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掉下红烧肉
本来准备缩紧胃口,让小蛮腰显现,可在香港一周,每日遍尝美味,原计划泡汤。最后一晚在中环著名的镛记,盼了许久的烧鹅端上来,那鹅又肥又香,皮脆肉嫩,吃到嘴里既不油腻也不干涩,酱汁咸淡恰到好处。环视周遭桌子,全点了这菜,难怪镛记始创人甘穗辉先生被称誉为“烧鹅辉”。
这个年代,吃如此烧鹅,得到如此名店,否则那鹅的肥让人受不了,谁都怕胖。时光倒退几十年,在我小时,若是用猪油酱油拌米饭吃,那如同过年一般快乐。
谁怕肥肉?谁都不怕,且谁都不胖。
家里有客,才有可能用肉票。排长队为的是大肥肉,第一可以打牙祭,第二可以熬些油存着做菜。做了回锅肉,有汤、有肉,还可以熬油,一举三得。
平时是父亲做菜,但是家里来客人,母亲会亲自操刀。她把煮熟的猪肉捞起来,切得又薄又整齐,青蒜苗辣椒加上泡姜泡萝卜。母亲炒菜时不像大厨房里的邻居们摆家常,她不说话,做得专心。之后,她把菜装好在一个大碗,再装在一个小碗里。家里总有人不在,回家晚了,母亲就会在一扫而光的桌子上,把小碗端出来,给后到者夹上几块肉。
我们家很少吃红烧肉,记忆中有过一次,好像是五花肉烧豆筋棍,那种香,几天都溢满房子不散。日后我寻找那豆筋棍烧肉,自己试着做,也寻访过无数餐馆,都找不到那小时吃过的红烧肉滋味。想来是那时猪肉与现时猪肉不同,不会用饲料添加剂,更不会遇黑心猪贩子往肉里灌水,自然那时豆筋也不同,纯绿色食品。
还有一次吃红烧肉是在一个亲戚家。那时我上小学了,跟着母亲去一个亲戚家,是二姐夫的舅父,似乎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我们半夜去的,在一个小巷子里拐来拐去,最后停在一幢房子前,走上吱吱乱叫的楼梯,进到一个灯光昏暗房间里,好些大人站着,在唉声叹气,锁着眉头嘀咕着,还有几个小孩子,歪七倒八躺在床上。隔了好久,天都要亮了,问题似乎有了办法解决,舅妈才端出两个锅来。一个锅是大米饭,很稀罕的,因为大米紧缺,一般都配有杂粮;一个锅里是野山菌烧肥肉,锅盖一揭开,香气扑鼻而来,房间里死气沉沉的气氛顿时变得活络起来。那肉是猪坐墩肉,结结实实,即便是烧的野山菌,也没裹掉多少油,吃在嘴里,油星四溅,舒软有致,都舍不得吞进喉咙。
之后好些年,我都总爱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摸黑走路去找一个楼梯,可总是找不到那舅父家,自然也找不到那野菌烧的香喷喷的肥肉。
差不多三十多年过去,这个炎夏我在意大利度假。这个位于西帕尼尼山顶的福祉镇,不管是猪羊牛肉,还是水果蔬菜,大都是绿色食品。一周前向镇上肉店订了一个七八公斤大猪头,这日按约去取回家,店老板帮助用电锯,把意大利大猪头砍成两半。我花了一个下午处理这个怪物。先把猪头放在火中烧掉猪毛和腥味,清水洗净。再分解成几块,有的放冰箱里,有的放在速冻箱里。用大锅煮猪脸,不到一个小时汤就纯白,飘出肉香来。夹猪脸出来,稍冷却,便切成片。我专门剔出肥肉,取盒盛好。
晚上烤海鱼吃时,未放黄油,替代放肥肉。家人称赞这鱼与以往不同,奇嫩无比,配着红葡萄酒,下口爽得恨不得高声欢叫。
也就是这个夜里,我又梦见了家乡山城,一个人在梦中找舅父家。这次居然找到了,还是那些愁眉苦脸的大人,我还是那么小小的。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最后,还是舅妈揭开锅盖,盛出野菌红烧肉。人很多,我没有座位,就站在桌子边,急急地吃着。这时母亲走过来,对我说,傻孩子,慢慢吃,今天红烧肉多,有你吃的。
我不相信,端着碗走到锅边守着。果然那锅里的肉,量始终不少,一会儿瞧似烧白,一会儿瞧似东坡肉,一会儿瞧似粉蒸肉,肉格外厚笃笃、温情实在,让人一看就安心,一吃就满心欢喜。亲戚们吃着吃着,说笑起来。母亲居然放下碗,走到屋中央,也就是灯泡下一块空地,她穿着一双高跟皮鞋,对着地板,哒哒哒跳起舞来。舅妈过来牵我的手,跟着母亲跳起来。没一会儿,整个小房间里的大人孩子都跳起舞来,嘴里唱着动听的歌。
我醒了,母亲去世两年了,少有梦见她,记忆中她从未穿过高跟皮鞋,也从未见到她在众目睽睽下起舞,也从未看见她那样开心,我的亲戚们那么放声大笑。
但是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因为他们吃了世上最美味的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