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资质来自气禀,凡人皆有。历史上资质高的人物决不限于极少数英雄豪杰、开国帝王,史籍所载之君臣将相、文士儒者,只要有所表现,都应该加以理解,进而有所欣赏。朱子讲学时,虽然未曾专讲某一时代的历史或某一史部的书,却也附带谈及不少有关历史之事,在品评人物方面并非全凭义理,而是相当注重其人之才情与事功,并且多所称美。例如周世宗,朱子说:“周世宗天资高,于人才中寻得个王朴来用,不数年间,做了许多事业。且如礼、乐、律、历等事,想他见都会得,故能用其说,成其事。”指出周世宗天资高,能用人才,所以做了许多事,奠定了宋朝开国的基础,宋朝是继承他所立下的规模进一步开展出来的。朱子称赞之余,也指出了周世宗的作为的历史意义。又如陆贽,朱子说:“陆宣公《奏议》极好看。这个人极会议论,事理委曲说尽,更无渗漏。虽至小底事,被他处置得亦无不尽”;“陆宣公《奏议》末数卷论税事,极尽纤悉。是他都理会来,此便是经济之学”。用了好几个“极”字,可见朱子之欣赏赞叹溢于言表。朱子在肯定陆贽才情之余,却指出他的资质不及贾谊之高,气象也没有孔明之大,还说他“口说不出,只是写得出”。可知朱子论人物,依据事实,把握要点,不夸大虚美,尽量给予深刻但是适切的评价。
历史上杰出人物的表现既是资质的流露、才情的展示,赞美人物表现之时,也就肯定了“才”的价值。所以,品评历史人物特别强调义理的理学家,对于司马光的“才德论”也难以赞同。司马光在《资治通鉴》第一卷论智伯之亡时提出一番说辞,可以看作是司马光评价历史人物问题的重要观点之一。这段“臣光曰”的主要理论为:
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
程伊川对历史人物所谈不多,如所谓圣贤气象,多与义理有关,但伊川推崇张良,可知也注重历史人物的才干事功。另外,他在《易传》释《蹇》卦时,还强调大臣才能的重要。他说:“上下中正而弗济者,臣之才不足也。自古守节秉义,而才不足以济者,岂少乎?汉李固、王允,晋周顗、王导之徒是也。”伊川重义理也重才能的态度颇为清楚,当然不会同意司马温公只重道德不重才能的观点。朱子相当重视温公提出的这一观点,他在回答学生有关的问题时做了一些分析,兹录两条于下:
温公之言非不是,但语脉有病耳。才如何全做不好?人有刚明果决之才,此自是好。德,亦有所谓“昏德”。若块然无能为,亦何取于德!德是得诸己,才是所能为。若以才、德兼全为圣人,却是圣人又夹杂个好不好也。
陈仲亨问诸儒才、德之说。曰:“合下语自不同。如说‘才难’,须是那有德底才。高阳氏才子八人,这须是有德而有才底。若是将才对德说,则如‘周公之才之美’样,便有是才更要德。这个合下说得自不同。”又问智伯王贤。曰:“如说射御足力之类,也可谓之才。”
首先,我们看到朱子讨论这个问题的基本态度,是赞成温公所主张的德比才要紧,但却指出温公分析问题的方法有欠妥当。这与上文所述朱子对程子功罪相掩问题的态度十分相似,不同意的地方非常清楚,也很坚定,但语气却很谦逊宽缓。其次,朱子不同意温公对才、德所下的价值判断。这里必然涉及才与德如何界定的问题,朱子做的界定,如德是得诸己,才是所能为,比温公所界定者严谨得多,也可以依据这个定义说才有好有不好,德也是有好有不好,不像温公所说刻板,而且会有争议,像朱子既说颜子资质刚明,作风果决,当然不会同意“聪察强毅”是才的说法。第三,朱子认为才与德的关系不是对立的,而是互补的。就是在各种不同的记载上看来,历史人物身上所表现的“才”,大都也有“德”为其依据。此外,陈仲亨问及智伯五贤,等于问朱子两个题目,一是五贤能否看作“才”?二是五贤与智伯之亡有无关系?按,《通鉴》卷一所载智果说智瑶其人:“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惠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是温公才、德之辨的史料依据。朱子的答尽管只有一句,应该也透露一些言外之意。诸如,美鬓长大不可谓之才,因为这与所能为无关;射御足力及其以下四项,皆可谓之才。如“巧文”依《国语》韦昭注为“巧于文辞”,不能说不是才;而强毅果敢更是朱子欣赏的资质之美的表现,是才也是德。所以,智伯是有才之人,这些才的价值都可以肯定,甚至可以欣赏。至于智伯何以失败,如果说是因为智伯不仁,好利而愎,必然失败,朱子不会反对;但如果说因为智伯有才,才过于德,所以失败,朱子就不会同意。因为五贤之中可以说是才的,都不是不好的才,这样的才干或才能显然与失败无关。
从这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出司马温公品评历史人物的某些观点显然十分粗疏,不及朱子深刻细密。朱子是理学家,原不以史学见长,但他能够提出系统深刻的看法,多少缘于他对历史相当重视,也曾下过一番功夫。朱子不是历史家,但却懂得历史,绝不会偶拾一二人物,随意加以批评。朱子深厚的史学素养来自他学习历史的态度,值得后人参考。笔者以为,朱子研史,要点有三:第一,推究史事,不妄立说。朱子阅读史书,都是仔细推敲,力求全面而深刻的了解,与苏东坡等人为了作文章写史论而立新说法的态度很不一样。所以,朱子论历史绝少完整的文章,虽然是零碎言论,散见各处,却不乏精卓的史识。第二,辨别记载,明其信伪。朱子读书,强调反复玩味,从不轻信妄从,史书记载不合情理之处,朱子以为必经改窜,不可采信。所以朱子曾说:“史所以难看也。”第三,体会时代,理解大势。朱子读史,于每一件事深入推究,汇聚一个时代的事即可以看出该时代的特点,说著当时事体。他还发挥历史的想象力去体会人们的感受,把捉时代的氛围,以判断其趋向。我们可以说,丰富的历史知识、深厚的史学修养为朱子品评历史人物并得出系统看法,提供了必要的条件。
朱子是理学大家,张岱年说他的学说是中国哲学史上论证最细密、条理最清晰的哲学体系。但是,朱子是13世纪的中国学者,不可能只从事哲学思考,不关心历史问题。至于他对历史的特见卓识,钱穆在《朱子新学案》中特辟《朱子的史学》乙章,详加阐述。钱穆说:“朱子竭意要标出一番至善极好的道理来衡评历史,亦是要指示出一番最高理想来诱导历史向此途而前进。”认为理学对史学而言,应有其指导作用,目的无非是借历史之探究,明白事理,扬善去恶,以达于至善的理想世界。亦如柳诒徵所说的“通万方之略,弘尽性之功”。钱穆又说:“治史当有本原,即是义理。治史当有归宿,则在当前当身之人事。朱子教人要识已前事,即是历史也。”是在讲明道理之时,还要知道有着手处,那就是对历史上每一重要人物与事件都要有切身的体会理解。朱子论历史人物,既讲本领,又讲资质,兼顾治史之本原与入手处,把理学的观念与史学的知识,有机地结合起来,形成一套完密的理论。今天,我们谈论中国哲学时,决不会忽略朱子的重要地位。但是,在谈朱子之时,也不应该忽略朱子对历史的看法。再说,从谈中国历史的角度来看,朱子对历史,特别是对历史人物的深刻看法,可以给予我们很多宝贵启示,也是不应忽略的。至于朱子对历史人物的看法对后世之史学产生怎样的影响,则是另一值得探讨的问题。
(199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