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肉圆
这是一九五〇年春节期间，发生在溧阳南山地区的一个真实故事。正月初六上午，山东南下干部、溧阳戴埠区工委书记汤永安同志走出办公室，对正坐在区工委院子里擦着步枪的区中队战士彭修琪说，小彭同志，跟我一起去给烈军属拜年去。彭修琪抬起头，问，汤书记，到哪个乡去？戴埠区工委下辖戴埠镇、横涧乡、山丫乡、龙潭乡等九个乡镇，汤永安思量一下说，我们到龙潭乡去。彭修琪提醒说，龙潭那边深山老岭，是个土匪出没的地方，你一定要带手枪去的呀！汤永安拍拍已经插在腰间的手枪笑道，你看，我早已准备好了。彭修琪知道，汤书记在山东南下干部中，是个很会打仗的领导，他从心眼里敬佩汤永安的，现在看见汤书记带他下乡，高兴得从地上一蹦而起，三下两下装好步枪，跟着汤永安出发了。
龙潭在戴埠以南十多里路的南山里。彭修琪是本地人，是新四军战士，抗战胜利后，又跟着南山游击队长张之宜在南山打过几年游击，对南山地区非常熟悉。他走在前头带路，一个多小时之后，就把汤永安带到了龙潭乡政府所在地——龙潭村。龙潭村上有三户军属，一户烈属，汤永安按照刚才在路上与彭修琪商定的意见，先看望了三户军属，最后来到烈属陈大娘家中，此时已是中午时分。听彭修琪介绍，陈大娘的儿子叫陈咬齐，他自小失去父亲，是跟着母亲在外面讨饭长大的。一九三八年，新四军来到溧阳之后，年仅十六岁的陈咬齐参加了新四军。一九四五年秋天新四军奉命“北撤”，陈咬齐乘坐的“中安”号轮船在长江里沉没，不幸牺牲。去年春天，解放大军南下经过戴埠时，陈大娘追到戴埠，在过兵的队伍中寻找自己的儿子，当听到儿子已经牺牲的噩耗时，陈大娘当时就晕倒在路边，是彭修琪他们几个小伙子把大娘抬回家的……一向坚强的汤永安听后眼里也涌出了泪水。为此，汤永安一到陈大娘家，就对着呆坐在草房门口晒太阳的陈大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声喊道，陈大娘，我们来给您老人家拜年啦！突然来个带枪的陌生人在朝自己磕头，再加汤永安说的一口山东话，陈大娘一句也听不懂，吓得老人家惊恐地站了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彭修琪看着惊惶失措的陈大娘解释说，这是我们戴埠区工委的汤书记，是特地来向您老人家拜年的。这下陈大娘高兴了，急忙扶起地上的汤永安说，快家里坐，快家里坐。陈大娘让汤永安和彭修琪在堂前坐下后，从灶膛灰堆里摸出一只黑乎乎的砂锅，分别给汤永安与彭修琪倒了一碗糖茶，里面还有五六颗红枣。汤、彭两人跑了一上午，正又渴又饿呢，所以一碗糖茶他俩一饮而尽。刚才，陈大娘坐在门口，看到人家家里热热闹闹的，而自己家里没有人来，冷冷清清，心里怪难受的。现在家里来人了，而且是区里的书记来看望自己，老人觉得很有面子，所以非常高兴。她笑呵呵地对彭修琪说，你俩坐坐，喝点茶，我到外面去一下。汤永安朝彭修琪使个眼色，彭修琪上前拉着大娘的手说，陈大娘，我俩在您家吃中饭，但简单点，炒点青菜就可以了。大娘连连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俩坐坐啊！说完话老人就出去了。汤永安看看老人家里，三间破草房，空空荡荡，唯一有点生机的是，东边屋里正在吃枯山芋藤的三只羊，还有门前正在觅食的几只鸡，看得出来，老人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汤永安对彭修琪说，小彭同志，你帮我记好，开春我们要组织一些青年积极分子，帮助烈军属搞好春耕生产，帮助他们解决一些实际问题……彭修琪连连点头称是。
不到半个钟头，陈大娘就把中饭准备好了，老人做了三道菜，一碗肉圆，一碗炒鸡蛋，还有一碗炒青菜。陈大娘帮汤永安与彭修琪各自盛了一碗掺有山芋干烧的大米饭，递到他俩面前说，孩子们，肯定饿了，快吃饭吧。汤、彭两人确实饿了，端起饭碗，埋头就吃。汤永安三下两下吃掉半碗饭了，见老人还坐在一边，便招呼说，大娘，您也吃呀！陈大娘说，你们吃，你们吃。汤永安听了也不客气，举起筷子，对准面前的这碗肉圆，夹起一个，张口就咬掉半个，含在嘴里咀嚼起来。啊，大概这碗肉圆已蒸过好多次，油头都蒸掉了，一点也不油腻，香喷喷的，非常好吃。汤永安吃了一个，又吃一个，并招呼彭修琪说，小彭，陈大娘做的肉圆真好吃，你也吃呀！彭修琪低着头说，我不爱吃肉圆，说罢，伸筷夹起一筷青菜，大口吃了起来。汤永安是个痛快人，他说，你不吃，我来吃，你真是个大傻瓜！就这样，汤永安一个人吃掉陈大娘家半碗肉圆。解放初期，大家生活都很苦，即使当干部的，平时也难得吃到肉，今天汤永安吃到半碗肉圆，非常高兴，他喜滋滋地对陈大娘说，大娘，您做的肉圆真好吃！此时他才发现陈大娘的脸色由晴转阴了，他以为陈大娘在想儿子，连忙安慰说，大娘，虽然您儿子牺牲了，但我们都是您老人家的儿子，您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们说，我们一定会帮助解决的。陈大娘点点头，眼睛望了一下吃剩的半碗肉圆，低下头，惘然若失地不知如何是好。细心的彭修琪看在眼里，也不知如何是好。
吃过中饭，与陈大娘告辞后，汤永安同彭修琪往回走了。走出龙潭村口，汤永安感叹说，小彭同志，你看，陈大娘同我们真有感情，分别时，她老人家都哭了。彭修琪说，陈大娘是舍不得我们走，所以哭了，但她老人家哭可能还有一个原因的。汤永安眨巴着眼睛问，还有一个什么原因？彭修琪壮着胆子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吃掉她家半碗肉圆。汤永安莫名其妙地说，是她叫我吃的呀，为什么要哭呢？彭修琪解释说，我们溧阳农村穷，穷人家过年，肉圆、鸡蛋都是往桌上端端、摆摆样子的，大家都不吃，过了正月十五才能吃呢。我看得出来，陈大娘的那碗肉圆是到隔壁人家去借来的，现在你吃掉人家半碗肉圆了，等会儿陈大娘怎么去还给人家？汤永安听后恍然大悟，责备彭修琪说，那你刚才吃饭的时候为什么不提醒我？彭修琪笑道，我看你吃得那么香，我敢说吗？汤永安瞪了彭修琪一眼，急得拍着屁股说，你这个臭小子，我给你害苦了，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汤永安思索一阵，终于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他从裤袋里摸出一把金圆券，递给彭修琪说，我俩快走，等会到了戴埠镇上，你去帮我买上两斤猪肉，代我去送给陈大娘。彭修琪接过金圆券，跟在汤永安后面，急匆匆地朝戴埠镇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