长不要紧张,我乃八路军燕子山小分队队长于富堂,奉上级命令来燕子山组建抗日武装的,可在队伍扩张过程中遇到了武器短缺问题,请吕团长给予支持。”吕象山面露难色,解释说不是他小气,也不是他不愿意帮忙,因为军火库里的枪支弹药早在日本人占领海东城之前就已经转移走了。看在他两次出手相救的分儿上,他可以给于富堂提供二十支步枪、一挺机枪。
“吕团长的胆子够大的,在城里就敢跟鬼子动起手来。别忘了,现在的海东城可是小鬼子的天下。”于富堂一夸奖,吕象山立即来了精神,把他们在酒楼上如何椅砸鬼子、刀刃汉奸的过程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并豪情万丈地吹嘘说只要他一天不离开海东城周边,他就带着他的弟兄们一天不停地闹腾小鬼子,让他们食不甘、睡不安。于富堂开玩笑道:“下次吕团长再进城的时候一定提前通知兄弟我一声,我好做好半路上接应的准备,要是通知不到,那可就别怪友军不配合了!哈哈哈……”吕象山鼻子“哼哼”了两声,诡异地眨了眨眼睛,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