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莱斯勒 Menahem Pressler, 1923—
1923年12月16日出生于德国马格德堡(Magdeburg),普莱斯勒6岁开始学琴,1939年为逃离纳粹迫害移居巴勒斯坦,1946年在旧金山获得首届德彪西国际钢琴比赛冠军,从此开展演奏家事业。1955年他与小提琴家古列特和大提琴家格林豪斯创立美艺三重奏,成为20世纪最重要、录音最丰富、获奖最多的钢琴三重奏。除了忙碌的演奏活动,普莱斯勒在教学上也成果丰硕,自1955年起任教于印第安纳大学音乐系,作育英才无数。美艺三重奏解散后他继续以独奏家身份演出,持续创造惊奇。
关键字:纳粹 巴勒斯坦 美国钢琴音乐界与教育界 德彪西 美艺三重奏 钢琴三重奏 蒂博 卡萨尔斯 拉威尔钢琴三重奏 肖邦《升c小调夜曲》教学
访谈时间、地点:2010年9月,伦敦;2017年10月,台北
焦元溥(以下简称“焦”):我知道您出生于柏林近郊,从事服装贩售的小家庭,是三个孩子中的老大。可否谈谈您学习音乐的过程?
普莱斯勒(以下简称“普”):我成长于充满爱与音乐的家庭。我父母都喜爱音乐,家里常放唱片。本来是弟弟学钢琴,我学小提琴,但当钢琴老师发现我能仅凭听力就能摸索出弟弟演奏的曲子,我就改学钢琴了。那大概是我6到7岁的时候。我的老师基茨(Edmund Kitzl)先生是一个非常好也非常勇敢的人。在“水晶之夜”以后,德国人基本上不被允许和犹太人往来,我一个犹太孩子出门上课也不安全。既然如此,他就到我们家继续教我。我和他学到15岁,也就是1939年,到我父母发现政治局势实在无法挽回,决定带全家离开德国为止。
焦:你们是如何离开的?
普:家父不知从哪里弄来我们家的波兰护照,然后申请到意大利的旅游签证,假装我们只是要去的里雅斯特(Trieste)度假。但最后真能出境全是幸运,因为完全有可能被拒绝。更幸运的是等了几个月之后,我们在意大利终于申请到去巴勒斯坦的旅行签证,就在意大利参战之前几天!事实上我们去巴勒斯坦的那艘船,后来被证实是最后一艘准许离开的里雅斯特港的船。当初要是没搭上,后果真不堪设想。
焦:你们到巴勒斯坦之后生活如何?
普:我父母继续从事老本行,开了家服饰店,我也找到老师继续学习钢琴与音乐。那时在巴勒斯坦的犹太人虽然经过一番流离失所,却热爱音乐,也需要音乐,有很好的音乐氛围,我也不放过任何能听到现场演出的机会。我先和卢迪亚可夫(Eliahu Rudiakov,1907—1969)学了四年,第二年就弹了李斯特《b小调钢琴奏鸣曲》,后来以格里格《a小调钢琴协奏曲》得到巴勒斯坦乐团的协奏曲比赛冠军,获得和该团演出的机会。也是这个经验让我确信我实在热爱演奏,这一生要以此为业。后来在卢迪亚可夫的建议下,我和柯斯腾贝格(Leo Kestenberg,1882—1962)学习三年。他是布索尼(Ferruccio Busoni, 1866—1924)的学生,昔日柏林艺文圈的要角,有极其深厚的文化知识,受邀担任巴勒斯坦乐团,也就是后来以色列爱乐的经理。与其说教我钢琴,不如说他教我音乐与思考,如何形成自己的诠释以及找到自己的音色。
焦:然后您参加了在旧金山举办的德彪西钢琴比赛。这是因为您很喜爱德彪西吗?您在德国是否就已熟悉他的音乐?
普:这其实是柯斯腾贝格的主意。他知道我很杰出,但究竟有多好,那得通过比较才能知道。我在德国就弹过德彪西。在意大利的时候,基茨先生还寄给我《水中反光》(Reflets dans l'eau)的乐谱,上面标好了他的指法。话虽如此,那时德国人对他的音乐认识普遍不深,也没有太高评价,我也只弹过两三首而已。但好运再度降临在我身上:法国钢琴家卢瓦约特(Paul Loyonnet,1889—1988)到巴勒斯坦弹协奏曲,我替他弹排练的钢琴伴奏,趁机和他请教。他是蕾菲布莉(Yvonne Lefébure,1898—1986)的学生,不只和我讲解技巧——应该是第一次有人详细为我解说演奏的道理与放松的方法——更为我打开德彪西的大门。他让我知道该如何读谱以及如何聆听,了解那和德国系统全然不同的和声语言,如何运用踏瓣塑造德彪西的声响。一旦大门开启,我就能自己走进德彪西的世界,探索其中的风景。我本来就很勤于练琴,为了准备比赛,更是一天八小时专注练德彪西。我真能说我爱上德彪西,真心喜爱他的乐曲,直到今日。
焦:听说那是所有参赛者都必须在帘幕后面演奏的比赛?
普:是的,六十五位参赛者都是如此,评审只知给了“第二号”第一名,并不知那究竟是谁。赛前我在纽约认识了贾尼斯(Byron Janis,1928—),他力劝我不要参加,说首奖已经内定给了主办人的女婿。但我既然已经来了,就没有放弃的可能。更何况评审有作曲家米约(Darius Milhaud,1892—1974)与塞欣斯(Roger Sessions, 1896—1985)在内的诸多名家,真的有人能左右他们吗?我很高兴最后我去了。
焦:经过多年演奏,您对德彪西的心得是什么?
普:我觉得他是真正的法国精神,某程度上他也创造了我们印象中的法国。他的音乐像是香气,但也有精彩的造型,或说是轮廓。演奏德彪西不能没有飘逸感,但也不能只有飘逸感。
焦:比赛获奖后您的演奏事业迅速起飞,不但和大经纪公司Columbia Artists签约,也与奥曼迪(Eugene Ormandy,1899—1985)与费城乐团做美国首演,甚至连续四年都受邀演奏。但您也没有停止学习,继续和许多大师请益。
普:或许这是以前和现在最大的不同。不只我想学,经纪公司与朋友也希望我继续进步,大家都帮忙介绍老师给我。我首先和文格洛娃(Isabelle Vengerova,1877—1956)学习。她实在是惊人的技巧大师,讲解并示范各种技巧,更让我知道手腕的功能——原来手腕可以像汽车避震器一样,吸收动能又提供支持,弹出更温润美好的音色。我和她只学了不到一年,但那深深启发了我对技巧的认识,对身体与键盘互动的理解。我对技巧的目标是放松的手臂加上有力的手指,以及自由传送身体重量的能力,而这主要来自文格洛娃。后来我和卡萨德修斯(Robert Casadesus,1899—1972)学。他是法国音乐大师,对德国作品也同样有心得,而我其实和他主要学德国曲目。从另一角度来看这些乐曲,确实很有益处,能重新审视许多想当然的观点与弹法。之后我还和佩特里(Egon Petri,1881—1962)与施托尔曼(Eduard Steuermann,1892—1964)学过。前者是我见过最惊人的钢琴家,技术之精令人叹为观止,简直是手指的特技演员;后者是我见过最出色的音乐家,理解之深让我全然佩服,知识广博到不可思议。我不只和施托尔曼学贝多芬、舒曼与肖邦,也特别和他学勋伯格、贝尔格和韦伯恩(Von Webern,1883—1945),尽可能吸收他的观点与教法。在他身上你可以看到整个维也纳学派,过去与当代,最深奥不凡的音乐思考。
焦:和这么多来自不同传统与派别的大师学习过,我很好奇您如何看演奏学派?
普:每个学派都有其长处,也有其短处或危险,因此所有伟大的钢琴家都像蜜蜂,从各学派采集,酿出自己的蜜。每个人的生理条件都不同,必须找出自己的方法。阿劳(Claudio Arrau,1903—1991)就是好例子——那么小个子,可是他弹出的是什么样的琴音,拥有什么样的技巧!这不是单一学派的成果,而是多方吸收而锻炼出来的能力。
焦:您演奏事业开始时完全以独奏家的姿态在世人面前出现,最后却创立了美艺三重奏。
普:这要从我录制唱片说起。那时米高梅(MGM)以克拉拉和舒曼的故事拍成电影《艳曲凡心》(Song of Love),请了鲁宾斯坦演奏其中出现的乐曲。但受限于合约,鲁宾斯坦只能为美国广播唱片公司(RCA)录唱片,于是米高梅找到我再录一次相同曲目,以自己的厂牌发行。唱片销售很成功,因此我又继续录,独奏协奏都有,包括普罗科菲耶夫钢琴奏鸣曲全集与兰伯特(Constant Lambert,1905—1951)的钢琴协奏曲。就这样录了三十几张唱片之后,我问制作人可不可以录莫扎特的钢琴三重奏。“可以呀!你找好小提琴和大提琴家,我就来录。”
焦:但当初为何您提议要录三重奏,而不是钢琴五重奏?后者更像是钢琴独奏家会要求的曲目。
普:因为我对三重奏并非全然无知。还在以色列的时候,就有小提琴家与大提琴家找我组过一个三重奏。他们两家政治光谱一左一右,音乐上却能合在一起。我们常常周末演出赚外快——嗯,其实赚不了什么钱。那时能拿到的一场报酬,大概四美金,还得三个人分!但主办单位会出交通费与食宿费,我们等于边演奏边玩,也经历很多趣事,包括遇到弹下去某键就卡住的钢琴。当我录了那么多独奏与协奏之后,想起莫扎特三重奏的美好,于是提了这个案子。我在美国没有同学,除了指挥以外也不认识多少音乐家,所幸我住的那栋公寓里有NBC交响乐团的提琴手,他建议我找该团的小提琴和大提琴首席。我请他们到我公寓里合奏,他们都表示愿意和我一起演出,却彼此不对头。最后小提琴首席说:“你不是马上要演奏舒曼钢琴五重奏吗?我有很丰富的弦乐四重奏经验,和很多钢琴家合作过这首,我可以教你。”他所言不虚,真的对室内乐有极其深厚的知识与经验,于是我就找他合作;他就是古列特。古列特和格林豪斯熟识,因此我们组了三重奏。
焦:那时你们就想到要组固定团体吗?
普:完全没有。我其实要回以色列定居,但古列特找到经纪人,安排了九场演出。我想这样很好,经过九场演出之后再录音,于是我就参加了巡演,但演完也就解散。后来阿本奈利三重奏(Albeneri Trio)取消了在伯克希尔音乐节(Berkshire Festival,坦戈伍德音乐节的前身)的演出,总监明希(Charles Munch,1891—1968)听说古列特正在演奏三重奏,就找我们来代打,曲目是贝多芬第三、五、七号钢琴三重奏,都是试金石之作。我们为此非常努力地苦练,演出成果让明希大为赞叹,说只要他是总监,他就每年邀请我们。此外,我们每到一地演出,总是马上受邀再去,口碑慢慢传开,邀约愈来愈多。到那季结束,接下来竟然有70场音乐会等着我们!
焦:一下子就有70场啊!
普:主要在小城镇,也幸亏在小城镇,我们才能好好学曲子,累积该有的曲目,也学习怎么当一个三重奏。卡萨德修斯和古列特本来就是朋友,也在伯克希尔听了我们的演出,大力和欧洲场馆与经纪人推荐我们,将我们带到欧洲。这下子不成团也不行了!当那张莫扎特三重奏录好后,我听了母带,相当不满意,打电话和制作人说我愿买回母带,米高梅不会有任何损失。“你在开什么玩笑!”那张发行后,成为米高梅销路最好的唱片,一切就这样开始了……
焦:我对“怎么当一个三重奏”很感兴趣。首先,弦乐四重奏一直很热门,也很早就有专业、固定组合的弦乐四重奏。钢琴三重奏虽然有很多精彩曲目,却一直到美艺才算真正出现“固定团员、长期一起彩排并演出的三重奏”。为何会这样呢?
普:老实说,以前钢琴三重奏一点都不流行!我们虽然得到很多好评,许多场馆听到是钢琴三重奏,一开始都拒绝。对他们而言,钢琴三重奏若不是“简单版的钢琴协奏曲”,就是“钢琴帮两个弦乐器伴奏”。即使有很多经典曲目,大家普遍还是把三重奏当成业余人士在家的娱乐。不过一旦听过我们演出,他们就改观了。
焦:居然是这样!以前是否连贝多芬的三重协奏曲也不普及呢?
普:没错,大家知道它,但真的很少演奏。它对小提琴和钢琴而言一点都不难,唯一难的是大提琴,真的要到卡拉扬找奥伊斯特拉赫(David Oistrakh,1908—1974)、罗斯特罗波维奇(Mstislav Rostropovich,1927—2007)和里赫特(Syvatoslav Richter,1915—1997)与柏林爱乐一同录制,它才成为热门曲。美艺也常接到邀约,累积下来大概演奏过此曲一百五十次以上,包含一次巡回,二十五天内演了二十三场!
焦:不过以前还是有著名三重奏,比方说蒂博(Jacques Thibaud,1880—1953)、卡萨尔斯(Pablo Casals,1876—1973)与科尔托。他们的风采当然没话说,也有很高的艺术性,但他们的演奏比较像是“各自呈现对作品的心得”而不是“一起呈现这部作品”。在演奏中我们听到较多的是他们三人,较少听到被演奏的曲子。但从你们的录音听来,美艺从一开始就展现出不同以往的“合奏”。为何你们会发展出这种美学?
普:在以色列,当我的小提琴家和大提琴家朋友和我介绍钢琴三重奏,他们就让我听蒂博、卡萨尔斯与科尔托演奏的舒伯特。不用说,我完全被迷住了。古列特和格林豪斯也熟知他们的演奏,而我们想和前辈竞争。当然,蒂博、卡萨尔斯与科尔托这个组合绝无仅有,展现的个性与特色我们无法企及。但美艺所展现的整体感,以作曲家和作品形象来建立三重奏的概念,也是他们未能达到的。他们有我们没有的,我们有他们没有的,因此这个竞争不是谁比较好,而是在不同的演奏美学基础上,如何各自发挥到极致。如果你是蒂博、卡萨尔斯与科尔托,有这样强烈又美好的艺术个性,那为何不展现出来呢?这并没有什么错。就像如果你是拉赫玛尼诺夫,那样伟大的创造者与钢琴家,你就能把肖邦《第二钢琴奏鸣曲》和舒曼《狂欢节》(Carnaval, Op. 9)弹成他录音里那个样子。但如果你没有他的创造力与演奏功力,却照他的方式弹,那可是罪过。多年来我一直听蒂博、卡萨尔斯与科尔托的演奏,但我不曾模仿他们,因为愈听就愈知道,我们不是他们,要走出自己的路,这条路就是根据我们对作曲家的理解以及对作品的感受,认真并诚实地呈现作品的面貌与深度,我们也有更全面的准备。我极爱蒂博在舒曼《d小调钢琴三重奏》的演奏,他比卡萨尔斯与科尔托都精彩;但我们录制舒曼三重奏的时候,三位成员全都演奏过大量的舒曼室内乐与其他作品,为这三首作品带来整体感——虽然我也必须承认,即使美艺录过两次舒曼三重奏全集,也达到很好的成果,我们对结果仍然不完全满意,应该演奏得更美才是。
焦:话说回来,你们展现出精彩且平衡的合奏,但听众还是可以听出三人的不同个性与特质。美艺呈现了作品、呈现了三重奏,也呈现了个人。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普:感谢你的美言。这是长久不断的努力,而且是有自觉、有目标的努力。你知道格林豪斯如何成为卡萨尔斯学生的吗?他仰慕这位大师已久,某日在巴黎巧遇,马上递上他老师亚历克萨尼昂(Diran Alexanian,1881—1954)——也是卡萨尔斯好友——的推荐函,表明想和他学习。卡萨尔斯听了他的演奏,问:“你想和我学什么呢?”“我希望能把巴赫无伴奏组曲演奏得和您一模一样。”于是卡萨尔斯每天为格林豪斯上课,详尽灌输他对这部作品的想法。四周之后,卡萨尔斯说:“我们一起演奏。”—格林豪斯果然是好学生,忠实吸收了一切,和卡萨尔斯的演奏简直一模一样。“了不起,”卡萨尔斯听了非常称赞,“但现在让我告诉你,我‘今天’是怎么演奏。”接着,他以完全不同但同样令人信服的方式演奏了这部作品。这给格林豪斯极大的震撼,也是最好的一堂课:伟大艺术家永远创新、永远变化,绝对不自我重复,伟大乐曲也有无限的诠释可能。格林豪斯把这个概念带进美艺,刺激我们做出回应,保持演奏的创新与变化,当然也让我们表现自己的个性。
焦:在钢琴三重奏的组合之中,谁会最具主导性?
普:我会说三重奏中三人平等,但钢琴是平等中的第一,而这真不是因为我是钢琴家所以才这么说!除了拉威尔那首非常平衡、把“三重奏”视为一件乐器谱写的《a小调钢琴三重奏》(但也主要是第一、二乐章),在一般三重奏中,钢琴负责旋律又负责和声,担任主奏也担任伴奏,分量可占到六成以上,当然最具主导性。我如果速度不变,其他两位想变也很难,因此诠释要能先说服我才可以。
焦:我正好想问拉威尔《钢琴三重奏》。美艺录过此曲三次,从第一次,第一乐章就采取比乐谱指示(一拍=132)要慢的速度。这是怎么做出的决定?
普:那是我们最初几张录音之一,而这个速度其实是我的坚持。第一次练习,古列特和格林豪斯听到我的速度,非常惊讶地说:“你疯了吗?怎么会是这个速度?”我说:“我知道拉威尔在谱上标了132,我也知道这个乐章来自舞曲的形式,但用谱上的速度,我没有办法表现我的感受——对我而言,这个乐章有怀旧、有哀愁、有很深的情感,需要比较慢的速度,需要更多时间。”“你的意思是,你比作曲家还了解这个乐章该怎么演奏啰?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同意。”我不死心,继续问古列特,“难道拉威尔没有过更改他作品演奏速度的例子吗?”古列特想了想:“其实有。我在卡尔韦弦乐四重奏(Calvet String Quartet)的时候,曾经演奏过他的弦乐四重奏给他听。拉威尔说我们演奏得极好,‘但为什么第四乐章要这么快呢?’我们很惊讶,说这完全是按照您谱上的指示啊!拉威尔就说,他指导过另一个四重奏,他们演奏的第四乐章,才是他喜欢的速度——而那比谱上写得要慢很多。”从这个例子出发,我请他们二位再想想,拉威尔的速度指示是否真的无法更改,至少我情感上没办法用132来演奏。后来他们接受我的想法,而我非常高兴,我们的录音后来得到法国唱片大奖。可见对法国评论而言,他们也认可比较慢的第一乐章!
焦:我想您对所谓的“传统”一定也持相当开放的态度。
普:有些曲子多半以某种方式诠释,这背后必然有其道理,但不表示只有这个道理可行。大家习惯弹或听某种样式,也不表示我们就得延续它。愈是伟大的作品,就愈需要重新审视,也经得起一再审视。当你初弹贝多芬《热情奏鸣曲》,你可能照着某种套路,因为你对这位作曲家还没有很深刻的理解。等到你学了贝多芬其他十首钢琴奏鸣曲,再回到《热情奏鸣曲》,我相信你一定会有不同的感受与看法。这就是重新审视,而你会从一次次重新审视中找到自己的观点。
焦:拉威尔虽然非常要求演奏者,但也不是不能变通,我相信古列特与格林豪斯也有属于自己的心得和发挥。
普:的确,格林豪斯在第一乐章结尾,就把和弦拨奏改成琶音。啊,那实在太美了!这个手法后来也被其他大提琴家采用,成为我们版本的注册商标。不过这里我有件事要“忏悔”:我们受邀去BBC“荒岛唱片”节目,每人带三首曲子播放。我很爱拉威尔《钢琴三重奏》第二乐章,为此听了很多很多版本,想找一个最喜欢的,但最后我最喜欢的还是美艺的录音。实在很不好意思,但我真的只能选我爱的演奏啊!
焦:您已经很客气了。舒瓦兹科普夫(Elisabeth Schwarzkopf, 1915—2006)去那个节目,带了七段音乐,全都是她自己的演唱呢!不过您这个例子证明杰出音乐家可以超越学派,不是法国人一样能演奏出极好的法国音乐。你们在俄国音乐也有精湛表现,拉赫玛尼诺夫的三重奏更堪称最佳演奏。可否请您谈谈这方面的心得?
普:音乐是一种语言,每位作曲家也都是一种语言,拉赫玛尼诺夫是,斯克里亚宾、雷格(Max Reger,1873—1916)、普菲茨纳(Hans Pfitzner,1869—1949)也是。无论喜不喜欢他们,他们就在那里。我不是雷格或普菲茨纳的乐迷,但我演奏过雷格的作品,也听过普菲茨纳的歌剧,我无法否认他们的卓越。我的音乐兴趣广泛,没有什么偏见,能接受各种音乐,因此学习不同风格也比较容易。古列特就很挑:对他而言,法国音乐都是好的,其他全都很糟。我们开车在路上听古典乐广播,常常为此争论,现在想想实在很有趣。
焦:另一个我想请教的,是美艺的演奏总有绝佳平衡,我想这也是你们追求“一组演奏”的理想。只是三重奏若要取得声部平衡,困难度实在很高,特别是场馆的低频不见得都清楚,大提琴声部常难以突显。这没有实际经验大概不好了解:我是2017年底和钢琴三重奏一起巡回演出,才真正体会到这个编制的难处。
普:你说得很对,平衡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通常的情况是小提琴或大提琴抱怨钢琴太大声,然后钢琴就弹得小声;但钢琴弹得小声,乐曲比例就不会对,最后也没办法妥善呈现作品。低频确实是大问题,很多大提琴家习惯要钢琴家弹得愈小声愈好,结果就是乐曲严重走样但不自知。美艺从创团以来,就以实现作品为目标,因此即使古列特的室内乐经验极其丰富,他也从来没有要我弹小声,当然我也不是只顾自己、刻意弹得大声的演奏者。要达到良好平衡,最重要的就是要全面了解作品。我学一首三重奏,不只要把钢琴部分学会,也要把小提琴与大提琴声部学起来。要完全清楚乐曲内容,知道哪段谁是主角该被突显,才能继续讨论平衡问题。
焦:另一个有关平衡的问题,则是人际关系的平衡。美艺能够维持五十三年,究竟有何秘诀?
普:古列特担任过卡尔韦四重奏的第二小提琴,到美国后又自组四重奏担任第一小提琴,进入NBC乐团后不久就被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1867—1957)升为首席,可见其才能。他严于律己也严以待人,排练时谁在音乐或技术上不够好,他可没有客气话,往往开口就伤人。格林豪斯常常受不了,但我因为年轻,总是着迷于他的深厚知识与见识,感动于他对音乐的热情,因此能够把批评当成学习。我也尽可能想学到他的知识与见识,自然也就没把刺耳言词放在心上。不只对法国作品了如指掌,他和卡萨德修斯一样,对贝多芬也钻研甚深。直到今天,每次想到古列特,我仍充满感谢:是他让我知道,我可以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室内乐,他也是我最重要的老师之一。也因如此,我们三人终究形成很好的平衡,美艺才能走得下去。美艺成立时我是最年轻的团员,随着团员更替我变成最年长的。我维持古列特的高标准,但没延续他的说话方式,和合作伙伴传承我所学到的知识与经验。
焦:在古列特退休之后,您和格林豪斯以何标准挑选继任者?
普:这没办法用“挑”的,必须看彼此是否投缘,而这只有一起演奏才会知道。我们很幸运找到科恩(Isidore Cohen,1922—2005)。他是天生好手,有极其美丽的音色,在团里的二十三年可说是美艺的黄金时代。他那把斯特拉迪瓦里也大有来头。那原来是施耐德(Alexander Schneider,1908—1993)的乐器。他邀科恩加入他的四重奏,科恩和他借了这把琴,一起录了史上第一套海顿弦乐四重奏全集。录完之后科恩说他已经爱上这把琴,施耐德必须卖给他。你知道施耐德怎么卖吗?他用原来买这把琴的价钱卖给科恩,即使实际行情已经翻了十倍以上,真是君子作风啊!在施耐德之前,这把琴属于波兰小提琴名家柯汉斯基(Paul Kochanski,1887—1934),当年布洛斯基(Adolph Brodsky,1851—1929)首演柴科夫斯基小提琴协奏曲,就是用这把琴——很有故事吧!当然之后我们又有成员更换,小提琴、大提琴都是。他们都是顶尖音乐家,但经过一段时间,不是每位在团里都能起化学作用,能时时激发火花,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了。不过我能说,直到美艺解散,我们一直维持高水平,我们也结束在最好的句点。
焦:和美艺三重奏几乎同时开始,您也接下印第安纳大学音乐系的教席。这在您的人生规划之内吗?
普:那又是一个意外!我那时和钢琴家马塞洛斯(William Masselos,1920—1992)组了一个四手联弹,用化名录制古典交响名曲的钢琴改编版来赚钱。因为施托尔曼的推荐,印第安纳的音乐系主任找过我,我说我有很多音乐会,实在没办法教。然后他打给马塞洛斯,后者犹豫不决;为了鼓励他,我就说要是请我,我就会去。后来马塞洛斯去了,系主任又打电话来找我,我还是说没办法;接着马塞洛斯打来了:“但你告诉我你会来啊,怎么说话不算话呢!”于是,我在1955年先接了一学期的驻校艺术家,然后……就一直教到现在了。当然,这也是因为学校容许排课自由,也鼓励老师出外演奏。我在学校遇到了不起的同事,比方说斯塔克(János Starker,1924—2013)。很多人想我和格林豪斯组三重奏,或许就不能欣赏其他大提琴家。拜托,这怎么可能呢?我也非常欣赏赛伯克(György Sebők,1922—1999),了不起的钢琴家。
焦:对您而言,教学意味着什么?为何您对教学有这么大的热情?
普:因为教学就是学习,是源源不绝的启发。首先,当老师要有想和人说话、与人分享的热情,而这完全是我的个性。其次,若要教人什么,自己必须先搞清楚。我和学生讲解作品,我必须先了解,这让我学习许多我自己未曾演奏的创作,认识各种不同的音乐。就技巧而言,我的手不大,但很能延展,可以弹十度,也能飙得飞快。以前我老师就说,技巧对我太容易了,我应该要挣扎、要拼命才是。后来我才理解,他不是说我要用费力的方式去弹,而是音乐作品有时需要表现挣扎与苦斗,我必须把如此感受弹出来,不能只是行云流水、毫无障碍地弹。但也因为技巧对我相对容易,适用于我的演奏方法不见得能适用于学生,所以我一定得找出原则并分析各种适用状况。通过和学生讲解技巧,说明放松的要领,我愈来愈清楚身体运作机制,这当然也增进我的弹奏并让我保持健康。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关节炎。此外,听学生演奏总是有收获。这不是因为他们弹得比我好,而是他们和我不同,有不同的观点和想法,更往往来自不同的文化。这让我看到音乐作品的各种表现可能,看到许多不曾出现在我脑中的点子,让我思考也给我启发。最后,教学让我认识一代又一代的新音乐家。当你见到真正的天分,专心致志、把自己奉献给音乐的时候,你会知道音乐不只有传统,更有未来,古典音乐永远不会死亡,永远有无限的希望。
焦:您不只持续教学,演奏事业在美艺解散后更持续发展,除了室内乐更多了独奏与协奏行程,仿佛回到年轻时候。
普:这真是出乎意料。到现在我都94岁了,邀约还是很多,甚至愈来愈多,但我并不觉得累。我学不会懒惰,也不享受悠闲,手指仍然渴望键盘,仍然喜爱演奏也期待演出。我内心有很丰富的感受,而我希望和听众分享。
焦:我听过您三场音乐会,都以肖邦《升c小调夜曲》(Op. posth.)当安可,您也在BIS留下精彩录音。这已经成为您的注册商标了,而我很好奇每次您弹它的时候,心中都是什么感受?
普:这好难说。我第一次听到这首夜曲,是学生时代某波兰钢琴家到巴勒斯坦演奏肖邦钢琴协奏曲后的安可。我在德国完全不知道这首;我买的肖邦夜曲集只收录他出版的作品,没有这首未出版之作。初次听见,我完全被迷住,马上找谱来学。当然我也弹肖邦其他作品当安可,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此曲的魅力对我始终没有消退,在我心中永远占有特殊位置。它可以甜美,可以戏剧,可以是求生的欲望,也能是求死的意志。愈是弹它,愈感受到音乐有各种表现可能,太多太多了。
焦:您的美国首演选了舒曼《a小调钢琴协奏曲》。我知道舒曼一直是您最喜爱的作曲家之一,而您最近还首次与声乐家合作他的艺术歌曲。
普:我真的喜爱舒曼,一直都爱。他的音乐有种青春之火,可以是无尽的幻想,后期又在幻想中加上精彩对位,比方说那妙不可言的钢琴四重奏与五重奏。我90岁那年和柏林爱乐合作新年音乐会,不久接到一通来自德国的电话,原来是男中音戈恩(Matthias Goerne, 1967—)。他说他看了演出,非常感动,希望能和我合作。我说很感谢,但除了一次演奏《冬之旅》(Winterreise, D 911)的经验,我只知道如何和弦乐合作,不知道如何和声乐合作啊。“但您现在学也不迟啊!”我想,天啊,我都90岁了,还要学新曲目与新的合作方式!但戈恩提议舒曼的《诗人之恋》(Dichterliebe, Op.48)与晚期歌曲集,我又怎么能拒绝呢?我没办法说舒曼是我的最爱,因为我也爱其他作曲家,但他能以其特殊的方式丰富我们的灵魂。每次弹奏舒曼,包括练习,我都非常快乐。我不久前听了索科洛夫(Grigory Sokolov,1950—)演奏的《幽灵变奏曲》(Geistervariationen, WoO 24),深受震撼与启发,于是也学了。我对舒曼的爱大概永远看不到尽头吧!
焦:近年来您参加了许多别具意义的演出,比方说2008年的“水晶之夜”七十周年纪念音乐会。面对现在世界局势的发展,我想您一定很有感触。
普:我到现在都记得“水晶之夜”那晚,我们家的店铺被砸,橱窗玻璃破碎的声音。我们家幸运逃离德国,但我的祖父母、叔伯姑姨、堂表兄弟姊妹等等,多数丧生集中营。我经历过如此悲剧,深知权力可以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深知我们应该尽一切努力避免危险,偏偏现在反其道而行。美国选过奥巴马当总统,还选了两次;正当我们为此振奋,认为这国家称得上伟大,美国接下来的选择却让我无法理解,完完全全无法理解。这是个很危险的时代,希望世人绝对不要再犯当年曾犯过的大错。
焦:您持续演奏录音七十多年,造福无数听众。在这访问的最后,可否为阅读它的读者说些话?
普:我相信尼采说的那句话,也觉得这个世界如果没有音乐,实在是个错误——至少,它不会那么美好。我可以说,我把我的一生都给了音乐,而我也很高兴这么多年来,持续见到有能力也有意愿把自己完全投入到音乐的人。在未来的日子,我也会继续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奉献给音乐,奉献给人类的光明面。我真心希望,这个世界能够因此而变得更美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