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阿斯》
1)情节线索
神话里说,埃阿斯乃希腊人攻打特洛伊时的二号英雄,他在争夺死去的阿喀琉斯的武器中败下阵来。一场审判把武器判给了奥德修斯。阿特里代兄弟阿伽门农和墨涅拉俄斯,军队的首领,肯定了审判团的判决。埃阿斯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向这两人和奥德修斯——反正所有的希腊头号人物复仇。他在夜里溜了出去,但雅典娜找上门来,表面上是要帮他,实际上却使他陷入疯狂。这样,埃阿斯袭击的实际上是希腊人俘获的牲口,他杀掉一半(包括牧羊人)、拖走一半;盛怒之下,他还在帐篷里暴打牲口,其中一个被他当作奥德修斯,他想过些时候把它鞭打至死。
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就从这里开始。奥德修斯探得消息,前往埃阿斯处,正溜到他的帐篷边时,女神现身,向奥德修斯道明原委,并且向他展示他敌人最窘迫、最耻辱时刻的样子。奥德修斯竭力反对,因为他害怕那场景、害怕埃阿斯的眼睛、不希望看见他——但女神残忍地唤出那位英雄。埃阿斯向女神汇报他自认为做了的事情,还感谢她相助,却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讲什么。
歌队由水手、士兵和摇桨人组成。埃阿斯就是和这些人一起朝特洛伊进发的。这些人都来自厄瑞克透斯(Erechtheus)部族(行201),也就是说他们都是雅典人;那时,埃阿斯的家乡萨拉米斯(Salamis)还属于雅典。歌队似乎吓傻了,满心恐惧,“目光如同羽翼未丰的鸽子”(行140)。因为若没了统帅,他们就会陷入任人摆布的境地。那些有权有钱的处境也许更不安全,因为妒嫉正蹑足走向他们背后。
无论如何,没了伟人,一般人[der Gemeine]就像堡垒的防御工事,不堪一击;因为一般人只有与伟人在一起才能最好地生存下来,正如伟人必须依靠一般人一样。但在这之前(在那些愚昧之人尚未切身体会到这点之前),人们不可把这道理告诉那些愚昧之人。(行158)
这帮人猜测,是哪位女神夺去了埃阿斯的理智。因为平时他是干不出这等莫名其妙的事来的。在后面还会多次战战兢兢地提到这“神降的疾病”(行185)、癫狂与复仇。埃阿斯干的事都是魔鬼教他的(行243)。
合唱歌之后上场的是特克梅萨(Tekmessa),一个被俘的女奴,埃阿斯的爱人,埃阿斯儿子的母亲。她从帐篷里走出来,告诉了歌队事情的经过。歌队的恐惧加深了,他们感到与埃阿斯合为一体,害怕希腊人的敌意。当特克梅萨说到埃阿斯此刻又恢复了理智时,这批人才重获希望。可是,事情却变得更加糟糕,因为现在埃阿斯知道自己干下了成为希腊人笑料的蠢事。他哀求、希望人们永远不要知道这件事。最后,帐篷的Ekkyklema[2]从后面推至前台,埃阿斯立在他血淋淋的牺牲品中间。之后,他开始了一段长长的哀诉。
光对他来说成了黑暗,照亮了冥界。他再也没脸见任何神或人(行400),荣誉丧尽(行426)。众神、希腊人、整个世界都与他为敌。他该回家去吗?但“赤条条、没有一件战利品”,他又怎么可能面对父亲的目光呢?父亲曾经创下了多么辉煌的成就啊(行462、行434)!他该去投靠特洛伊人吗?那可就正中阿特里代的下怀了。他得干点什么,以向父亲证明,儿子不是这样就被打垮的。出身高贵者要么光荣地活着,要么光荣地死去(行479)。他下定决心这样办。
特克梅萨用自己的命运来反驳埃阿斯:她出生于自由富足之家,现在却成了奴隶。还有比这更糟的吗?众神,还有杀死她父母的埃阿斯希望这样,她也就顺从了。只是她要求埃阿斯能够保护她。因为除他之外,她一无所有。他们的儿子,欧律撒克斯(Eurysakes),有被奴役的危险。埃阿斯还要为远在萨拉米斯的父母着想。
人也要想想他得到的好东西。感谢能源源不断地产生出感谢来。而谁要是忘了他曾经历的美好事物,他就不可能是个出身高贵的人。(行520)
埃阿斯把儿子叫到跟前。如果儿子是他那样的人,就会对这血腥的场面泰然处之。他必须适应父亲所处的这个残酷的世界。然后,他给了儿子那个著名的预言(Mahnung),但愿他比父亲的命更好,其它方面则跟父亲一样,这也就不算太坏了。埃阿斯宣布,孩子将由他的继兄透克罗斯(Teukros)抚养,他必须把孩子带回家,带到他祖父母身边,以便他们年老时,这年轻人能够照顾他们。儿子得继承他的盾牌,就是因为这个盾牌,他父亲才能这么有名,其它武器应该作英雄的陪葬。
其它语言都是多余的。埃阿斯决心已定,他不再需要任何建议。Ekkyklema又撤了回去。现在,萨拉米斯的歌队又开始唱了起来。这次唱的是埃阿斯的丰功伟绩、他的孤独、无法自控(Auβer-sich-Sein)、对埃阿斯下的咒语,以及做父母的悲哀。
之后,埃阿斯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似乎判若两人。他作了一番独白。这个独白一般被称为“幻觉中的言谈”(Trugrede),虽然并不怎么准确。他先谈到绵延不尽的时间,这时间产生了不可见之物(das Unsichtbare),还将那敞开之物(das Offene)藏入怀中。时间之流中没有料想不到的东西,它捕捉的正是带来灾难的誓言、固执而易折的意识。埃阿斯自己就“被这女人弄得柔柔顺顺的”。他要到水边去洁净自身,他的剑应该埋起来。今后,他要在众神面前俯首、学会对阿特里代兄弟心存畏惧尊敬。既然他们俩掌权,人们就应该服从。“因为就连那些最大最强的也要听命于手中掌权的”(行699)。冬去春来,日出日落,风暴抚平了叹息的海,至高无上的睡眠松开了他以前连接起来的东西,因为他不堪长久担此重责。“我们怎么就学不会审慎[sōphroneîn]呢?”(行677)敌人可以成为朋友,朋友可以成为敌人——这一点切勿轻视。最后,埃阿斯预言,他马上会得到拯救。歌队很满意,他们称颂这一有利转折,甚至想要跳起舞来。就连特克梅萨也似乎看到了希望。
对这段话语可以有不同的理解。那些希望埃阿斯活着的人可以从中得出结论:埃阿斯下定决心要活下去。观众至少愿意结局处于不确定状态;因为就算已经知道结局,也还是可以保持期待的心情。但是,每一句、每一词同时也表明,埃阿斯希望去赴死。他没有说一句他不想去死的话。相反,他的许多话与其说在暗示生,不如说在暗示死。洁净这个词首先大概是与清洗尸体联系起来的。剑应该埋葬在他自己的身体里,顺从众神和阿特里代兄弟只有他死去才办得到。
正在这时,一个信使上场了。透克罗斯十万火急把他派遣过来。因为透克罗斯得到一则预言,说雅典娜的愤怒会在今天降临到埃阿斯的头上,因此得有人在帐篷里守着他。借这个机会,我们可以弄明白女神为何要降怒于埃阿斯:他的思想、追求都不合给凡人厘定的规范。父亲在他出征时为他祝福,愿他追求胜利,但要和众神在一起(行765)。埃阿斯夸口说,其他人或许需要神助,他却不。他在战场上就拒绝了雅典娜的帮助。特克梅萨一听说这事,马上就明白埃阿斯欺骗了她。众人即刻动身去寻找埃阿斯。
换幕。观众看见埃阿斯站在海岸边;他已将剑放在地上,正呼唤着众神,呼唤着宙斯、亡魂的护送者赫耳墨斯,他召唤厄里倪厄斯(Erinyren)[3]替他向阿特里代复仇;赫利俄斯(Helios)[4]应该将他的命运在家乡四处传说。他已决心赴死。埃阿斯问候过光明、家乡和光荣的雅典之后,就拔剑自尽了。一般说来,阿提卡的悲剧中,死亡不会直接在舞台上展示,而这次观众却亲历了这一过程。
至此为止,悲剧已进行了865行。英雄死后还有535行,只有很少一部分是特克梅萨与歌队的哀诉。悲剧似乎更多地关注一个新问题,这就是古老事物“触着霉头”(das dick Ende)。透克罗斯出场。他首先想到的是埃阿斯的儿子,害怕敌人会夺走他。他的哀诉以此结束。接下来就再也不提死者,而是开始讲他自己的不幸处境。父亲会说些什么呢?透克罗斯只是后妻所生的儿子。现在,人们肯定会怀疑他想要侵吞他兄弟的遗产,甚至将他逐出国家。
随后,墨涅拉俄斯也上场了。他禁止埋葬英雄的尸体,尸体应该任由鸟儿去啄食,因为埃阿斯背叛了军队。墨涅拉俄斯胜利了:只要埃阿斯还活着,就无法统领他,而现在他们却可以了。他还宣布了一系列判决:来自民人(Volk)的人——此一称呼颇引人注目(行1071)——应当服从上级。要由恐惧来掌权,否则,在城里的法律得不到重视,而军队也不能够审慎地(说sprich:顺从,行1075)加以统领。若是自负成了家常便饭,想干嘛干嘛,城邦就会偏离优良的航线,驶向深渊。他还反复说:恐惧是很有必要的,并且时机要恰当,否则为时已晚。在结束之际他又重申:曾经是埃阿斯伟大,现在轮到他墨涅拉俄斯。
透克罗斯对此加以激烈辩驳。埃阿斯并没有臣服于阿特里代,他是自己的主人。透克罗斯把墨涅拉俄斯称作“什么都不是”(行1114)。墨涅拉俄斯拿透克罗斯的出身反唇相讥。他们相互谩骂,愈演愈烈。“唉呀!别给死者带来晦气”,否则你要为此遭殃的,透克罗斯在结尾处这样喊道(行1154)。
墨涅拉俄斯及其仆从退场。特克梅萨和欧律撒克斯上场。透克罗斯让孩子跪在死者面前,就像是在祈求庇护,他必须坚定不移地追随父亲。歌队抱怨特洛伊战争的命数,诅咒那引起战争的男人。以前埃阿斯保护着歌队,使他们不惧怕夜晚的黑暗直到现在;以后怎么办呢?他们想去苏尼翁(Sunion),[5]在那里可以望见雅典。
接着是阿伽门农上场。他一开始便脱口大骂起来。他弟弟把他与透克罗斯的争吵告诉了他。一个“战俘的儿子”对他来说才什么都不是。“奴仆”(或“奴隶”)胆敢质疑上级,这还了得。阿伽门农还带着轻蔑地谈到埃阿斯,他认为埃阿斯也什么都不是。关于阿喀琉斯武器的判决,多数都反对判给埃阿斯,这一判决理应得到尊重,否则就无法无天了。也不是强者才脚跟稳健,而是应该由能够合理思考的人(Rechtsdenkende)来统领一切。透克罗斯应该放明白一点,他应该清楚他自己是谁,他应该让另一个自由人来代理他的事物,因为国王听不懂野蛮人的语言。
透克罗斯指责阿伽门农忘恩负义,同时颂扬他兄弟的业绩。然后他为自己的母亲辩护。她可是位国王的女儿。而阿伽门农的祖父——不也是个野蛮人吗?阿伽门农的母亲不是克里特(Kreta)人吗?而阿伽门农出生的家庭又是什么样子的呢?他母亲是被诱拐来的,父亲用自己的亲骨肉来款待兄弟。而你还要来羞辱我的出身!不!透克罗斯,这个“奴隶”,本来就是贵族,出身高贵(行1034),所以也要履行相应的职责。他宁可死,也不会丢下兄弟的尸体不管。最后,透克罗斯更是直截了当以武力相要挟。
正在这时,奥德修斯上场了。他上前劝解。他觉得,透克罗斯对阿伽门农恶语相向,这可以谅解。最起码也该赐给埃阿斯一座坟墓。按众神和正义的律法理应如此。死者也许是奥德修斯在军队中最大的敌人,但人们却切不可侮辱他的记忆。阿伽门农大吃一惊。“主人[希腊语:Tyranne僭主]不容易做到畏缩和敬畏”(行1350)。他坚持认为,就算是贵族也要服从在位者。奥德修斯答道:“停!你也只有对你的朋友让步,你才能坐稳宝座”。对奥德修斯来说,埃阿斯依然是个高贵的人。奥德修斯抨击国王那种易折而僵化的意识。阿伽门农最后也对他做出了让步,同时打了个手势;奥德修斯并没有说服他,但若是奥德修斯一定要这样……
最后的结尾很短:奥德修斯和透克罗斯成了朋友,然而,死者家属还是拒绝奥德修斯在安葬时帮忙;这太违背死者的精神了。奥德修斯尊重这一决定。歌队以歌声结束全剧:“人们能够看到、学到许多。但在他看见之前,无人可以预示,他将会经历到什么”。
2)一种维系所有人的利益
这部悲剧为何在英雄死后还要进行这么长,至今众说纷纭。莱因哈特(Karl Reinhardt)写道:“忘恩负义、卑下、妒忌”与“终将毁灭、但却真实而高贵的东西”终将势不两立,而“前者、这个恶心的世界势必战胜后者”。无论如何,在这部关于仅仅只关心自己的英雄的悲剧中,不只生者,死者的地位也相当重要。总之,所有人的“利益”——撇开他们对被纪念以及对荣誉的向往不谈——并没有随着死亡而结束,而是直到下葬时才终止。基于这个原因,埃阿斯这一事件就相当重要。埃阿斯的自杀就如同他的胜利一般,表明他自给自足、不需要帮助。这之后,悲剧却提出了另一些问题,即他与其他人、与社会方面、与他的生存中敞开的一面形成的不利关系。
下葬这一情节不仅在《埃阿斯》,也在《安提戈涅》中起了重要作用。这一重要情节并不是用来说明希腊人相当重视处理死者的尸体。下列事实更清楚揭示了死后的情景:人在全然被动的状态下,只能任人摆布、依靠他人。在其它状态下他至少还可以希望找到一条出路,如今却完完全全依赖于那些垂怜死者的古老的不成文法、以及众神的意志能否受到尊重。就算强大的埃阿斯,尽管自认不依赖任何人,也不能将自己的尸体起死回生。埃阿斯自己也清楚,这其中困难重重。如果说他在世时自认可以拒绝雅典娜的帮助,那么,现在埃阿斯却要呼唤宙斯和赫尔墨斯,盼他们叫透克罗斯快些到他身边来,助他得到安息。但是,正如人们所见,他的愿望却只有通过他最大的敌人才能得以实现。因为,阿特里代兄弟权倾一时,而且他们认为——正如《安提戈涅》的克瑞翁那样——埃阿斯的尸体必须用来喂鸟,以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最后,照他们的说法,埃阿斯比最恶毒的敌人还要恶毒。
奥德修斯的观点尤为有趣。他首先说,阿伽门农不让埋葬埃阿斯是违背神律的;这神律适用于任何人的尸体。然而,对奥德修斯来说,就像对安提戈涅一样,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似乎正是这些原因决定了他的行动。埃阿斯是个高贵的人,最重要的是,他是除阿喀琉斯之外最优秀的战士。这就是为什么奥德修斯认为不埋葬埃阿斯是不公平的。最后他还提出了另一个不同寻常的观点:“我以后也可能会陷入这种境地”(行1365)。阿伽门农回答他说:“老是这一套:人人为己。”而这正符合阿伽门农本人的思想。奥德修斯反问道:“那当然啰,我最关心的除了自己还会有谁呢?”这时,阿伽门农出于友谊,对奥德修斯作出了让步;可是就这件事本身来说,阿伽门农并不服气。
只是,奥德修斯促成埋葬埃阿斯,怎么就保障了他自己也会被埋葬呢?生者之间的这种直接而有约束性的相互关系,在生者与死者之间并不适用。奥德修斯只能寄希望于非直接的关系:我这样对待某人,以便以后也会有人这样对我。行为学家称之为推而广之的相互关系(generalisierte Gegenseitigkeit):为大众(die Allgemeinheit)创造的东西,大众终将会偿还给自己。因此之故,某些社会道德——如神律——就必须得具有效力。奥德修斯被阿伽门农蔑视地称为自私的地方,其实也就是在为整体服务的地方。也许是自身的利益在驱使着他,但这利益却是一个身处困境的地地道道的人的利益。奥德修斯的行为处在比阿伽门农更高、更普遍的阶段。这种新的方式不讲利益相契、也不把友谊与敌意硬扯到一起,并且无视积极与消极的直接的相互关联,它只是要产生那为了全体、为了整体的东西。
人们也许会问,像阿伽门农与奥德修斯的这种争吵,有没有可能出现在以前的希腊历史中。也许人们还可以想象,类似的问题可能在公元前五世纪中叶的阿提卡政治中也出现过。但是,奥德修斯异常强烈地要求一种根本的人的维系(grundlegende menschliche Solidarität),这维系超越所有仇视,换句话说,这种维系就是各种仇恨的界限。“我恨过他,这恨合情合理”(行1347);我就恨他这么久,不会再继续了。透克罗斯对奥德修斯说:“若你在场,若你还活着,你就不能容忍别人伤害死者”(行1384)。“处于穷途末路的人”这个词出现了两次,对这样的人不可弃之不顾(行1151,1306)。因为这样,奥德修斯的人性获得了一种特征,它使得奥德修斯的人性远远高于那些务实的殡葬风俗,这些风俗由良好的感情以及恪守神的律法所决定。人们不仅要坚持让那些应该发生的事情发生,而且,鉴于那泛滥成灾、连死者都要霸占的政治专制,人们还应该提出另一利益来作为证据:这利益维系起有弱点的所有人。显然,这里的新问题必须在更深、更新的层面上来加以回答。奥德修斯必须重拾过去的规矩,因为政治要求(即那摆出一副政治上必须如此的嘴脸的复仇欲望)渐渐削弱了过去的观点。奥德修斯非常现实,他把这说成是一种利益,以此来达到他的目的。
奥德修斯把最后的人的维系建立在一个基本原则(Grundsätzlichkeit)之上,这一基本原则并不只反映在剧本最后的短短几行中。早在戏剧的开头,这一基本原则就已经强烈地表现出来了:雅典娜认为,奥德修斯看见他的仇敌遭到疯癫这种如此残忍的打击,应该和她一样幸灾乐祸。“那最甜美的笑声难道不是人们对仇敌所发出的笑声?”(行79)但是她却必须强迫奥德修斯去看。因为奥德修斯只看到了所有人的不幸,来自他自身存在的不幸:埃阿斯不仅是最强大的人,也是最审慎的人,最有能力在正确的时刻干最有必要的事。他的骤然毁灭正表明,我们不过是幻影、虚妄。奥德修斯从中看到的不只是埃阿斯的命运,而更多的是他自己的命运。他整个人别无它想,只想着他自己。但正因为他是通过看对手致命的弱点来看自己的命运,他触及到了他的人性。
值得注意的是:阿伽门农在对透克罗斯谈到死去的埃阿斯时,也用了“幻影”这个词:“你无耻地为之操劳的那个人,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个幻影罢了”(行1257):对阿伽门农来说,埃阿斯死后就微不足道,就像埃阿斯生前对奥德修斯微不足道一样。而且,阿特里代兄弟和透克罗斯互相称呼对方“什么都不是”。他们自己也十分相信这一说法。同时,他们对所有人所处的境况也十分无知。他们弱小,因为他们自以为很强大。奥德修斯的观点得到雅典娜相当直接的首肯:
你通过臂力或财富而比别人得到更多时,不要自负。人性这东西,白昼将贬低它,然后又重新提升。思量这些的人,智慧而又谨慎,为众神所爱;那些“坏人”则为众神所憎恨。(行129)
奥德修斯表现出一种惊人的能力,可以从他人那里看见自己,他不仅融入到敌友取向和自己的利益之中,他还能同时跳出这束缚,站在外面来观察这些事物。他不只依靠他自己来下判断,而同时也能站在全体人的角度看问题。他知晓众神的权力。大家都清楚,众神是如何恶劣、自私而又冷酷地干涉人间事务;当人们清楚自己是多么弱小时,就只能忍受众神的权力。人们可能还会发展出新一类的“伟人”来。奥德修斯能够原谅他人,看得见界限,可以知足(另外还可以适应;因为他希望坚定地忠于阿伽门农,只是在某一点上维护自己不同的看法)。而且奥德修斯还能从他的判断中汲取教训,这样,最后他就能够做那些必须要做的事。因为,若埃阿斯得不到埋葬,这个因为他的疯狂而陷入混乱的世界就无法恢复秩序;众神就可能会因此而惩罚希腊人。虽然阻止这个还不是奥德修斯的意图——他还没想到这么远,但正因为他做了正确的事,产生了同样的效果。奥德修斯的所思所行既不同于埃阿斯,也区别于阿特里代。
3)个体追求自足的失败
索福克勒斯简直就把埃阿斯塑造成了带有理想特征的阿开亚人(archaisch)英雄典范。他高大、强健,单枪匹马就创下不朽业绩。
埃阿斯思想的核心是荣誉。在声誉方面他绝不肯落后于父亲。因此,他不可能接受那一判决。至于这一判决如何实现,却并不清楚。若单看埃阿斯,那么人们可以猜测,其实埃阿斯并没有逃脱阿特里代兄弟的掌控,相反,这位老式英雄在维护他自己的事务方面不如世故圆滑的奥德修斯。不管怎样,奥德修斯最后也承认,埃阿斯是除阿喀琉斯之外希腊人中最棒的(行1340):判决如此不公,埃阿斯理应复仇。
当他的荣誉受到威胁时,他就不再顾及他的爱人、儿子、双亲以及部下了。说别人需要他,这一论据对他来说实在毫无说服力,因为这就如同说他要依靠别人一般——就算是女神。他从来不去考虑,什么对人来说才是合宜的。他最最不清楚的是,男与女、父母与儿子、高贵者与低贱者是相互关联的,有一种效力与回报的责任;回忆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感激之情乃人之常情。不仅特克梅萨认为,遗忘令人欣慰的事的人必不是出身高贵的人(行522)。透克罗斯更是强调指出,对埃阿斯的感谢和怀念是何等迅速地烟消云散(行1266)。而埃阿斯对待特克梅萨也无异于此。
埃阿斯认为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是绝对的,就好像他可以自足一样。他支配雅典娜就像支配随便一个同盟者(行117):墨涅拉俄斯用来描述要求埃阿斯顺从的话语(行1089,透克罗斯对此表示反对,他认为埃阿斯是自己的主人),埃阿斯都用来称呼雅典娜。这话是用在那些丧失了统治权的同盟者身上的。
人们惊叹于埃阿斯的伟大,所有东西都因此而显得如此卑微。而正因为这出悲剧并不以英雄的死亡作结,读者才能体味到英雄的荣辱沉浮:起初的惊恐与战栗逐渐让位于埃阿斯惊心动魄的毁灭。最后,他的业绩不得不引人敬佩惊叹,他对手的卑下更衬托出他形象的光辉。唯有奥德修斯才能战胜他,但却是以何等无法比拟、理智而又“城邦公民”的方式啊!
只有一个地方埃阿斯才从他的角色中脱离出来,即埃阿斯走出帐篷,走向岸边时那段精彩的发言。这段话是这出悲剧的心脏。他在这段话中指出,这包容一切、发生在全世界、涉及所有人的转变,与他毫不相干。除非他开始同情别人,否则他怎么可能变得“女里女气”?他真能够向阿特里代兄弟表示出宗教般的尊敬吗(他用的那个词指的就是这个)?这种卑躬屈膝的姿态真是难以想象。在所有这一切发生之后,他除了结束自己生命之外,还能怎样向众神俯首呢?只有这样,雅典娜才能在这一天里平息怒气。
实际上,在这段话中谈到死亡时,埃阿斯与世界保持了距离,正如奥德修斯与这世界保持距离一般。埃阿斯懂得这距离的法则。他将这法则描述成伟大庄严的图卷,画满了时日年岁的交替、风暴,还有睡眠——那最终自我消解的全能。埃阿斯已经“知道”,友谊与仇恨不会恒久不变,而且可能也“预感”到,只有借助他最大的敌人他才能得以安息。他自己由此得出了正确的结论。这并不是唯一可能的结论,因为还有奥德修斯的结论。奥德修斯的结论是要顺从,是要人们彼此能够相处。而这正是埃阿斯唯一剩下的。他以自己为牺牲。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埃阿斯学会了审慎——众神喜爱这种审慎。这样,他平息了由他而起的混乱。只是,埃阿斯不是重新建立起过去曾有的,而是退出了这个世界。这世界上,他这类人已经不存在了;他对这世界也无所希求了。
索福克勒斯并没有说,埃阿斯代表了另一个世界、不同于那幅画卷的世界。他首先把情节集中在这个只关涉自身的个体身上,以便可以把另一面、也即“社会”的那面再作通盘考虑。不管埃阿斯愿不愿意,这一面与他的存在是共生的。从一个向另一个的转向,符合从英雄式的语言向整体上非英雄式的语言的转向。是不是老一代就应该与年轻一代对立呢?或许这只是所有人存在的两个方面罢了?与埃斯库罗斯不同,索福克勒斯拒绝从历史角度去看(或者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历史角度)。也许对索福克勒斯来说,在《埃阿斯》这部戏里,他那个时代的雅典的对外关系与现实也太接近了。
索福克勒斯的悲剧来源于现实,作用于现实,只有通过联系现实才能得以解读,悲剧的主角只有在经历现实的过程中才产生出种种问题。历史(die Geschichte)的在场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才得以实现——至少我们发现是如此。
首先必须肯定,世界完全陷入一场变化之中。这构成了整出剧的背景(可能也使得这出剧具有了现实意义),而且这是由剧中主角讲出来的。如果此处可以在历史层面上细加区分(historisch differenzieren)的话,这个主角代表的是过去与退隐的人。世界陷入了变化这一点就是明证。埃阿斯那段双关的话语中,他赋给了奥德修斯与自己一样多的权力。他的话照亮了这悲剧的两个部分。埃阿斯的这一认识也为他的高大形象增色不少。
4)统治失败
在悲剧“带政治性”的第二部分里,特洛伊城下的希腊军队很大程度上仍代表着城邦。武器仲裁法庭(Waffengericht)是雅典刑事陪审法庭的术语,关于领导与职务的各式术语均取自当时。阿伽门农与墨涅拉俄斯都思考过城邦的原则问题,包括优先权与权力、高贵与卑下、贵族家庭成员因其出身而拥有的权利。
阿伽门农与墨涅拉俄斯并不像僭主(Tyranne),倒更像虚弱无力的领导人。他们认为,自己决不能把缺点暴露出来。墨涅拉俄斯中断与透克罗斯的争吵,因为他觉得,用权力就可以惩罚透克罗斯,自己却要用言词来回敬他,这真是耻辱(行1159)。墨涅拉俄斯不仅没有能力运用权力,也不能够用言词来获取胜利(这与理不在他也有联系;行1125)。这听起来就像是墨涅拉俄斯想否认“复仇女神”的雅典娜,这个雅典娜还试图使人们相信,即使她拥有宙斯的武器,也不会使用。阿伽门农担心,如果他和他弟弟不坚持禁止埋葬埃阿斯的话,他们就会被看作懦夫(行1362);奥德修斯只是回答说,所有希腊人都会因此而认为他们是正直的人。而之前他警告阿伽门农说,强权是借助强制手段执行的力量,不能受其支配(否则阿伽门农就会出于对埃阿斯的仇恨而践踏法;行1334)。
阿特里代兄弟俩只知道命令与服从,而且认为没有任何东西能制约这两者。奥德修斯所说的“众神的法(Recht)”——这与《安提戈涅》里讲到的“不成文的律法”是一回事——他们根本不关心。他们虽了解友谊,但对埃阿斯为他们所做的一切却毫无半点感激之心。卑劣的复仇欲望占据了他们的心。两人想要对死者施加权力,却不能让死者在生前服从他们的权力。兄弟俩宣扬的政治主张只是他们刚愎自用的工具而已。他们用正确的东西干错误的事情。墨涅拉俄斯关于城邦需要恐惧的言说就像在影射“复仇女神”。只是,对复仇女神恐惧是因为她们惩罚活着的人,而对墨涅拉俄斯的恐惧则是因为他作践尸体。若阿特里代兄弟真的——看他们上场的样子,人们相信他们真的这样做了——在判决反对埃阿斯上作了手脚,那么,阿伽门农要求遵守原则、要求所有判决都必须得到尊重,就好像是以篡取机构的声誉(institutionelles Ansehen)来满足个人的专断。
他们的要求多么空洞啊!比如谴责透克罗斯的出身。其隐含的意思是,只有正派的出身才能搞政治。阿伽门农自认是“法的思想者(Rechtsdenkenden)”,有资格统治一切,他可是大错特错了。他认为人用鞭子使牛服从他的意志就是统治方式的范例,这正好与他前面的观点抵牾。他不清楚他这样做是要针对谁。而墨涅拉俄斯则强烈反对民主自由,这种自由让人想干嘛就干嘛(行1181)。对我们来说,这里第一次出现了民主自由。雅典人应当能从他的言谈中听出寡头政治家或僭主的调子来。墨涅拉俄斯针对埃阿斯的不合时宜的看法,即认为这个“普通人”应该服从,也说明了这一点。墨涅拉俄斯的话根本不能与来自“复仇女神”的雅典娜的警告相提并论。
阿特里代兄弟的统治首先在于,他们缺乏统观全局的眼光。他们的行为受敌友之分的驱使。兄弟俩与透克罗斯的激烈争吵尤其证明了这点。两场争吵最终都不了了之。争吵双方越吵越势不两立。他们互不让步。就连透克罗斯也威胁到,如果有人拒绝安葬埃阿斯,那个人也不得被埋葬。所有人都更加坚信自己的东西。每个人都只想着自己,都按照同一种模式去评判别人。阿开亚古老的戒律——帮助朋友、损害敌人——被奉为至高无上。如果谁因为这违背了律法或理性就放弃这一戒律,谁就会被视为软弱无能。因此,当阿伽门农的朋友奥德修斯表示,安葬埃阿斯是出于他“个人的”利益,阿伽门农这才放弃了他的要求,这对他来说是合情合理的。他这样放弃其实相当不负责任:因为他放弃的,正是他先前认为对整个军队(城邦)的福祉必不可少的东西——放弃这个只是为了服务于友谊。透克罗斯却可以跟奥德修斯结下私人友谊,只是这友谊不能触及他死去的兄弟。
阿特里代兄弟跟埃阿斯不一样,不是只顾及到自己。埃阿斯可以无情地反对他自己的人,而阿特里代兄弟至少还重视他们的朋友;埃阿斯只立足于自己,而阿特里代兄弟却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统治权和朋友圈里;埃阿斯无论是生是死都强大有力,而阿特里代兄弟终其一生都软弱卑劣。这就是区别。本质上,他们俩跟埃阿斯一样,都以某种方式给自己制造了障碍。所以,埃阿斯的牺牲并没有完全使秩序得以重建。只有奥德修斯才能收拾残局。这就产生出一种非常独特的格局。
5)第三种选择
索福克勒斯的奥德修斯超越了所有派系斗争,不同于所有争吵者,他采取了第三种立场。奥德修斯代表了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也可能是全新的东西。这样,他超越了所有对立。这不仅仅表现在奥德修斯的两次出场中——开头和结尾的两场大戏。其实,奥德修斯牢牢地扎在这出戏的中心——埃阿斯伟大的独白里。这世界变化无常,对它的认识而得出的结论都贴切地表现在奥德修斯的行为中了。他非常之灵活,这之中掺合了女性的成分,这与那种强硬易折却给自己制造障碍的男人气大为不同。奥德修斯学会了审慎,而且他也清楚,敌友关系并不是绝对一成不变的,它们会相互转化。
首先,奥德修斯的思想和行为与这包容万物的节律保持着步调一致——世界就是按照这节律来运转的。而正因为通盘考虑,他才能体味到人性的共同一体。只有在这个框架下,前线(Frontlinie)才清晰可辨。通常情况下,这前线在生活中的作用不大,它是在面对众神时所有凡人的共同性。只有在奥德修斯那里,我们存在的虚幻与软弱才凸显出来。只有在奥德修斯那里,我们才清楚,即使是最强的人也不会总是春风得意,他们也必将与其他东西消融在一起。
后来,欧里庇得斯在他的《腓尼基妇女》中引入了时日的循环,以表示在自然界中已经预示了民主平等:在大自然中,统治与被统治者也是轮番交替的。也许人们不应该反感此处没有出现平等这个概念。因为更替转换这样的画面相当明显地暗示了民主这一模式。只是《埃阿斯》更强调伟人如何融入民主:人们要把自己理解成众人当中的一员,就是在大自然中,也没有谁是一直占统治地位的。这样,大自然的平等也就成立了。
这也印证了雅典娜的看法:人不可因为体格上或财产上的优势就自高自大(行130)。强烈质疑出身高贵者行为就正当(rechtes Handeln)的观点(行1093)以及这些贵族们高傲背后的软弱无力(行1120,行1228),都可作为雅典娜看法的佐证。我们可以从这里——包括歌队谈到的逼近当权者或富人背后的妒嫉——了解到普遍流传的格言(实际上,这些格言早就在希腊人中间流传开了),从中还可以在公元前五世纪中叶的阿提卡城邦公民的戏剧里理出某种与当时现实的清晰关联。
奥德修斯的优越性首先表现在,他知道事物的状态如何,个体是何等软弱。在他身上起作用的不是“竞争”、而是“合作”的美德。不是为了自己的优势、为了在竞争中获胜或取得统治地位,而是为了共同生活下去。在索福克勒斯的《埃阿斯》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一部作品如此全面地描述这一美德:人把自己理解为整体中的部分。人们总是一会儿需要这位,一会儿需要那位。并不仅仅只存在非敌即友的关系网。相反,“对大多数凡人来说,同伴的港湾并不安全”(行682)。大家都相互需要,尤其是高贵者与卑下者。人们必须学会谅解,学会不要把激烈的言辞争辩当攻击来看待,还应该学会忍耐:包括严冬、黑夜、躁动的大海和睡眠。此外,决定一个人价值的,不是他的出身,而是他的思想和行为。人们必须参照外部环境、遵循适度的原则行事。在这变化多端的世界里,适度之道尤为重要。整个阿提卡城邦世界的经验就在此展露无遗了。另外,有趣的是,奥德修斯把他与阿伽门农争论的焦点严格限制在一处,就像后来的安提戈涅一样。奥德修斯并不造反,而是留守在秩序框架之内(与安提戈涅不同的是,他有造反的能力)。
当奥德修斯在世界规律面前发现自己的软弱与渺小时,他也就意识到了“众神的律法”。而埃阿斯由于自己的轻慢、阿特里代兄弟由于其固执己见,对这律法都漠不关心。这律法乃是自古以来的界限,也符合所有人利益。它赋予所有人的合作、共同一体以内涵。
这出戏的观点尽管并不仅由奥德修斯来阐述,却由奥德修斯总结成为一条教训。所有人物中,只有奥德修斯代表了这一教训。这些观点能够冲破阿特里代兄弟的固执以及他们与透克罗斯毫无出路的矛盾。这些观点就是城邦得以安身立命的根基。因为单靠阿特里代兄弟所依从的这些——本来是正确而智慧的(行1091)——原则并不能成为城邦的根基。奥德修斯服从了这些观点,他才能够在《埃阿斯》中扮演雅典娜在《厄墨尼德》中扮演的角色。奥德修斯标志着阿开亚人的新境界:对城邦先决条件的新认识。
6)《埃阿斯》的政治诗艺
人们也许会问,《埃阿斯》这出戏与它上演时的现实究竟有多大联系。可是,我们既不知道上演的确切时间,也不知道当时雅典内政外交的具体情况——《埃阿斯》正是与这些情况息息相关的。但最起码有一条根据:公元前451年由伯利克勒斯颁布的城邦公民权法案。该法案规定,只有父母双方均为雅典人的人才算得上是雅典人。讨论祖先是不是希腊人——或者是不是雅典人,即克里特人,以及阿伽门农说透克罗斯一人不能代表他的事务,援引的可能就是这条法案。血统与自由出身在透克罗斯的论据中所扮演的角色也非常醒目,它暗示:变成奴隶是件很惨的事,但这却并不意味着限制人性的高贵。但是我们不知道,这中间到底折射出了多少当时的讨论。
埃阿斯这个角色可以看作是雅典城的化身。雅典一方面非常重视自主,另一方面对盟友却相当专制,在外交上根本不顾及剧中所表达出来的合作观点。歌队埋怨战争,想念雅典,埃阿斯也是,这也可以视为是对现实的影射(行1193,行1219)。雅典上层(Groβe)与民众的关系、贵族的自我中心主义和高傲、战场上要求的无条件服从、个人自由的界限,也许还有对人民决议的抵抗,这些一直都是引起讨论和政治争辩的诱因。
无论如何,确保民主制度一直都具有现实意义:高贵者与卑下者互相需要对方,他们之间的相互谅解很有必要——为了城邦公民的共同一体。因此,用模范的行为来澄清、维护、阐明现存制度,这一直都甚有裨益。这与悲剧中那些强力伟大的人恰恰相反。他们虽然强大,一直以来也被视为楷模,但因为他们“不可能”,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无处可寻。把发生在城邦里的事合理地扩大到宇宙的空间中来描述,这也是很有意义的。
对《埃阿斯》的阐释有一方面是很明确的:这出戏的政治性极强。索福克勒斯从英雄的命运中挖掘出另一些选择的可能性。继悲惨的陨落之后是以矛盾与平衡的形式出现的政治(Politik)。索福克勒斯向人们展示了看似强大之人的弱点、以及由弱点而产生出的力量,但前提是,人们意识到这些弱点、认识到世界的律法(并且体验到,人是多么依赖于其他人)。
这就是审慎(sōphrosynē)的选择。它一直不让自我中心主义的企图得逞,不论是在雅典内部,还是在它的外交、统治方面。
这出戏讲的“道理”绝大多数都很陈旧了:批判贵族、呼唤审慎、怀疑友谊的坚固、生活中的沉浮悲喜总是紧紧相随等等。作为背景,可以多次感觉到埃斯库罗斯的神谕。可是有一点却给遗忘了:旧道理也需要时时加以叮嘱——为所有人利益而设立神性律法,设立律法的基本原则(Grundsätzlichkeit),意识到所有人的共存性,意识到这个万事皆有可能的时代,意识到所有关系都摇摇晃晃,意识到导致最伟大的力量消退的那场变化——在那个时候,从这些道理中本有可能出现一些新的东西,而人们在以前的文学作品中是认识不到这些的。
随着支配范围逐渐变宽、权力逐渐增强、雅典城内以及由雅典城对外发出的政治行为日益专断,由此而产生的经验应该是那些新东西的源泉:到那时为止,有些领域是不可侵犯的(尽管在个别地方会有所僭越),而现在却渐渐被染指;人们第一次意识到,这些领域确实从根本上受到了威胁。我猜测,这出戏承载了这些年来政治上的经历、经验和矛盾。
关系的变化、权贵的沉浮正是古希腊人的经验(自阿那克西曼德以来,对它的认识就是希腊人关于正义思考的一部分)——这一变化受到超乎寻常的强调,并且似乎在埃阿斯的命运中找到了方向;这一变化最后与“现代”人奥德修斯紧紧联系在一起。这一切正说明,那时对变化无常的存在(Dasein)有了新的体验;当这些经验被运用到雅典城的时候,这一转变愈见清晰起来。
至少,这场转变在《埃阿斯》里显露了出来。这一转变自埃斯库罗斯(Aischylos)的时代开始,到索福克勒斯的时代已经清晰可辨。埃斯库罗斯的目标与期望,乃是凭借那些机构——也许也凭借雅典娜的谅解——来解决城邦的那些问题。对埃斯库罗斯来说,在文明(Zivilisation)的整个历史背景下,在宙斯王朝(Dynastie des Zeus)的历史背景下,他那个时代的陨落是有意义的——而所有这些对索福克勒斯来说都变得不确切并且总是处于变化之中。民主再也不是解决城邦内部问题的保障了。这些问题产生在一个新的制度中。这也不能怪民主制度,而只需明白,民主也不过是所有人的一个制度而已。在《安提戈涅》那里就很清楚,不是制度而是理性本身成了问题。
因此,在问题的新的深度面前,索福克勒斯必须得重新开始。在城邦之中以及超越城邦之外,重新建立、继续塑造对人性的道德要求。在某种意义上,这里宣告了一种新的普遍伦理——也宣告了要尝试重新凸显、重新划出政治的界限。
很多证据表明,《埃阿斯》是要让人们意识到雅典人的伦理内涵和精神构造及其所存在的问题。由于新的行为、新的经验,以及阿提卡政策对雅典人产生的所有影响,人们普遍觉察到了这场转变,或是开始对自己的方式、流传下来的楷模与观点感到不那么坚信不移,——所有这些,我以为,都在这出戏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这个媒介(Medium)谆谆教诲,却不摆出一副教训人的架子。它的影响是间接的,却因此比直接使用感性经验和认同(Identifikationen)来得更加强烈。这里要讨论的是在一个新方向上进行自我确认(Selbstvergewisserung),是促进和增强那些在内政中早就出现的萌芽,是去研究(Arbeit)日益强大的城邦公民层的思想基础。这可以澄清和消解精神上的负担,而身背重负的城邦公民层因为要决断、要行动,对此思之若渴。
埃斯库罗斯烦劳雅典娜,在新旧律法(Recht)的激战过后带来和解。这里的这场战争——战争就必得分出胜负——是由一个人来终结的。虽然雅典娜爱这个人,而且还教导他,但这个人看来根本不需要教诲,因为他已经了解那不可或缺的东西了;因为他几乎比女神知道得还清楚(即在体验人神区别这方面)。但可能正因为如此,雅典娜才喜爱他,或者可能正因为雅典娜喜爱他,他才具备这样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