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理学家的《春秋》学
东汉末年在何休时代,今古文经学已经合流,而佛教传入,道教形成。儒家经学在思想意识方面已不能发挥巨大作用,遂渐从统治地位而潜流于野,于是经师变作人师,无论其政治地位、思想情况,童年教育总是自儒家经学启蒙。以此在魏晋南北朝时代,佛、道俱有大师,儒家经学虽不寂寞,却步入训诂注疏之整理阶段,所谓“南学简约,得其英华;北学繁芜,穷其枝叶”者,盖南学承玄学流风,北学袭服郑余荫。经学注疏虽云短于思想而长于名物训诂,但因儒、佛、道三家之思想交浸,在经解中亦渗透佛、玄思想,于是唐宋时代正义之学,亦具理学思想之萌芽。北宋理学由萌芽而结硕果,于是中国之哲学思想再现高峰。
哲学家之永恒课题,不外:(1)天人之际;(2)人人之际。
人类生存依托于自然;所谓“认识论”,所谓“本体论”,不外哲学家对于宇宙本体的认识过程。现代的哲学,无论中外,还都是如此。而人人之间构成社会,人是自然人,也是社会中人;人与自然间关系是“天人之际”,人人之间的关系,或者是人与社会的关系是“人人之际”。“天人之际”发展成自然科学,而“人人之际”发展成社会科学;哲学变作两种学科的边缘。可以说没有哲学指导的科学不是理论科学,只能是解决具体问题的技术。
历史学是研究自然与社会发展的历史,而自然与社会发展的主体是人;人是宇宙的“心”,没有“心”的宇宙,只是一种“寂静”;“寂静”变作活泼世界由于人;可以说人是宇宙的主人,是宇宙的主体,所以中国古代哲学家说,人与天地参!因此历史主要是人的历史。历史是时间科学,所以中国古代史统名《春秋》,所谓“《诗》亡然后《春秋》作”,即指由神、巫掌握的史诗亡,而由史家写作的历史《春秋》继起。两宋是《春秋》学的兴盛时期,理学家更重视《春秋》。
两汉是中国经学的鼎盛时期,当时的经师以天人之际为天人感应,于是阴阳灾异之说兴,而少哲学上的探讨。今文经学,公羊学遂欲统一天人,而倡“大一统”说。《春秋左氏传·隐公元年》有云:“元年春,王正月。”而《公羊传》云,“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以“王正月”表示天人之一统,天人一统当然包括人人一统在内,此为先秦儒墨两家共有之义。墨子“兼爱”,当然指最广泛的人际关系,而儒家自孔子起,虽盛赞齐桓管仲之霸业,但不鄙视四夷,以此有后来《公羊》之发挥,其所论夷狄、诸夏、中国之别都非严格之种族或民族概念,他们都是可变的因素,不是僵化的实体,夷狄可进于爵,中国可以退为夷狄。是以夷狄、诸夏、中国之区分在于伦理文化,而无狭隘之种族或民族成见。胸怀坦荡,于是《公羊》之大一统说,遂辉煌千古,为中国各民族间之形成大一统国家,建立下坚实的思想基础。
宋儒长于思维,理学出现更使哲学思维达到高峰,他们注意天人之际而谈“理”。“天理”即自然法则,认识自然法则是自然科学的基础,在中世纪,无论中外,哲学思维止于直觉与经验。直觉结果为理性,而由经验得到认识,此即朱陆两派“尊德性”与“道问学”之分歧所在。两派有长短,但北宋程灏之本体论实有特点。他们以天道为诚为仁,亦即宇宙本体为仁诚。宇宙本体是诚是仁,因而有生有长,这是一个活泼泼的世界。宇宙是诚,因而不是空无;宇宙既诚且仁,仁是生机,有仁则生,无仁则灭。程灏、谢良佐最善此义,由此发展可有近代之自然科学。但我们在封建社会内,没有发展自然科学的条件,于是理气之说,永远止于含混的概念中而坐视西洋自然科学之发展,于是落后成先驱,先进的中国变作落后的代名词。
在人际关系中,理学家以所谓“三纲五常”加诸人,并以说历史,于是宋儒之《春秋》学遂多理学家纲常名教之思想内容。近来出版的张岂之等同志主编的《宋明理学史》,于宋初理学家孙复思想一节中指出:“需要建立一种以大义名分进行善恶褒贬的理论体系。凡是违反了封建社会等级名分和道德伦理规范的,都要按照一定的褒贬书法,一一宣布其罪状。孙复说:‘《春秋》之义,非天子不得专杀’,‘专杀之柄,天子所持也’。但是‘弑逆之人,诸侯得杀之’,因为‘称人以杀,讨乱贼也’。孙复在当时以讲《春秋》著称,他认为孔子著此书的中心思想,就是要正大义名分,‘专其笔削,损之益之,以成其大中之法’。他在《春秋尊王发微》第一卷开宗明义解‘元年春王正月’,明确地说:‘孔子之作《春秋》也,以天下无王而作也,非为隐公而作也。’他认为,‘无王’的表现是:周室东迁以后,诸侯强大,大夫专权,周天子号令成为一纸空文;西周传统的礼乐被破坏。针对此,孙复又说:‘《春秋》自隐公而始者,天下无复有王也。夫欲治其末者,必先端其本;严其终者,必先正其始。元年书王所以端本也,正月所以正始也。’这就是孙复所谓尊王的意义。在书中,他列举许多事例说明怎样才能作到‘尊王’,使诸侯和大夫不至无大小尊卑之分而任意破坏礼乐的传统制度。正因为如此,欧阳修说孙复的这部书对于‘治道’多所发挥,针对性强,这大约就是宋代重视《春秋》学的一个主要原因吧!”
上面的解释是正确的,宋代《春秋》学的确发达,这不仅表现在《春秋》一书的探讨发挥上,而且涉及整个历史学。宋代也是中国历史上史学最为发达的时期之一。欧阳修的《新唐书》《新五代史》,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都是史书,也都是以自己的微言大义来说历史。司马温公自称不敢续《春秋》,认为“经”不能续,后人遂以《通鉴》为续《左传》,《通鉴》为传,而《纲目》因传而起凡,遂以《纲目》为经,是先有传而后有经。盖宋承五季,传统的礼乐崩坏,而天下纷扰,无复一统;于是理学及史学大师欲以己见整齐历史,而恢复传统的礼乐文明。且两宋逼于四裔,喘息不得,学者高倡尊王攘夷之说,以图一统,一统不可得,“正统”之说,遂起而代之。
孙复以为尊王在于攘夷,曾在僖公四年,“楚屈完来盟于师,盟于召陵”下,有云:
此合鲁卫陈郑七国之君,侵蔡遂伐楚。书爵者,以其能服强楚,攘夷狄、救中国之功始著也。故自是征伐用师皆称爵焉。夫楚,夷狄之钜者也,乘时窃号,斥地数千里,恃甲兵之众,猖狂不道,创艾中国者久矣。威公帅诸侯一旦不血刃而服之,师徒不勤,诸侯用宁,讫威公之世,截然中国无侵突之患,此攘夷狄救中国之功,可谓著矣。故孔子曰:“管仲相威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是故召陵之盟专与威也。孔子揭王法,拨乱世,以绳诸侯,召陵之盟专与威者,非他,孔子伤圣王不作,周道之绝也。夫《六月》《采芑》《江汉》《常武》美宣王中兴,攘夷狄救中国之诗也,使平惠以降,有能以王道兴起如宣王者,则攘夷狄救中国之功在乎天子,不在乎齐威管仲矣,此孔子所以伤之也。
此文最后一段的议论,是出自孙复的想象,其实孔子所谓“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是在赞美齐桓之霸业、管仲之伟功,没有他们,礼乐文明将遭沦丧,并没有伤感之意。《春秋经》于隐公之元年书:“元年春,王正月”,而《公羊》引申云:“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号召“大一统”而王纲已坠,名一统而实不一统,故转而求之于霸,以其威力,尚可以维护中国文明。故所谓“孔子伤之”之说,乃孙复之深文周纳。“深文周纳”盖后人于《春秋》无字处寻义理之法门,而朱子非之,以为《春秋》非字字有义,况无字处乎!
孙复在著作中,强调攘夷狄救中国。但在孔子以至《公羊》,并不以夷狄、诸夏、中国诸名为固定不变者,夷狄可进于爵而为中国,中国、诸夏亦可退为夷狄,标准是礼乐文明。宋人之所谓夷狄、中国已是固定实体而不可变,迫于两宋之形势,强邻虎视,寝食不安,自澶渊之盟至靖康之变,固愈溃愈烈者,于是激起民族情绪而抗争,学者亦大声疾呼,于是有《春秋》学之“尊王攘夷”!南宋初胡安国之《春秋传》遂并原有之传而四矣。前此曾有理学大师程颐之《春秋传》,虽未完成,但影响仍在胡《传》上。
《春秋》三《传》,汉后立于学官;魏晋以后,训诂师注疏以解经传,权威之地位已定,无复致疑余地,但唐代啖助、赵匡起,乃有异说,于原有三《传》,俱有微词,于是三《传》之权威渐杀,时至北宋,谈经夺席,于《春秋》旧传,别之新传矣。此例自程颐开始。原来儒家学究天人,以《易经》代天,而以《春秋》代人,《易》与《春秋》遂为天人之学的具体象征。理学传儒家正统,《易》与《春秋》学俱兴,程颐尤重视《春秋》,他曾经指出:
夫子当周之末,以圣人不复作也,顺天应时之治不复有也,于是作《春秋》为百王不易之大法,所谓“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
先儒之传曰:“游、夏不能赞一辞。”辞不待赞也,言不能与于斯耳。斯道也,惟颜子尝闻之矣,……后世以史视《春秋》,谓褒贬善恶而已,至于经世之大法,则不知也。《春秋》大义数十,其义虽大,炳如日星,乃易见也。惟其微辞隐义,时措从宜者,为难知也。或抑或纵,或与或夺,或进或退,或微或显,而得乎义理之安,文质之中,宽猛之宜,是非之公,乃制事之权衡,揆道之模范也。
夫观百物,然后识化工之神;聚众材,然后知作室之用。于一事一义而欲窥圣人之用心,非上智不能也。故学《春秋》者,必优游涵泳,默识心通,然后能造其微也。后王知《春秋》之义,则虽德非禹汤,尚可以法三代之治。自秦而下,其学不传。予悼夫圣人之志不明于后世也,故作传以明之,俾后之人通其文而求其义,得其意而法其用,则三代可复也。是传也,虽未能极圣人之蕴奥,庶几学者得其门而入矣。
这是程颐为其《春秋传》作的叙言。其所谓“《春秋》大义数十,其义虽大,炳如日星,乃易见也”,但易见之大义,究不知何所指?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后来学者亦言人人殊,原有三《传》各有其义法,则程氏所谓“大义数十”者,亦非炳如日星,人人可见。而其“微言隐义,时措从宜者”又复难知。于难知处求义法,虽上智亦须“优游涵泳,默识深通,然后能造其微”。这种功夫实近于理学家之修养功夫,以修养功夫求《春秋》大义,是《春秋》理学化的由来。然以此说《春秋》,虽为一班学者所接受,但朱子不然。朱子理学思想受二程、张载影响而集大成,且在《春秋》学上,并不于平凡处求玄解,而以为:“孔子作《春秋》,以讨乱贼,则致治之法,垂于万世,是亦一治也。当时鲁史孔子取而笔削之,而其义大明。孔子亦何尝有意用某字使人知劝,用某字使人知惧,用某字有甚微辞隐义,使人晓不得足以褒贬荣辱人来。不过如今之史书,直书其事,善恶瞭然在目,观者知所惩劝,故乱臣贼子有所惧而不敢犯尔。”(《春秋集传释义大成·程子朱子说春秋纲领》)程颐以为不能以“史”视《春秋》,而朱熹则以为《春秋》不过如今之史书,直书其事,善恶在目。朱化程之神奇为平凡,亦其高明处。程颐又以为“于一事一义而欲窥圣人之心,非上智不能”,朱子却说,“孔子亦何尝有意用某字使人知劝,用某字使人知惧,用某字有甚微辞隐义”!程朱同属理学正宗,而于《春秋》之理解,抵触如此!
程颐有《春秋传》,朱熹却别撰《资治通鉴纲目》,亦上述之原因所致。程在《春秋传》中,优游涵泳《春秋》而“造其微”的地方,盖有数端,都可评议。
(1)《春秋》:“(隐公)元年春,王正月。”程氏《传》云:
元年,隐之元年。春,天时。正月,王正。书“春王正月”,示人君当上奉天时,下承王正。明此义,则知王与天同大,人道立矣。周正月,非春也,假天时以立义尔。平王之时,王道绝矣,《春秋》假周以正王法。隐不书即位,明大法于始也。诸侯之立,必由王命,隐公自立,故不书即位,不与其为君也。法即立矣,诸公或书或不书,义各不同。既不受命于天子,以先君之命而继世者,则正其始,文、成、襄、昭、哀是也。继世者既非王命,又非先君之命,不书即位,不正其始也,庄、闵、僖是也。桓、宣、定之书即位,桓弑君而立,宣受弑贼之立,定为逐君者所立,皆无王无君,何命之受?故书其自即位也。定之比宣,则义有间矣。
程氏以为“王与天同大,人道立矣”,此固理学宋所有义,故周王称“天王”,此亦“尊王”之义。《春秋》书隐公元年“王正月”,《公羊》以为意在“大一统”,而程氏意在“尊王”。“尊王”“大一统”本为一事,一统而有目标也。程氏虽不守《公羊》,但未远于《公羊》。至于书“即位”与否,程氏立义,而上下乖忤,不能自圆。诚如朱子所云“孔子亦何尝有意用某字使人知劝,用某字使人知惧”哉!语云,“脏腑如能语,医师面如土”,《春秋》如语,程氏将无言以对也。
(2)《春秋》:“(隐公)二年春,公会戎于潜。”程氏《传》云:
周室既衰,蛮夷猾夏,有散居中国者,方伯大国,明大义而攘斥之,义也;其余列国,慎固封守可也,若与之和好,以免侵暴,非所谓“戎狄是膺”,所以容其乱华,故《春秋》华夷之辨尤谨。居其地,而亲中国、与盟会者,则与之。公之会戎,非义也。
程《传》于鲁隐公元年首倡尊王。二年倡攘夷。尊王攘夷,固说《春秋》者之大义所在;程亦如此。但夷夏之辨,前贤与后儒之解释不同,《公羊》不俗,以夷夏为可变实体,夷狄可进于爵,而华夏可退为夷狄。北宋以后,逼于强邻,遂以夷狄比于小人以至禽兽,远离《公羊》之旨,亦远离孔子《春秋》,己身不竞而嫁祸,非贤知者。
(3)《春秋》:“(隐公)三年春,王二月,己巳,日有食之。”程氏《传》云:
月,王月也。事在二月,则书王二月;在三月,则书王三月;无事,则书时,书首月。盖有事则道在事,无事则存天时,天时备则岁功成,王道存则人理立,《春秋》之大义也。日有食之,有食之者也,更不推求者,何也?太阳君也,而被侵食,君道所忌,然有常度,灾而非异也。星辰陵历亦然。
程《传》于隐公三年,发挥“春秋”之日月时义。宋《春秋》家多于本经内觅日、月、时有关记载之“微言大义”。程氏于此引入“王道存则人理立”之大义。王道即天道,太阳为天君,天君被食乃君道所忌,乃王道不立而有悖于人理者。但时至北宋,已知日食有常,乃灾而非异。但在灾异之前,宋儒实进退失据。以天变为有常,但又以为人事之不臧可影响天道。程氏曾批评汉人之天人感应说道:“阴阳运动有常而无忒,凡失其度,皆人为感之也,故《春秋》灾异必书。汉儒傅其说而不达其理,故所言多妄。三月大雨震电不时,灾也。大雨雪,非常为大,亦灾也。”(《春秋传》隐公九年三月)所谓“凡失其度,皆人为感之也”,以为人事不臧,可以使天失其常。如此则所谓“天行有常”,亦可为人事所左右。“天行有常”为宋人所知之真理,而为人事左右之说,仍汉人天人感应说。宋人、汉人固五十步、百步之争也。宋儒之论天理实以大程一派为合理,小程之所不及。
程《传》之进退失据处尚不止此。如《春秋经》桓公三年关于“有年”的记载,程氏《传》云:
书“有年”,纪异也。人事顺于下,则天气和于上。桓弑君而立,逆天理,乱人伦;天地之气为之缪戾,水旱凶灾,乃其宜也。今乃有年,故书其异。宣公为弑君者所立,其恶有间,故“大有年”则书之。
“有年”即丰收年,“大有年”即大丰收年;本为史家之真实记录,有则书,无则否。今程《传》于桓公三年之书“有年”,宣公十六年之书“大有年”,以为经如此书,乃纪异也。盖桓公弑隐公而立,宣公为弑文公者所立,逆天理,乱人伦,应有水旱凶灾,而今“有年”是变异非常,乃纪异也。后人发挥此说,以为先儒说经,多列“有年”“大有年”于“庆瑞”之门,至程《传》发明奥旨,得其义于字表,遂变庆瑞为灾异。其实,程说无据,以“有年”为灾,深文周纳,朱子之不从其说,亦见其卓识。
程颐《春秋传》粗具规模,但未能完成,南宋初继作《春秋传》而影响颇大者为胡安国。胡《传》出后,与原有三《传》并传而四矣。《宋明理学史》评述胡氏《春秋传》,以为胡氏尽毕生之力治《春秋》意在“经世”。在胡氏看来,《春秋》是“经世大典”。并引《宋史》本传,南宋高宗与胡安国讲论《春秋》事:
高宗曰:“闻卿深于《春秋》,方欲讲论。”遂以《左氏传》付安国点句正音。安国奏:“《春秋》经世大典,见诸行事,非空言比。今方思济艰难,《左氏》繁碎,不宜虚费光阴,耽玩文采;莫如若潜心圣经。”高宗称善。寻除安国兼侍读,专讲《春秋》。
所谓“经世大典,见诸行事,非空言比”,当时迫在眉睫的大事,无非攘夷与维护一统。其实高宗懦夫,虽喜《春秋》,意不在攘夷,胡氏则慨乎言之。
胡《传》曾于鲁隐公元年开宗明义说:
谓正月为王正,则知天下之定于一也。……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道无二致,政无二门。故议常经者黜百家,尊孔氏,诸不在六艺之科者,勿使并进,此道术之归于一也。言致理者,欲令政事皆出中书,而变礼乐革制度,则流放窜殛之刑随其后,此国政之归于一也。若乃辟私门废公道,各以便宜行事,是人自为政,谬于《春秋》大一统之义矣。
道术归一,国政归一,是为“大一统”。“大一统”义来自《公羊》,归纳《公羊》所述,大一统乃中国各民族间天时政令之一统,而胡氏所言之大一统,乃指道术及政令之一统。汉武帝曾为中国大一统事业之缔造者,其政策是“黜百家,尊孔氏,诸不在六艺之科者,勿使并进”。时至南宋,非六艺之科者逐渐衰微,随中国封建社会之到来,学术事业,除理学外,都非昔日之蓬勃发展,仪态万方矣。
“大一统”与“尊王攘夷”不可分,南宋高宗讳言攘夷,但理学家之论《春秋》者高倡之,胡氏于《春秋》隐公二年“春公会戎于潜”下云:
戎狄举号外之也。天无所不覆,地无所不载,天子与天地参者也。《春秋》天子之事,何独外戎狄乎?曰:“戎狄之有善否,犹君子之有小人;内君子外小人为泰,内小人外君子为否。”《春秋》圣人倾否之书,内中国而外四夷,使之各安其所也。无不覆载者王德之体;内中国而外四夷者,王道之用。是故以诸夏而事戎狄,致金缯之奉,苟图便安,其策不可施也。……以羌胡而居塞内,无出入之防,日复一日,必将滋蔓,萌华夏之阶,其祸不可长也。为此说者,其知内外之旨,而明于驭戎之道,正朔所不加也。……
所谓天子与天地参,天地无所不覆,无所不载,应王者无外,何独外夷狄乎?盖无不覆载是“体”,而外夷狄是“用”。《公羊传》说经说权,而胡《传》讲“权”讲“用”,讲“变”讲“常”;“常”当于“经”,而“变”当于“权”。经为不变之道,权为权宜之计。而胡安国以为“贤者守其常,圣人尽其变”。如《春秋》“郑伯逃归不盟”,胡《传》云,“《春秋》道名分尊天王而以大义为主。夫义者,权名分之中而当其可之谓也。诸侯会王世子,虽衰世之事,而《春秋》与之者,是变之中也。郑伯虽承王命,而制命非义,《春秋》逃之者,亦变之中也。天下之大伦,有常有变,舜之于父子,汤武之于君臣,周公之于兄弟,皆处其变者也。贤者守其常,圣人尽其变。会首止,逃郑伯,处父子君臣之变而不失其中也。噫!此《春秋》之所以为《春秋》,而非圣人莫能修之者也”。胡《传》此说,颇有新义,“经”为不变之常,守常易而应变难,故贤者守常而圣人应变。应变得当谓之义,“义者,权名分之中而当其可之谓也”。
但南宋高宗处于非常之际,于君臣父子之间,华夏夷狄之际,所持非经非权非常非变,固不能以《春秋》之义绳之者。胡《传》以为王者无外而外夷狄,亦变体为用也。“无不覆载者王德之体;内中国而外夷狄者,王道之用。是故以诸夏而事戎狄,致金缯之奉,苟图便安,其策不可施也。”胡氏以此应为圣人之应变而外夷狄。胡氏迫于时事,以委婉之词,道出外夷狄之旨。应变者不谈守常,守常者应倡一统而王者无外,但当时逼于女真,偏安几不可为,胡氏憎恨之情,透于纸背,于是比夷狄于禽兽,远离《公羊》之旨,但其情可悯也。胡氏《春秋传》谈经夺席,遂使其《传》立于学官,并原有三《传》而四矣。
“大一统”,本《公羊》主旨,时至南宋,无一统可言,何况大一统,于是胡氏以应变代守常,变内为一,而申其讨伐夷狄之义。至朱熹时遂又变“大一统”为“正统”,以为南宋虽非“大一统”,但“正统”也,于是在其《资治通鉴纲目》中首倡此义,《紫阳纲目》出遂使胡氏《春秋传》黯然失色。元人程端学曾在其《春秋本义》之《春秋纲领》中引用朱子的议论道:
《春秋》大旨,其可见者:诛乱臣,讨贼子,内中国,外夷狄,贵王贱伯而已。未必如先儒所言,字字有义也。
《春秋》正义明道,贵王贱伯,尊君抑臣,内夏外夷,乃其大义。而以爵氏名字日月土地为褒贬之类,若法家之深刻,乃传者之凿说。
圣人作《春秋》不过直书其事,美恶人自见。
《春秋》传例,多不可信。圣人记事,安有许多义例。
《春秋》本明道正义之书,今人止较齐晋霸业优劣,反成谋利,大义晦矣。
这都是实事求是的意见,是朱子之所以为大思想家的特点。论《春秋》之大旨,不过“诛乱臣,讨贼子,内中国,外夷狄,贵王贱伯”。并且说,“未必如先儒所言,字字有义也”。以为《春秋》字字有义,遂使后世说《春秋》者,穿凿附会,不能自圆其说,程颐《春秋传》,亦复如此。朱子对于《春秋》及原有四传(包括胡《传》)的理解,实胜于两宋诸贤达,是以不必作《春秋》传,而纂《资治通鉴纲目》一书,盖与其曲解《春秋》,不如自抒己见而作《春秋经》。胡三省曾经在《新注资治通鉴序》中指出:
孔子序《书》,断自唐虞,讫《文侯之命》而系之秦,《鲁春秋》则始于平王之四十九年;左丘明传《春秋》,止哀之二十七年赵襄子惎智伯事,《通鉴》则书赵兴智灭以先事。以此见孔子定《书》而作《春秋》,《通鉴》之作实接《春秋左氏》后也。
是以各书之起讫年代,而定其相关,以《春秋》继《书经》,而《通鉴》为继《春秋左传》。《左传》传《经》;温公不续《经》而续《传》,以《通鉴》比于《左传》。朱子之《资治通鉴纲目》,乃因《通鉴》而发凡起例,可比于《春秋经》。宋王柏在《资治通鉴纲目凡例后语》中,即是说,“《通鉴纲目》之惠后学久矣。……其大义之炳如者,固一本于夫子。……谓之续《春秋》,亦何愧焉。”以《纲目》为续《春秋》,或朱子之意与?元人汪克宽于《资治通鉴纲目考异凡例序》中也道:“子朱子笔削《资治通鉴》为《纲目》,褒贬去取,一准《春秋》书法,别统系以明大一统之义。”朱子笔削《通鉴》,一如孔子之笔削《鲁春秋》。前人固以《纲目》比于《春秋》。
《纲目》削《通鉴》而发凡起例,比于《春秋》。《公羊春秋》大一统说流传千载,深入人心;而在实非一统之南宋,《纲目》遂有正统说以代大一统。在《纲目》中的《凡例其次》是:
统系:正统 列国 篡贼
建国 僭国 无统
不成君小国
关于“统系”的凡例,更是凡例中的纲要。原书解释道:“凡正统,谓周、秦、汉、晋、隋、唐。列国,谓正统所封之国。(如周之秦、晋、齐、楚、燕、魏、韩、赵……诸大国,及汉诸侯王之类。)篡贼,谓篡位干统,而不及传世者。(如汉之吕后、王莽,唐之武后之类……)建国,谓仗义自王,或相王者。(如秦之楚、赵、齐、燕、魏、韩。)僭国,谓乘乱篡位,或据土者。(如汉之魏、吴,晋之汉、赵、诸燕……)无统,谓周秦之间,(秦、楚、燕、魏、韩、赵、齐、代八大国,凡廿四年。)秦汉之间,(楚、西楚、汉三大国,雍以下为小国,凡四年。)晋隋之间,(宋、魏、齐、梁、北齐、后周、陈、隋为大国,西秦、夏、凉、北燕、后梁为小国,凡一百七十年。)隋唐之间,(隋、唐、魏、夏、梁、凉、秦、定杨、吴、楚、北梁、汉东,以上凡五年。)五代。(梁、唐、晋、汉、周为大国,二蜀、晋、岐、吴、南汉、吴越、楚、荆、闽、南唐、殷、北汉为小国,凡五十三年。)不成君,谓仗义承统而不能成功者。(如刘玄。)”
盖自《公羊传》首倡“大一统”以来,遂使国人无不以一统为常而分裂为变。时至南宋,四裔交争,大一统已不存在,于是朱子倡正统说,以为宋虽偏安,仍属正统;正统实为大一统之变局。此义一出,遂使史家纷纷,议论分裂之局,孰为正统矣。元人汪克宽在《资治通鉴纲目考异凡例序》中曾经说:“书法别统系,以明‘大一统’之义。”是明白指出《纲目》统系乃明大一统义。而《资治通鉴纲目书法凡例》中之《正统例》云:“凡天下混一为正统。正统者,大书纪年。继世虽土地分裂,犹大书之。其非一统,则分注细书之。虽一统而君非正系或女主,亦分注书之。”以天下混一为正统,“混一”或即“大一统”之别称?凡正统国家,“继世虽土地分裂,犹大书之”。此例用于东汉末之三国,遂以蜀为正统,而僭魏。南宋偏安,但为正统而土地分裂,亦应书其为正统,朱子之用心良苦,也是一种值得思考的历史哲学思想。
(198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