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与火麒麟一次造枪成功相比较,兴隆的第一支枪造得并不顺利。火麒麟成功造出第一支枪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基本上凭于富和一己之力,而兴隆铁器铺十二个人造的第一支枪也用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枪是造出来了,但刘福成的心理压力更大了。
枪造出来的第二天,瑞祥铁艺铺大掌柜的马三春突然登门造访,着实把刘福成吓了一跳。
“两家鲜有走动,这老杂碎为何突然来访?难道有人把造枪的事给说出去了?”刘福成正想着,马三春笑呵呵地进来了。马三春是瑞祥铁艺铺大掌柜的,年龄四十六七岁,脸长得白白净净的,身体有些瘦弱,乍看不像个打铁的,倒像个教书先生。两人虚情假意了一番后,马三春直接将他来访的目的说了出来。
“听说刘掌柜的最近揽了一笔大买卖,伙计们加班加点都干不出来,顺达杂货公司的那单生意你就别跟我争了,那单生意我可是盯了很久了,原料都已经备齐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呀!”马三春说的那单生意刘福成当然知道。日本人入关后,作为海东地区数一数二的顺达杂货公司,想把购货渠道从京津唐一带转移到海东城周边地区。为此,三大铁匠铺展开了激烈的竞争,尽管价格已经压到不能再压的地步了,但三大铁匠铺都抱着“我干不成也不能让你干成”的想法,谁都不愿意主动退出。顺达杂货公司的张老板是个城府极深之人,他知道三大铁匠铺素来不和,在没达到自己预期目的之前,是绝对不会轻易跟哪家店铺签订供货协议的。正当三大铁匠铺各不相让、相互耗着的时候,马三春派去秘密监视兴隆铁器铺的人意外得到刘福成答应为燕子山上的土匪秘密造枪的消息,这让马三春既震惊又高兴,暗暗盘算了许久,终于想出了一个逼退刘福成的办法。
杨有余知道马三春上门拜访刘福成的事情,但他并不知道马三春知道铺子帮土匪造枪的事。第一支枪造出来的那天晚上,杨有余想了大半宿。他认为,帮土匪造枪虽有风险,但利润丰厚,竞争力小,市场潜力巨大。在兴隆铁器铺参与造枪的十二个人当中,只有自己最清楚每个零部件的研制细节,掌握造枪的全部工艺。杨有余感觉自己已具备了独立创业的本领,这是他多年来的梦想。苦思冥想之后,杨有余终于想出了一条“锦囊妙计”。
伙计们回家的回家,去河边乘凉的乘凉,铺子里只剩下刘福成和杨有余两个人。“什么事非得今晚上商量不可?不会是谁家的闺女又看上你们家喜庆了吧?”喜庆是杨有余的大小子,前两天东庄有个姓王家的闺女看上了喜庆,托媒人上门提亲,刘福成以为杨有余着急上火地找他商量这事。杨有余说喜庆的事不着急,眼下也没有心思去考虑他的事,这些日子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造枪的事,枪没造出来的时候愁,枪造出来以后他感觉更愁,以至于愁得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还经常被梦惊醒,刘福梅笑话他心眼小,肚子里不藏事,没有大哥你有气量。
“我哪是有气量呀?我满脑子里何尝不是枪的事情?七月十五一眨眼就到了,别说造不出那么多枪来了,就是能造出来,咱敢造那么多吗?那天马三春来铺子里,听他那口气,咱给燕子山造枪的事情他好像知道。唉!”刘福成叹道。
“枪不造肯定不行了,惹恼了他们,还不一把火将铺子给烧了?疤瘌脸那伙人可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杨有余瞅了瞅刘福成,继续说道,“我寻思很久了,节骨眼上我得替大哥替铺子顶上去,我如果不顶上去,那还算是亲戚吗?还对得起二掌柜这个称呼吗?”刘福成怔怔地望着杨有余,问他到底想出了什么好招数。当他听完杨有余的想法后,他感觉矛盾极了,但为了保全兴隆铁器铺,也只能把杨有余给豁出去了。
第二天中午,刘福成与杨有余因为一件小事争吵了起来,而且越吵越凶,伙计们怎么劝都劝不住。下午收工时,刘福成把伙计们召集到一起,当众宣布了他的决定。
刘福成说:“二掌柜的十几岁就来铺子里当伙计,有功劳也有苦劳。兴隆铁器铺走到今天这一步,二掌柜的可以说是付出了不少心血。古人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既然兄弟二人无法再将就下去了,那就分开吧!铺子搬迁到这地方以后,老铺子那片宅子一直闲置着,二掌柜的可以先在那里干着,等有了合适的地方,再把那片宅子腾出来。铁匠铺的家什、工具随便拿,随便带。伙计中有愿意跟着去的,我不拦挡,兄弟们好合好散,只要出去后还记着兴隆、别把兴隆当死对头就行了。”分家第二天,杨有余就带着九个伙计去了新成立的铁匠铺——新兴铁器铺,其中参与造枪的铁匠去了六个。刘福成承诺,杨有余带走的九个伙计前三个月的工钱还是由兴隆出。为了让马三春等人不再拿造枪的事要挟兴隆铁器铺,刘福成安排人将一把带血的匕首连同一封“燕子山来信”偷偷插到瑞祥铁艺铺的大门上,并将跟杨有余散伙的原因“无意”中泄露出去,把兴隆铁器铺帮土匪造枪的事推得一干二净。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开始了全面侵华战争。事变发生的第三天下午,金甲来到于富贵家,把这一消息告诉了于富贵、于富和。金甲说日军的前锋已经到达海东地区边界了,估计战火很快就会燃烧至海东地区,乃至整个华北地区。国难当头,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已经相继开赴抗日前线,开展抗日斗争,他要求于富贵出面做做刘福成跟马三春的工作,让他们帮忙为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造些武器。听了金甲的话,于富贵直摇头,他说他跟刘福成和马三春一向尿不到一个壶里,他俩的工作他无论如何也做不了。
看于富贵十分为难的样子,金甲十分生气,他说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难道个人恩怨比民族存亡更重要?于富贵无奈地摇着头,说道理他都懂,可他们三家积怨实在是太深了,如果金甲有时间的话,他可以亲自找马三春和刘福成做做工作,看看能不能说服他俩。金甲匆匆离开六十里铺后,于富贵就把北京城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伙计们,并决定火麒麟铁器铺立即转产制造刀枪。
蒋介石的庐山《对日宣言》发表不久,六十里铺小学教师王山岗就公开打出了“燕子山抗日义勇军”的旗帜,队伍很快发展到了近百人。抗日义勇军成立的当天,王山岗就相继拜访了三大铁匠铺的掌柜的,要求他们以民族大义为重,踊跃捐款捐物、制造武器。对王山岗的请求,于富贵爽快地答应了,现场就将家里的三支火铳和五把大刀捐献了出来,并承诺尽快帮忙再制造些武器。但在马三春家里,王山岗碰了一鼻子灰。望着王山岗沮丧的背影,马三春轻蔑地“呸”了一声,说一个穷教师不好好教书,却整天想着出风头,打日本人是国军的事情,你一个穷教书的嘚瑟什么?完全是借打日本人之名,行敛财勾当之实。在兴隆铁器铺,刘福成虽满口应承王山岗,说只要是打日本人,他一定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但自始至终没有实质性表现。
九月下旬,日军沿平津线南下,前锋很快到达了海东境内。大敌当前,各路武装加紧扩充力量,以防日军继续南下。
于富贵一家人吃罢晚饭坐在自家院子里分享着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石榴,农历八月,正是石榴采摘的季节,大门“吱扭”一声开了,金甲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于富贵连忙起身把他让进了屋里。金甲说日本人已经进入海东境内了,估计很快就会渡过黄河逼近市区,一场血战在所难免。按照国民政府的要求,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已正式更名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了,其中一支小分队近日将被派到燕子山地区开展敌后抗日斗争,建立革命根据地。当天晚上,于富贵陪金甲去六十里铺小学拜访了王山岗,两人促膝长谈到天亮。彻夜未眠的金甲第二天一早就又以谈生意为名分别拜访了镇上的主要铁匠铺,给他们讲了许多国际国内形势,希望大家团结一心,联合抗日。
金甲在六十里铺频繁活动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吕象山的耳朵里,他立即派人把他“请”到了946团。
“有人举报你近期频繁出没于六十里铺,意欲购置武器、散布不实言论,故意制造恐慌,老实交代,你到底是何方人士?来我防区意欲何为?”吕象山本想给金甲来个下马威,谁知金甲听后却哈哈大笑,不慌不忙地反问道:“吕团长言重了吧?我乃一介商人,本不过问政事,只因日寇侵我中华,所到之处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岂能视而不见,坐视不管?目前,战火已烧至海东境内,铁蹄一旦踏过黄河,海东几千万父老乡亲就将惨遭蹂躏,作为驻军,不知吕团长有何盘算?”
“打仗乃军人职责所在,只要上峰一声令下,我等必冲锋陷阵,死而后已。至于国军下一步如何盘算,这不是你所过问的问题。你一介商人如此关心国家时局当然是国家之幸,但你知道如何拿枪、如何打仗吗?”吕象山两眼盯着金甲,露出一脸的轻蔑。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蒋委员长在《对日宣言》中明确指出: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保家卫国是军人的职责,也是每位国人的责任。近日,日本人的飞机像苍蝇一样在海东城上空飞来飞去,诱降传单满天飞,其目的非常明确,劝降不成,武力占领不可避免,作为军人,理应做好为国捐躯之准备。”
“够了!在946团还轮不到你讲这些没用的大道理。你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看你不像是做生意的,倒像是共产党的说客。”没等金甲讲完,旁边一位副官模样的人粗暴地打断了他,并习惯性地去摸腰间的手枪。吕象山瞪了那人一眼,说道:“只要日本人过了黄河,946团的弟兄们绝无二话。先生知事甚多,谈吐不凡,不像个做生意的,倒像个搞政治的。”
金甲笑笑,说自己以前曾教过书,也曾在政府部门谋过职,养成了关心时事的习惯。他认为,成功的商人都是关心政治、了解政治的,否则做生意也不会赚到钱。吕象山“嘿嘿”笑了两声,看似赞同,实则搪塞。虽然吕象山不相信金甲的商人身份,但他实在找不出拘禁他的理由,尤其在日本人已经打到家门口、对方身份又弄不清楚的情况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吕象山放走金甲,那位副官大惑不解,他断言金甲就是共产党,放走他等于放虎归山。吕象山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汉初,你虽不是海东人,但你的家乡距海东并不远,日本人一旦占领了海东,下一个进攻目标就是你的家乡。在日本人占我国土、侵我家乡、杀我同胞的时候,军人的职责是保卫国家、保卫家乡、保卫委员长,节外生枝的事情还是不做为好。”那位被吕象山称为汉初的人姓孙,河南南阳人,是吕象山的中校副官。孙汉初出生在商人家庭,自爷爷那辈算起已是三代经商,如果不是哥哥因商入狱,心力交瘁的父亲含恨而去,孙汉初可能会子承父业继续从商。孙汉初之所以毅然决然地选择参军,初衷是出头之日时替父兄讨回公道。谁知壮志未酬、家仇未报,日本人就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并把战火烧到了自己家门口。
吕象山趋前一步,小声对孙汉初嘀咕道:“六十里铺自古以来就以铁器闻名,那个姓金的之所以三番五次往来于六十里铺,广结铁匠,可能是看上六十里铺的武器生产能力。据传燕子山上的土匪近期在镇上订制了枪支,一旦这些非法武装有了足够的装备,其势力将难以控制。”孙汉初眼睛瞪得老大,问吕象山要不要派部队将帮土匪造枪的那些铁匠抓起来,或者把燕子山给剿了。吕象山摇着头说,946团奉命驻防六十里铺,在没有接到上级命令的情况下擅自出兵是违犯军令的,一旦出现损兵折将还要罪加一等,弄不好还会被送上军事法庭。他说日本人说不上哪天就进犯海东城了,946团绝不能未战就先损兵折将。吕象山给孙汉初下了两道命令:一是暗中调查那位自称是金丰贸易公司总经理的金甲到底是什么来头;二是摸清兴隆铁器铺到底给没给燕子山上的土匪制造武器。接到命令的孙汉初当天就带着四个士兵去了兴隆铁器铺。
孙汉初把盒子枪往八仙桌上一拍,厉声问道:“刘掌柜的,有人举报你暗中勾结土匪,私造枪支,密谋造反。我奉团座之命,前来查验,请你老实交代。”刘福成听后矢口否认,并要求孙汉初勿信谗言,还兴隆铁器铺一个清白。
一会儿工夫,伙计端上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刘福成一边亲自给孙汉初沏着茶,一边解释道:“这是我前天刚托人从苏州带回来的洞庭碧螺春,请孙团长品尝一下,如果觉着好,走时带些回去。”四个士兵被伙计领到旁边的房间里休息后,刘福成顺手将一沓钱塞进了孙汉初的口袋里,孙汉初说话的语气立即软了下来。刘福成承认燕子山的土匪确实下山找过他,为这事他还跟他的妹夫、铁匠铺的二掌柜的闹翻了,一气之下把他赶出了兴隆铁器铺。刘福成说六十里铺有能力造枪的铁匠铺没有几家,但规模较大的铁匠铺肯定能造,据他所知有的铁匠铺已经开始造了。刘福成建议946团把镇上有能力造枪的店铺全部控制起来,这样既解决了部队的军饷问题,又避免武器制销混乱。离开兴隆铁器铺时,孙汉初反复叮嘱刘福成一定不要将他俩谈话的内容说给外人,并说过几天他将单独来铺子里商量双方合作事宜。
一连数日,新兴铁器铺安安静静的,没有发生刘福成想象的事情,这不免让他有些纳闷。刘福成认为,既然孙汉初已经知道杨有余为土匪造枪了,就一定会派人把铺子监控起来,这样一来,山上的土匪就不敢下山取枪了。第一批五支快枪被取走之后,鬼见愁又派人送来了二十支枪的订金,这让刘福成既嫉妒又后悔。按照事先约定,杨有余每给鬼见愁造一支快枪,刘福成就要给杨有余二十块钱的额外补贴,作为保护兴隆铁器铺的补偿。实际上,孙汉初带人到兴隆铁器铺盘查的第二天,就派一名心腹上山密会了鬼见愁,谈妥了每支枪交纳放行费的条件,鬼见愁才敢一次性又订制了二十支枪。
进入十月,日军展开了对海东地区的进攻,并很快推进到了黄河边上。面对日军的疯狂进攻,驻守海东的国民党军队主动放弃黄河防线,仓皇南撤,海东大部分城市相继沦陷。1938年初,整个海东地区都处于日寇的铁蹄之下。
吕象山率部队撤离六十里铺后不久,鬼见愁带着一个叫瘦猴的土匪突然来到了杨有余家,把杨有余一家人吓了个半死。鬼见愁让杨有余不要害怕,说他本来也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贫民,只因官府所逼才上山当了匪寇,他没有官府宣传得那样罪大恶极。鬼见愁告诉杨有余,说他帮山上造枪的事情国军早就知道了,之所以没有为难他们,是因为他花重金打点了。日本人来了以后,如果知道新兴铁器铺造枪,不管枪是用来干什么的,都会一律禁止取缔。为保护铁匠们的安全,他决定让新兴铁匠铺搬迁到山上去,并让杨有余提前准备准备,三天之内完成搬迁任务。
“能容我跟伙计们商量商量吗?要是大家伙儿都不愿意去,我一个人去也没什么用呀!”杨有余惶恐不安地搓着两手,幽幽地望着鬼见愁。
“没什么可商量的!通知他们做好准备就是了,三天后我派人下山接你们。”鬼见愁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这?求你容我跟他们再商量商量吧!我实在做不了他们的主呀!”杨有余央求道。
“大当家的亲自来请,别给脸不要脸!”瘦猴“噌”地从腰间拔出盒子炮,一下子顶到了杨有余的脑壳子上,吓得杨有余举着双手,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望着鬼见愁远去的背影,听着“嘚嘚”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杨有余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