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花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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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作死的神女

郝秦仲已从露天挪进室内,粗木桌子也换做用桐油漆过的,比之先前要像样许多。桌上摆着的呢,依然是那只粗瓷大碗,汤水早倒干净,里面堆着双人份,半风干的馄饨。一直忙到天色发白,他才算得着机会,享受一下自己苦盼一整夜而不得的晚餐。困饿至极,进嘴什么都好,干的自不在话下,沾满胡椒粉,也全当调咸淡。

外面卖的馄饨,多用大薄皮儿,于水中勾连、飘渺,美观,还能省些馅儿。馅儿也多多用盐,浓香,有滋有味,可以掩盖偷工减料的事实。这一份不一样,饱胀如付师妹的钱袋,沸水煮过而不散堪称奇迹!看不出那碎嘴子老板手艺还不错,可不能辜负了!想到这,他怡然自得的往里倒点开水,拌拌。

说真的,他有点儿飘飘然了,小人得志那种。天生衰人,摇身一变成英雄,拳打叱咤风云的范祖,陪天下第一美人游大半日花都,耳中所闻赞叹连连,入眼所见繁华迷眼。当然,现在他冷静下来了,确切点说,是从神女昏过去之后,他就重回理智。

他抱着神女要跑,被馄饨老伯拉住。两碗馄饨,一罐胡椒,九文钱,一枚也不能少。小民心理作祟,他从干瘪的钱袋儿里数出十几枚大钱,算上只粗瓷碗,一块端走。

高高在上的神女,跟他出来几个时辰,竟被桌角撞破脑袋,落得个昏迷不醒的下场。这事传出去,不知要惊掉多少人下巴。他没别的办法,大半夜抱着神女跑了十多里路,到塔神宫正下方吵嚷,终是无人理会,又抱着佳人径往医馆,包扎罢取这家店投宿。

说到底,今日如梦似幻的一切皆拜神女所赐,神女昏倒,他就又变回那个庸庸碌碌的草民。一路上不曾有一人认出他来,更不曾有一人肯看在他的面子上少收半文钱,或者提供些便利。高高在上的塔神宫,依然高高在上。

等她醒了,梦说不定也会随之消散。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临走前他还不忘带上那两碗馄饨,说明还有得救药。

温热馄饨下肚,从嗓子眼儿开始滑出一条线来,跌进到空落落的胃里,暖意迸发,直达四肢百骸。

美!

他不是猪猡,只飘飘欲仙了这一口馄饨的功夫,便愁起来。塔神他老人家多宝贝这凡人闺女,骢阳界人尽皆知,自己带她宿在外面,可是天大的不敬!被他老人家知道的话,一顿神罚定逃不掉。

神罚你听说过没有?平白无故五雷轰顶,将人劈到连渣儿都不剩的那种。这是花都,按照塔神他老人家的风格,所谓神罚会是从天而降一座九层玲珑塔将人给收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边吃还得边小心翼翼,每往嘴里丢一颗馄饨,就把救命话在心中重温一遍:“塔神爷爷啊!您家太高了,小民上不去!”

“疼啊。”

微弱的呻吟声传来。

他放下筷子,朝床铺奔去。

神女伤在后脑,不能平躺,侧卧又不稳,他只得将其倒扣在床上。扣着睡的多是力巴,贵人不习惯则尤其难受,初醒转她就想要爬起来,徒劳无功的挣扎。

昏迷不醒时,抱她夜奔,投医住店,一切都顺理成章,现在面对醒着的佳人,怂字又上心头。

“有没有人啊,在搞什么?”神女伤得其实不重,冻饿得脱力而已,再加上初醒,完全使不出力气。两句话说完,她又能偏头睁眼,正看见傻愣愣杵在床边的郝秦仲,笑容一下子明媚起来,向他探出只白到青血管分明的手:“真好,快搭把手。”

郝秦仲啪啪抽自己俩嘴巴,觉出痛来,赶紧上前扶她起身。

“有人袭击我?你把他给打跑了?”每个女孩儿都憧憬英雄,当一个男人真的走进了心里,这份憧憬就会定下来,成了那个确切的男人变做英雄。神女也不例外,靠在床头上,她把最后那份记忆脑补成最美的样子。

郝秦仲哭笑不得:“你自己撞在桌角上。”

“是这样啊?”神女被逗笑。这种糗事,足够她个当事人笑得花枝乱颤,不过因为头疼的缘故,她笑得很拘谨,停留在只有嘴角扬起的程度。可能是觉得这样笑不够尽兴,她的肚子适时出来凑热闹。

咕噜~

这可没法再忍,她大眼睛不自觉眯成月牙,眉头马上挤到一起:“疼!”

医生说伤没大碍,重要的是给她补充营养,就是让她肚子里进点食儿。郝秦仲风一样溜走,往馄饨碗里多多浇上开水,麻利的搅和匀,又风一样窜回来:“快吃吧!”

还带着呢?神女噗嗤一声。这可太疼了!她缩成团儿,抱住脑袋:“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郝秦仲没意识到她是在笑话自己个大老爷们,竟如此勤俭持家。而是想到,在昏过去之前,她曾很不自然的往嘴里硬塞了一颗馄饨,又无法抑制的吐出来。

准是不合胃口!

“你要吃什么?我去给你赊。”

倒不是卖惨,这“赊”字顺嘴就溜出来。师门里管钱的又不是他,平日钱袋里那几枚钱只够打打牙祭。问医的钱不够,他把腰带当在那,住店的钱又不够,得把外套押在前台。理论上说,应该是先当外套,再押腰带,可外套要用来裹着神女取暖,一直到进店有床被火,才失去存在的必要。

“吐出来的话不会很恶心的那种。”

这可真是个奇葩要求!厨子犯难,憋了好一会儿:“要不蒸碗蛋羹?”

郝秦仲捧着碗没洒葱花,没盖虾皮,没浇卤子的光头蛋羹回来,心道自己这辈子算是跟这种方便易得的美事无缘了。

那厨子说得头头是道:“你先给她搅开,囫囵着喝进去,囫囵着吐出来,没什么区别。”

这话他当然不敢告知神女,只用房里沏红茶的大盖碗乘出几勺,嘱咐她趁热喝下。

换个情种过来,当然是自己端着,一口一口细细的喂她吃完。我们郝秦仲想法则要实际得多,她冻饿而体虚,捧着热碗权当暖手,乘进茶碗里,是担心她托不动。再说,若她不小心扣到身上,那一大碗可够好受的!

神女特意往床边挪挪,将茶盏捧在手心,感受着那份温热和香气,眼圈儿渐渐泛红。

“趁热吃吧。”此般情景,郝秦仲虽无此意,也显得含情脉脉。

“给我端个盆儿来。”

意境陡然而破!郝秦仲冷汗淋淋,姑奶奶你不会真要吐吧?他瞥了眼床底下的痰桶,很明智的转身取来脸盆。须得顶好的店家,才配神女躺进来休养,那样的店儿,丢个夜壶出去,不知道的准当宝贝供起来。全是他个穷小子,兜里没钱,衣服也不值钱,一时混不进那样的店。这乌漆墨黑的痰桶,藏在床底下眼不见心为净,摆在面前,神女还怎么吃饭?

“放这吧。”神女动两下腿,示意他摆在那里。平日里娇生惯养,边上站着数位神仆伺候,她一点也不觉得突兀。可神仆换做郝秦仲,那木头盆看着挺沉,她有点不舍得。

“你只管吃,稍微不舒服,一偏头,诶,我这盆儿就到了。”郝秦仲轻快地挥两下脸盆,说得绘声绘色。

没看出来啊,你还是个知道逗女孩儿开心的家伙。神女再度微笑,开口道:“先前话会突兀,想要说了,事情便接踵而至。你知我为何还没吃,就说咽不下去吗?”

“我原本以为你是仙女,腔子里都是死心儿的。”

神女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可算是将笑容给憋回去:“我从来只吃父直接创造出来的食物,不曾活过的东西。吃进嘴里应是没什么区别,只剩心中的槛儿过不去。”

郝秦仲想起她那句“兄弟姐妹”来,由衷感慨道:“这可真够难为你的。还能坚持吗?不如我带你回神宫吧。”

神女不置可否,瞪了手中那盏蛋羹许久,终于横下心来,仰起脖子,咕噜一声,修长脖颈里送了团东西下去。

哇!

郝秦仲说到做到,使得一手好脸盆,接个滴水不漏,随即心头大骇。

果然吐出来后跟吃进去前没什么区别!

蛋羹这种东西,若不加特殊作料,那无非就是水、油、蛋、盐四种主料的比例,加个火候。只要还称得上是个厨子,甭管多拙劣,蒸出来的大同小异。问题不在蛋羹,全是心理作用,神女饮进去,觉得血腥气满鼻满口,胃里炸出极大的抗力,根本来不及安慰自己两句。

寻常人家,此时应还顾及着碗。她心中全没这种概念,俯身下去时,第一时间便茶盏甩出去,一手按住头上纱布,一手死命压紧肚子。

胃在来回使劲的搓啊!在拧麻花啊!

“略!啊!哕!”

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她发出这么大,这么不雅的声音!她倒不想,可那声音就跟呕吐感是一路货色,根本不是能控制住的东西!随着从胃里涌上来的粘液一起,从食道开始摩擦,在咽喉里打转儿,只消一次就能把她嗓子都给震哑了!

郝秦仲刚还说没什么两样,再出来的,就是黄绿的胆汁,还有格外粘稠,净白挤满泡泡的胃粘膜!两种液体飘在蛋羹上,泾渭分明。

这可太难受了!这可太难受了!饶是他看得也头皮发麻!原因无他,这滋味他很熟悉,师兄弟三人野地里胡吃海塞,中了毒就这样。粘膜若出来,接下来数日都不得安宁。

他单手擎盆,腾出只手,啪啪的帮她锤后背。这很管用的,可以帮她吐得快些,尽早结束煎熬。边锤他边哽咽着念经:“你这是何苦?这是何苦?”

强烈的呕吐持续三次,神女已被折磨得精疲力竭,大长腿盘在被里,整个人别扭的扣在床边,须得他扶才能起身,瘫在被堆上捯气。莫说言语,她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眯缝着眼,里面储满泪水和汗水,长睫毛粘在下眼皮上,成了难以突破的封印。

都说吃什么补什么,郝秦仲慌乱中,竟有种把粘膜给她贴回去的冲动。可惜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倒一杯热水,帮她一勺一勺喂进去。

人在这种状态下,根本没漱口这一说儿。

半杯水下肚,神女哑着嗓子:“我还能,试一次。”

由不得郝秦仲不怒!

“你在作死吗?!”

神女瞪大无辜的双眼,与他对视片刻,终于服软:“那你把馄饨拿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