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艺黑白1:世界钢琴家访谈录(1912-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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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杜拉-斯科达 Paul Badura-Skoda, 1927—

1927年10月26日生于维也纳,巴杜拉-斯科达自幼学琴,重要的老师包括Marta Wiesenthal, Viola Thern, Otto Schulhof(1889—1958),更成为瑞士名钢琴家艾德温·费舍尔(Edwin Fischer,1886—1960)的学生。1948年他自维也纳音乐学院毕业,并获颁钢琴演奏及指挥两科目的最高成就,不久更赢得奥地利音乐大赛首奖,20岁便受邀和指挥大师富特文格勒与卡拉扬演出,国际声誉鹊起。他曲目广泛,至今所录唱片高达两百张,又是著述丰富的学者,在论文、专著、乐谱校订等都有惊人成就,是20世纪举足轻重的音乐名家。


关键字:维也纳 奥地利 维也纳风格 诠释 科尔托 费舍尔 马丁 音乐结构 乐谱校订 肖邦 世代美学差异


访谈时间、地点:2013年11月,台北;2016年6月,台北


焦元溥(以下简称“焦”):首先,可否请您谈谈维也纳这个“梦中之城”?

巴杜拉-斯科达(以下简称“巴”):我很幸运能在这个城市出生、成长。作为当年奥地利帝国首都,维也纳是权力和财富的中心,而这吸引了音乐家和艺术家前来,文化也因而丰厚。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各国文化与人才在此聚会交流。以前的维也纳是奥国、德国、意大利、捷克、匈牙利、塞尔维亚、克罗地亚等国家与地区的交会点,像纽约一样的国际大都会。像我的生父(巴杜拉)和继父(斯科达)的家庭就都来自捷克。在维也纳可以听到来自各地的语言与音乐,维也纳也发展出属于自己的音乐风格。音乐是生活的主要根源,也是让生活得以延续的力量。那时的富有贵族和现在有钱人有一点非常不同,就是他们认为有钱有权也就有责任,要为文化艺术贡献己力,要为下层阶级做些事,而这的确支持了艺术。就音乐的重要性而言,能和维也纳相比的大概只有巴黎。


焦:所以当我们听舒伯特《匈牙利旋律》(Ungarische Melodie, D 817)这样的作品,我们必须记得这不是一位维也纳作曲家在描写或想象“异国”,而是他用自己熟悉环境中的素材来写自身。

巴:的确如此。以前的人把匈牙利的吉普赛音乐当成匈牙利音乐,而维也纳的餐厅、街头、节庆场合等都常见吉普赛乐队和曲调。这是维也纳音乐文化的一部分,我们也要用更宽广的眼光来看那时的地域环境,不能被国界束缚。在匈牙利贵族家里任职的海顿,其笔下的匈牙利(吉普赛)风格,和在维也纳的勃拉姆斯所写的匈牙利风格,也应放在这个概念中思考。此外,像是贝多芬的三首《拉苏莫夫斯基弦乐四重奏》(Op.59),虽然是应委托作曲者,俄国驻维也纳大使拉苏莫夫斯基(Andrey Razumovsky,1752—1836)的要求而加入俄国旋律,但考量维也纳当时的国际大都会本质,这些曲调对维也纳人而言也不陌生。那时维也纳有各地王公贵族居住,拉祖莫夫斯基最后就在维也纳终老。总之,我们要以更具历史感也更富想象力的方式,来看当时维也纳作曲家作品中的各种元素。


焦:小提琴家米尔斯坦(Nathan Milstein,1904—1992)在其自传中说,有次他在房里练贝多芬《克罗采奏鸣曲》第三乐章,对街邻居听了和他挥手,高兴地问他为何会演奏土耳其音乐。巴托克则说他曾在巴尔干半岛,听到非常类似贝多芬《田园》交响曲第一乐章第一主题的民俗曲调。现在我们若演奏贝多芬的这些作品,是否能以偏向民俗音乐的角度去表现呢?

巴:那时民俗与娱乐音乐、严肃音乐之间并非壁垒分明,作曲家可以引用各种素材创作,素材也彼此融合。就像纽约有某些社群只说西班牙文,中国城内可能只说中文,那时维也纳有意大利、犹太人、捷克、匈牙利等社群,意大利社群还有专门上演意大利歌剧的剧院。所以贝多芬这样的音乐仍是“出于维也纳”而非来自外国,只是这个维也纳和今日的维也纳不同。但说到底,知道作曲家灵感为何固然有趣,更重要的还是作曲家究竟怎么写又写了什么。是他们把素材放到更高的层次表现,不然我们只需要听素材本身即可。


焦:您刚提到能和维也纳相比的大概只有巴黎,而这两个城市对彼此都有敬意,您也演奏许多法国音乐。我非常喜爱您用贝森朵夫(Bösendorfer)钢琴录制的德彪西专辑,路易沙达(Jean-Marc Luisada,1958—)说您的法文讲得比他这个法国人还好!可否请谈谈当年您如何学习法国文化?

巴:那也是我最满意的专辑之一呢!对我这个年代的人而言,我们对法文和法国文化其实很熟。在希特勒占领奥地利之前,法文一向是奥地利的第一外语。我5岁就有家庭教师教我法语,进了学校则学法文和拉丁文。后来我对法国文化产生浓厚兴趣,喜爱法文小说、诗歌,当然还有音乐。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奥地利当然很少演奏法国音乐,但战争一结束,大家又恢复对法国音乐的喜爱。我在战后开始探索拉威尔,着迷于其技巧精湛的写作、敏锐的感性以及对钢琴声响的绝佳掌握。我很惊讶拉威尔的钢琴弹得并不出色,却能写出这等老练又原创性的钢琴技巧。这再一次证明作曲家不见得要是自己作品的最佳演奏或诠释者。


焦:德彪西呢?

巴:我在认识拉威尔之前就认识他了,小时候就弹过《两首阿拉伯风格曲》(Deux Arabesques, L 66)和《儿童天地》(Children's Corner, L 113),第一次搬上音乐会的则是《贝加摩舞曲组曲》(Suite bergamasque)。我想他是比拉威尔“更法国”的作曲家,可说是法国文化的象征。德彪西对钢琴声响与技巧也非常娴熟。不只他的钢琴曲如此,你看他编订的肖邦,就可知其非凡功力。


焦:身为维也纳人,您怎么看维也纳和奥地利风格?是否真有这样的风格?

巴:在全球化时代,传统风格或学派已经很难维持不变,彼此之间的分别也愈来愈小。直到我从维也纳音乐学院退休时,我的同事几乎都是维也纳或奥地利人,现在则各国教授都有。不过维也纳还是有自己的风格。就像纽约、上海汇聚各地人士而形成独特的风格,维也纳风格也是基于这种混合,成分主要是奥国、匈牙利、捷克、意大利、法国和犹太文化,是由彼此互动中找出相似、共同之处而形成的风格。


焦:我看库尔肖(John Culshaw,1924—1980)的回忆,他在维也纳录制《指环》,非常受不了当地习气,索性苦中作乐,效法维也纳人“最重要的事最后做”的精神,布置房间时正事不做,先从仓库找来一个华丽大吊灯。我在维也纳住过一个多月,说实话还多少感受到这种“精神”。

巴:哈哈,这真的不能怪你。我用两个笑话来回答维也纳的特色:被问到信心来自何处,柏林人会说“未来”,维也纳人会说“过去”;德国报纸写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况:“情况很严重,但仍然有希望。”奥国报纸则写:“情况毫无希望,但并不严重。”——对维也纳人来说,再没救的事情都不重要。


焦:您会如何描述维也纳风格的钢琴演奏?

巴:对我而言,那是一种融合准确、美丽与和谐,强调人性沟通的演奏风格——最后是真正的重点。如果只有优雅美丽的声音,精准高超的技术,演奏出的音乐却不能与人沟通,那就丧失了维也纳风格的精神。但我说的是维也纳风格的理想,很多其他风格也追求同样的理想。比方说我的老师费舍尔不是维也纳人——他母亲是瑞士人,父亲是捷克人——但他的演奏完全拥有如此质量。他让我们知道音乐是一种生活方式,是深刻人类经验的沟通。这是通过乐曲达成的沟通,乐曲则是作曲家转化“更高层次灵感”的成品。我的作曲家好友马丁(Frank Martin,1890—1974)为我写了一首钢琴协奏曲,里面有很炫很难、效果很好的乐段,但他偏偏只用一次。我说:“这不是很不经济吗?我花了这么多工夫才练好,你若是能多用几次该有多好?”“但我不能,”他说,“因为到最后不是我写乐曲,而是乐曲自己写自己,我只是转达来自天上的灵感,顺服于更高层次的创造。”这听起来很玄,但创作就是难以言说。若创作如此,那么我们更可以清楚,从灵感到作曲家、作曲家到乐曲、乐曲到演奏者、演奏者到听众,所有环节都是沟通,演奏家就是要沟通。


焦:您对乐曲的诠释也是如此。

巴:的确。我想室内乐是训练沟通的最好方式。有次我和人合作莫扎特《D大调双钢琴奏鸣曲》,对某乐段争执不下,后来他说了句:“你有你的意见,我有我的,但为何我们不按音乐的意见演奏呢?”说也奇怪,我们马上就没有争执了。我和奥伊斯特拉赫的合作也是。他不是维也纳人,但也来自具有丰厚音乐文化的传统。我们排练时也会意见不合,但最后都能顺着音乐的道理解决歧见。不过说到演奏,我还必须强调自发性的重要。有些演奏家技巧极高、琢磨极好又非常稳定,每次演奏都一样,听起来像是播放唱片。能够达到这样的精准洗练自然很不容易,比方说伟大的米凯兰杰利(Arturo Benedetti Michelangeli,1920—1995),还有我非常喜爱的波里尼(Maurizio Pollini,1942—),但我更珍惜那些愿意在演出中冒险,保持开放并大胆尝试不同表现手法的音乐家,像富特文格勒、克纳佩茨布施(Hans Knappertsbusch,1888—1965)、克雷普斯(Josef Krips,1902—1974)、费舍尔、科尔托等等。


焦:通过录音,现在听众多半对乐曲极为熟悉,会期待在现场也听到没有错误的演奏,但冒险会带来犯错……

巴:但不冒险也就没有自由,而艺术怎能没有自由?所以我常说,现在许多钢琴家最大的问题,不是他们会弹错音,而是他们不会弹错音!如此讨论自古有之。以前论者评价克拉拉·舒曼(Clara Schumann,1819—1896)、塔尔贝格(Sigismond Thalberg,1812—1871)和李斯特,说克拉拉演奏有少许错音,塔尔贝格没有错音,李斯特则是错音一堆——但他是最撼动人心、最具启发性的演奏家。当年李斯特和塔尔贝格双雄竞赛音乐会,评论说塔尔贝格的演奏“天下最佳”,李斯特则是“世界唯一”,这“最佳”与“唯一”之间的差别,道理就在此矣。


焦:我知道您是心胸非常开放的音乐家,总是在找新想法,不会固守某一意见。

巴:我每次打开乐谱,都当成第一次阅读,随时写下新灵感与新想法。我不只写自己的想法,也把作曲家曾有的各种想法誊上去,思考其中的道理,写太满我就再买一本新乐谱。不是所有新点子都经得起考验,所以我有铅笔也有橡皮擦,但我永远以全新的眼光来看乐曲。到目前为止,我已录了七次舒伯特《降B大调钢琴奏鸣曲》(D 960)——当然第七次是我最满意的一次。希望我活得够长,还能有新观点再录一次。


焦:我知道科尔托和费舍尔都是您最喜爱的钢琴家,可否谈谈他们?

巴:首先,他们正是能为演奏带来新意的大艺术家。费舍尔说每次演奏都该有新想法,都该带来新感觉,无论这新意有多微小,都值得珍惜。我不会忘记某次他演奏贝多芬《悲怆奏鸣曲》,真让我觉得我是第一次听!科尔托的演奏状况时好时坏,但我20岁那年听他演奏肖邦二十四首《前奏曲》……啊!七十年过去了,到今天我还记得那次演出的细节!我好多朋友都流泪听完那场音乐会,而大家都有一种感觉,就是科尔托不是为两千人弹,而是为我们每一个人弹!那真是一生难得一遇的伟大艺术体验。其次,伟大的创造者总是超越地域风格,也有广博的艺术涉猎。科尔托以浪漫派作品诠释闻名,也是法国音乐大师,但他早期也演奏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还指挥了瓦格纳《帕西法尔》(Parsifal)等歌剧。费舍尔虽然没在演奏会中弹德彪西,却在大师班指导学生弹,展现他对德彪西的理解。如此艺术修为背后往往也有开阔的胸襟。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费舍尔仍在德国演奏,以致很多人对他不谅解,认为这是支持纳粹。但1948年我在瑞士上费舍尔的大师班时,施纳贝尔(Artur Schnabel,1882—1951)亲自来访,重续他们的友谊,也告诉大家为德国人民演奏并不表示就是支持希特勒。那时有位美国学生问施纳贝尔:“大师,您这里希望我照拍子弹,还是依感觉来弹?”施纳贝尔说:“为何不依感觉并照拍子来弹呢?”——这句话太对了!费舍尔要我们牢牢记住,日后也总是在教学中强调这一点。你可以表现很丰富的情感但不必牺牲节奏,这背后的道理,正是艺术家永远要往更高、更丰富的方向去想。


焦:参加费舍尔或施纳贝尔的大师班,只要认真学习,应该能够泅泳于艺术海洋里。

巴:的确,在费舍尔大师班上学生不是彼此竞争,而是互相倾听——我们从各自的优点中学习,当然也从错误中成长。总之无时无刻不在吸收,大家团队合作,一起进步。


焦:您最近出版了一本小书,整理了当年费舍尔的大师班内容。

巴:是的,不过是他评论别人的演奏,没有我的,因为我在记笔记,哈哈。我出版这本小书是想把如此传承记录下来。我自己也当老师,有时遇到很久以前的学生,他们和我说:“当年和您学习的时候,我才十七八岁,您说的很多话我都不是很了解。现在三十年过去了,我终于了解您当初说的是什么。但仔细回想这三十年,正是这些话影响并引导了我。”每次我听到这样的感想,我都很感动,因为我当年也是这样的学生,被费舍尔等人教导、启发、指引,而他们教给我的又远远不只是音乐。刚刚提到的这些名家,他们不只是音乐大师,对诗、戏剧、文学等也都有丰厚修养,费舍尔还是功力高超的画家。为何他们的音乐听起来那么不同,简单几个音就展现出人性最深刻的一面?这就是答案。


焦:艺术毕竟是互相融会贯通。

巴:我再举一个例子。我认识马丁的时候,就发现他对建筑非常着迷,对任何和建筑相关的艺术也有很深的知识。《多翼祭坛画》(Polyptyque),他最杰出的作品之一,就是以锡耶纳(Siena)的教堂画为灵感所写成的创作。它被伟大的小提琴巨匠与音乐大师梅纽因誉为“同类作品中自巴赫后最伟大的创作”——梅纽因提到巴赫,因为两者都有精巧的结构、形式与比例,而这正是建筑艺术最重要的特色。歌德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并非天马行空的比喻,因为音乐最重要的就是形式。这和建筑相通,只是我们“看不到”音乐。马丁对建筑艺术的丰富学养,让他得以内化建筑形式,吸收其美学与概念而转化成音乐创作。莫扎特许多作品,我们从手稿判断,他很可能是有意识设计好乐曲比例才思考乐曲内容;他让听众感受到如此比例的手法,就是伟大的音乐艺术。不是所有杰出作曲家都懂建筑,也不是所有懂建筑的作曲家都必然杰出,但若能多方涉猎,无论如何总是好事。


焦:演奏者也是一样,结构掌握极其重要。

巴:你听拉赫玛尼诺夫演奏他自己的作品,可以发现他虽然展现某种程度的自由,但其“声音建筑”都严谨扎实,音色处理也和这“声音建筑”相关,宛如教堂彩窗或雕塑安排的方式。这就是为何我从教学经验中发现,许多学生弹不好拉赫玛尼诺夫,不是因为他们弹得不够多,而是他们的巴赫、莫扎特和贝多芬弹不好。富特文格勒说过类似的话:把柴科夫斯基或者当代作品演奏好,并不保证能把巴赫、莫扎特、海顿等演奏好;反之,若能够演奏好巴赫、莫扎特、海顿,就能够演奏好柴科夫斯基与当代创作。因为即使是勋伯格、巴托克或斯特拉文斯基,他们音乐的建筑手法与比例原则仍和古典传统一脉相承,或说这种结构其实已是人类普世性的感受。我很喜欢看建筑师或画家的素描与速写稿,特别是画家。我发现虽然每位大画家都有自己的风格,彼此相差很大,但回到最原始的素描与速写稿,大家笔法、概念和风格都差不多,可见人类有本质性的比例概念,自然界的黄金比例深植在人性之中。说到拉赫玛尼诺夫,我建议大家好好听他的演奏。理论上我们比较能表现好和我们时代接近的作曲家,因为我们比较熟悉他们,知道他们的演奏风格,录音更是一大帮助。拉赫玛尼诺夫留下那么多演奏,许多人弹他的作品,却不想听作曲者本人的诠释见解与表现风格,这真是奇怪。


焦:您是乐谱校订名家,资料详尽又有个人风格,言简意赅且幽默风趣,即使不弹琴的人也可拿来阅读,可否谈谈您这方面的心得?

巴:我对作曲家,无论是作为演奏者或是研究者,我都以“爱”和“尊重”对待他们。只要有这两项,我想不会错到哪里去。我最初是从比较各家版本开始,发现即使是最好的版本,也很难说全无错误,因此演奏时总是同时参考三四个版本。然而许多版本之所以不同,在于作曲家原稿就不同,几次校订会有不同想法。这很正常,毕竟创作者追求完美,完美的形貌却不断改变。肖邦和巴赫尤其是这样的作曲家,所以一个版本绝对不够。但无论他们改了多少,认真研究他们的乐曲,你还是能够得到他们对此曲的基本想法。一首乐曲不是墨水和纸的组合,而是一个生命。一个想法从脑中到钢琴,从钢琴到谱纸,从谱纸到成果,中间不知道要经过多少转换、思考、挣扎。我总是不断思考,也充满好奇地探知,作者的最初概念(Prima Idea)到成果之间的变化,音乐、绘画、文学等等皆然。作为诠释者,我们参与了作者的创造,但必须以服务的态度,为了成就更高的意念、灵感而服务。


焦:您的肖邦《练习曲》校订版附有《离别练习曲》的几份初版复印——此曲真是显示创作者不断挣扎修改的好例子,我们可以看到好多“变奏”。

巴:可不是嘛!我为台湾金革唱片录制的肖邦专辑——也许是我最后的肖邦录音——此曲在第34小节我会录肖邦原稿。此处绝大多数版本——比方说米库利(Mikuli)或牛津版——都是照德国首版或法国首版。这两个版本很好,音乐上很合理,我也能被说服,但肖邦并不是这样写的。如果大家有兴趣,请注意我怎么弹这个小节录音1'34”处;目前波兰国家版也以此版为准。。我希望不久后能出版我编订的肖邦《b小调钢琴奏鸣曲》和《b小调钢琴奏鸣曲》。他们现在被称作第二号和第三号,但肖邦生前并未自己出版第一号,所以这两曲应该是第一号和第二号,这也是肖邦对它们的称呼;作品四的“第一号”应该被称为“第零号”。这二曲有很多处肖邦的修订稿和现今版本不同,编辑者却不用这些修订稿,或者仅当成注释。比方说在《b小调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第74—75小节,现行版本几乎都用肖邦第一版(后来德国首版的根据)。但我们看此曲的法国和英国首版,就会见到他其实写了一个我认为更好的过门。大家可能已有习惯的“听法”,所以不把肖邦后来的写法收入乐谱,但编辑者必须诚实,也该让读者知道作曲家的完整意图波兰国家版将第74—75小节的法英首版列为注释,并提出用后来德国版的原因;巴杜拉-斯科达认为肖邦学生的谱上充满作曲家本人的指示与更改,却没动法英首版此处的音符,可见这是他认可的版本。


焦:肖邦是您成为钢琴家的关键之一:您的老师听到您弹肖邦,认为您应该当钢琴家。请谈谈这位您弹了一辈子的作曲家吧!

巴:肖邦真是“钢琴的灵魂”!史上大概只有他和斯卡拉蒂这样专注为钢琴与键盘乐器写作。我非常幸运能在年轻的时候,从录音和现场,听到许多大师的肖邦诠释。我搜集所有可能找到的肖邦手稿复印本,仔细推敲研究,我能说他的写作精致如莫扎特,严谨可比贝多芬和勃拉姆斯。但如此精致严谨又有高品味的笔法,在很多暴力夸张的演奏中荡然无存——我真不能同意这也算是肖邦!后来我也研究他的生平、他的人生观与艺术观,还有他的乐器。他喜欢细腻的声响,不偏好雷鸣般的重击。


焦:嗯,我不好意思说,不过肖邦曾批评某个把钢琴弹得很吵的钢琴家,说他“弹得像个德国人”。

巴:是的,不过我是奥地利人,用奥地利的方式弹琴,这还是不一样的,哈哈。此外,我可能是唯一完全按照肖邦踏瓣指示演奏的钢琴家。肖邦是唯一在几乎所有作品中都写下明确且大量踏瓣指示的作曲家,且都经过深思熟虑。他的踏瓣和现代用法相当不同。后者来自李斯特,踏瓣在音弹出后才踩,帮助手指达成音与音之间的连接。如此做法容易混合和声,肖邦却希望非常清楚的和声,于是在音弹出的当下就要踩踏瓣。我们必须了解肖邦原本写了什么,因此乐谱版本很重要。以帕德雷夫斯基版(Paderewski[1860—1941] Edition)来说,这版其实不差,但就是有不少地方有编辑武断且不加注解地更改。像肖邦在某处放了个长达半分钟的踏瓣,就被改掉了。演奏者若只看此版,当然无法得知作曲家原本的设计。


焦:我想这就是争议点。在现代钢琴上真能容许这样踩上半分钟不放的踏瓣吗?

巴:只要操作得当,这并非不可行。肖邦所用的钢琴是现代钢琴的雏形,虽然和今日不同,但就击弦装置、琴槌、踏瓣而言,差异并没有太大。现代钢琴音量大,这当然有好处,但音量大并不等于非要刺耳。在以前把钢琴弹得粗糙刺耳,会视为犯罪,更不能想象毫无顾忌地敲打。我把现代钢琴比喻成跑车:你就算有一辆性能卓越的法拉利,在乡间小路也只能慢慢开——许多乐曲正是乡间小路,不是赛车场。仔细思考乐曲,适当发挥乐器性能,才能得到最好的效果。肖邦并非不追求速度或音量,他的性情也绝非温和。当时人记载他生气时,头发真的会竖起来!他的音乐中也有这般个性。旋律虽美,乐曲组织却极富张力,因此也不能投闲置散地演奏。但说到底,肖邦有其格调与品味,也有独特的音乐语言,但绝非暴力夸张。


焦:这样的性情与音乐,似乎也就像是莫扎特。

巴:没错!我常说我是从研究莫扎特学会演奏肖邦的。


焦:您对手稿与版本下了这样深的功夫,除了校订乐谱,还著有巴赫与莫扎特诠释专书。但我仍然见到许多年轻演奏者,认为音乐仅是感受与幻想,只要弹自己想的就好了。

巴:那他们应该去写自己的曲子呀。况且,一如拉威尔所言:“追求准确并不意味排除幻想。”我的经验是当我愈逼自己实现谱上每个指示,我反而会激发出愈多灵感,想象力也更丰富。


焦:说到拉威尔,当年保罗·维特根斯坦(Paul Wittgenstein, 1887—1961)要是老实照《左手钢琴协奏曲》的音符弹就好了。他就是自以为懂,乱改一通,最后才觉悟作曲家写的比他的想法要好太多。

巴:他“二战”后曾回奥地利演奏,但我并不喜欢。他想证明单手钢琴家可以和双手钢琴家弹得一样大声,非常用力砸,但一只手就是一只手,不会因为弹大声就变成两只啊!就像我刚才说的,演奏者要思考作品,思考最合适的表现方式。若只是服务自己,那不会有好的表现。就像瓦格纳的歌剧虽然乐团很大声,但这位作曲与指挥大师永远强调“歌手必须被听见”。如果指挥家只想满足自己,制造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却让观众无法听清楚歌词,那不会是好演出。


焦:您怎么看这几个世代价值观与审美观的演变?

巴:今昔美学差异很大。现在大家拍照都要摆出笑脸,可是你看贝多芬、巴托克、甚至到拉赫玛尼诺夫,他们的肖像画或肖像照,都一脸严肃。他们本人很幽默,也在作品中展现幽默,可是在画像或照片里他们就是不笑。那是他们要给大家的形象。两相比较,很难说哪个好。不过和现今相较,就音乐而言,过去的人比较好奇,比较渴望听到新作品;现在的人则是喜欢听自己已熟悉的作品,比较新经验和旧经验的不同。大家对于已知题材的新演出比较有兴趣,而不是积极探索新题材。


焦:我觉得这样的现象不只出现在音乐。现在的好莱坞旧片重拍的比例如此之高,就可知道这是趋势使然。

巴:的确,而我对如此现况感到悲观,特别是这往往助长偷懒与平庸。比方说你看了最新的《了不起的盖茨比》(The Great Gatsby)电影了吗?我和内人看了二十分钟,实在受不了,后来想说再给它三十分钟吧,但最后我们还是提前离开戏院。画面拍得很好,效果很精细,可是演员水平实在不行。有趣的是那时巴黎也同时上映之前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于是我们也去看了——特效比不上新作,但演技实在太好了,心理层次和深度都很杰出。偏好已拍过的题材,技术好内涵却不好,有外表但内在空虚,我想这还真不只是当今电影所面临的问题而已。新作品当然也会失败,失败的机会也不小,但我宁可听失败的新作品,而不是一再重复过去,以保守平庸的方式重复,或者没有展现超越前人的成就。


焦:我们如何改变这种状况呢?

巴:我不是作曲家,所以只能努力在曲目中加入当代创作,但音乐会承办人不见得买单。比方说我为近期巡演开出三套曲目,其中一套包含马丁的《八首钢琴前奏曲》;这是新古典主义风格,非常优美深刻,听过的人都说是好作品。结果你知道有几个人选这套曲目?零!一个都没有!大家见到当代创作像是看到鬼——不对,鬼都没有这么可怕。他们只想听我弹莫扎特、舒伯特、贝多芬,连巴托克都不要。


焦:这态度实在太保守了。

巴:而且很容易人云亦云。今天媒体推崇米凯兰杰利,其他钢琴家若弹得不一样,听众通常有两种反应:“啊!这观点好有趣,我听到了新想法!”或是:“这怎么不是米凯兰杰利?这人居然弹了三个错音?”不幸的,是现在以第二种想法居多。演奏家当然要追求准确,但音乐的准确和音符的准确都很重要。把音都弹对,不见得音乐也正确,不然都交给机器弹也行。如果听众没有想法,只知道数算错音,那就是把自己也当成机器了。


焦:在访问最后,我想请教您如何看自己至今与音乐相处的历程。您兴趣很广泛,学生时代对科技和数学都很热忱,大可成为科学家或工程师,但最后还是选择了音乐。

巴:我很爱音乐,我也来自一个充满毁灭的时代。身为奥国人又目睹第二次世界大战,看到人性善良、光明面一再被否定,看到文化传统一再被摧毁,我知道我必须成为音乐家。音乐具有超越语言、族群、时空,也超越战争与毁灭的伟大力量。我需要音乐,我相信人类也需要音乐。回首这一切,我想我的决定并没做错。


焦:那么对您而言,如何在音乐中出类拔萃,成为伟大的演奏家?

巴: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可以先整理一下我刚刚说过的几个观点。太多音乐家都说过类似的话:音乐是一种语言。虽然没有文字,却能表达比文字更清楚、更准确的意念。谱上的音符只是骨干,演奏家必须赋予血肉,思考“音与音之间是什么”以及“音符背后是什么”,演奏音符并不等同于表现音乐。因此若要达到这一点,诠释者必须具有经验——不只是音乐经验,更要有人生经验。在所有经验之中,最关键的就是“受苦”(suffering)。如果不曾“受苦”,没有被生活折磨,被爱折磨,没有体验过生活的挫折与情感的苦涩,那大概无法真正了解莫扎特、贝多芬和肖邦等许许多多的作曲家,也很难成为杰出艺术家。志在音乐,丰富自己的人生,并把经历过的一切化为音乐,或许就是成为大演奏家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