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花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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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何谓遗珠

店小二已学得聪明,听她说烫,回道:“客官稍放一会儿就凉了。”

遗珠神女不耐烦的丢过去坨金子,挺大块,落地上锃楞一声。

小二乐开了花,取来杯更烫的水。

“客官稍放一会儿,啊!!!”

遗珠神女看着被郝秦仲夺过去,泼小二个满头满脸,现已空空如也的水杯,问道:“那我喝什么?”

“前面的已凉了。”郝秦仲指指她面前的八杯水。

凉了吗?遗珠神女拿起水杯,在眼前晃了晃,又丢废纸一样丢出去坨金子。

那小二正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见状一愣,屎尿泄作一地,哭爹喊娘。

遗珠神女把头一埋,郁闷的锤起桌子来。

惊吓过度出来的宿便,虽只一点,比起粪坑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被这么一搅闹,谁还吃得下去?店老板出来赔罪,答应换屋子换菜,遗珠神女仍走得十分坚决。

你问郝秦仲?他就算仍留在那间屋子,也但吃无妨,顶天捏起鼻子告诫自己别瞎想。

他原是个赖在摊子前不走,叫摊主一通打骂,泪水还没口水多的小屁孩,直到被师傅拿三只煎饺拐走,才算过上坐在桌子边吃饭的日子。

师傅信穷儿富女,师兄弟三人白馒头啃得眼睛发绿,围过野猪,偷过山羊,割尾巴上肥油下来小心翼翼的抹,就盼着那一口的喷香儿。师妹驾临,他们才知道以前都算白活,富贵人家不愿吃得太腻。

到了今日,由遗珠神女做东,他算见到重新的境界。

讲究吃什么、喝什么的终归犹在其次,贵如神女,对什么都感兴趣,见什么都要点点看,端上来,嘴唇儿都不沾。

你问她为何?

“神生养万物,我为神女,则万物皆为家人。我只想知它们能变得有多美,尝就算了。”

琳琅满桌,她只取一杯水。

一杯又一杯,为这一口水,她砸出八坨黄金,愣是没喝进嘴里。

现在跑到街上喝西北风。

有过先前的铺垫,郝秦仲深呼吸一口,将自己陶醉得半死。

咕噜噜~

转过头去,月光下的神女脸色绯红,不敢正眼看他。

说到底她也是个凡人诶!郝秦仲责怪自己到底是有多蠢才能信她从不吃东西的鬼话?正巧边上有个馄饨摊,没敢牵她手也没敢搂她腰,恭恭敬敬做个请的姿势:“夜里凉,我们去坐坐?”

这憨子可算开窍了!遗珠神女默默跟在他身后,心里是半刻不得安宁。他本性不蠢啊,打起架来随机应变,话也说得漂漂亮亮,为何就不解风情呢?自己是嫌水烫吗?加了冰该说烫还是烫,他就不能给吹吹?

这大半夜的,自己穿得美丽冻人,他那件外衣就不能让出来?

说走就走,自己宠物狗一样跟在后面很雅吗?就不能递只手?

相对坐下时,她已顾不上仪态,把手肘撑在桌上,冰凉的小手捏在一起,挡在嘴前,虔诚祈祷状,嘴里却悄悄往里吹热气。

见她这幅样子,郝秦仲朝老板要了两碗素馄饨。

“客官说笑吧?这世上哪有素馅儿的馄饨?”

“那我们不吃了。”说罢郝秦仲就要起身。

汤锅里氤氲的热气和香味刚熏得她舒服一些,耳听得“不吃了”仨字,神女立马急眼,咬牙切齿:“干嘛不吃?”

“我以为你只吃素。”开始他还真信过神女那套“不吃兄弟”的理论,现在想来她应该仅仅是吃素,在那家里里外外都透出高档的酒楼里没找到素菜而已。

“对神来说,草木与走兽有什么区别吗?”

馄饨老伯听罢,忍不住嘀咕:“现在的年轻人,还神神叨叨的。”

这老伯真是个好托儿!在冰凉的夜里,她本撑不了多久,若没冒出这摊子,很快便不得不回神宫去。现在他又碎嘴!郝秦仲若是还解一点风情,与她四目相对,微笑着摊摊手,灵动的撇一下嘴角,场面会比现在干坐着有趣得多。

“你丫瞅清了再!”郝秦仲耳听这话,差点撸袖子把桌子给掀喽,多亏遗珠神女伶俐,把他拉住,塞给他三根筷子。

我要这东西干嘛?他把筷子放下,开始百无聊赖的四处张望。

气氛清冷到与这秋夜融为一体。

遗珠神女终是不甘,没话找话:“不知者无罪,你为何生气?”天可怜见,从小到大,她就没说过这么刻意启发别人来关心自己的话!卑微到犯贱一样!

“又不是不给他钱,轮得到他来嘴碎?”

好明显的顾左右而言他!神女心中升起股快意,不惜更贱些:“他对我不敬,你很生气吗?”

郝秦仲没谈过恋爱,但不妨碍懂。从书里看,或者给大师兄做灯泡,反正他懂!遗珠神女这话不对劲!单独约他出来可以理解为给胜利者的奖励,硬拖着不回神宫可以理解为叛逆,跟一杯水较劲时他可能猜不透女孩子家的海底针心思,眼下这句话,就差明说了!他再无动于衷,便不是木讷,而是傻。

只是他不敢想啊。

之前一个付瑶季他都剃头挑子一头热,近在眼前六年纹丝未动。这远在天边的遗珠神女,仅仅只有数面之缘的遗珠神女,凭什么莫名其妙的倒贴上来?

莫非他是什么垃圾书里的男主角,机缘随便捡,艳遇躲不开?

不应该啊,他郝秦仲从小到大,今日往前,遇见最大桩美事就是天上掉下个富师妹,帮他把伙食从馒头管饱提升到三菜一汤。

他难以置信的望向遗珠神女,正迎上她意味深长的目光,期待中带着躲闪,欲迎还拒,欲说还休。

天啊,这世界怎么了?老天爷什么时候这么讲道理,把该了他十几年的美事一股脑儿全还回来?仔细想想,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就是跟范海打一架,还打赢了而已。随之而来的,凡人的面子赚了,师傅的仇报了,师妹的自由回来了,跟范定尧的梁子解开了,还喝了一坛神酿,白得了一身护体宝甲。现在这身子,万箭齐发伤不到分毫,乱箭穿心留不下过夜的伤。

怎么到晚上,还饶上来一位钟灵毓秀,梦里难寻的遗珠神女?

他不是色坯子看脸,也不是蠢坯子人云亦云,更不是贱坯子喜新厌旧。平心而论,付师妹跟这遗珠神女能比吗?以凡人之身名动花都,惹得天下英雄竞折腰,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花都第二美人。

天下第一在眼前坐着呢,脚都扳到了长条凳上,闷头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她要是被冻死了,任胡思乱想什么也没用,还得被塔神爷追杀到天涯海角!郝秦仲终于开窍,解下外套,给她披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遗珠吗?这名字很晦气的。”遗珠神女被他动作惊醒,声音打着颤。

“晦气吗?我不觉得啊。”过去披衣裳时,他已做好被美人投怀送抱的准备,只能说神女毕竟是神女,没有丧失理智扑过来,这让他稍稍放下点儿心。

“遗嘱啊!”神女裹紧衣服,吸溜下鼻子,抬起头,仍不敢看他,把目光投向远处的石板街。

遗珠和遗嘱?好像还真是诶!郝秦仲实话实说:“我没注意到。”

“我就是神留下来的遗嘱。九神时代将要终结,可能在明天,可能在后天,最远不过三五年。天已够冷,还要说寒心的话,冤家,一件衣裳哪够啊?”

若不是最后一句,神女所言当真如梦呓一般!但就是听到天大的事,郝秦仲也得顾着眼下。月光下看人,要比白日里素淡一些,本就白净的神女,现在脸上瞧不出半点血色,冷汗把头发都粘在脸上。

肚里没食儿,能不冷吗?就是拿炭盆给她围上,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啊。

“喂老板,快着点!”

“急不得哦!要吃生的吗?”

郝秦仲跺了两下脚,终于咬咬牙鼓起勇气,从身后搂住她。

“你还记得那八杯水吗?我只是想让你帮我吹吹。现在我是真的冷。没时间了,父搞出来一套理论,叫联姻,我得在他离开之前,找一个男人,告诉他,我不服。”神女的声音细若游丝,颤抖到断断续续,语意刚强,入耳却柔弱到带着哭腔。

“馄饨两碗,皮儿薄馅大,小料儿管够,请好吧您嘞!”

神女几乎是飞扑着将碗搂进怀里,伸过脸去蒸,举一双筷子,犹豫数次,终抄起桌边的胡椒筒。

见她手抖得筛糠一样,郝秦仲料到准要出事,刚想问需不需代劳,忽听得哗啦一声,胡椒山压住浮起的馄饨,胡椒烟盖过升腾的热气。

端的是神女,喷嚏打出来,不是“阿嚏!”而是“啊~噗。”

“真的能吃吗?要不再点一碗吧。”神女看着郝秦仲面前那碗馄饨,只觉得心惊肉跳,脸面全无。拜她所赐,原本寡淡贵在清亮,飘着香菜碎与油花儿的馄饨汤,已浑做泥水般。

生为神女,居塔神宫里,可以观天下事,她不缺见识,也了解民间疾苦。灾荒面前,莫说沾上黄泥,黄泥饼子也有人拿来充饥。问题那碗里可不是黄泥啊,硬是靠胡椒粉从“清汤”变成“稠羹”,这一碗,找遍骢阳界也算独一份。

郝秦仲夹起馄饨送进嘴里,捏鼻子捂嘴,仍忍不住低沉的阿噗两声。

“快别吃了!”有大碗馄饨熏着,她已恢复些精力,可以虎虎生威的站起身来,去夺郝秦仲的碗,一如他刚才跋扈恣睢的将那只碗从自己面前换走。

“嘿嘿。”郝秦仲回她一张大大咧咧的笑脸:“我嘴皮总比你厚实点儿。”

“那可未必。”说到拌嘴,她还没输过!无论脸皮还是嘴皮,也称得上百炼成钢。再说,珍惜粮食她倒是理解,如此死心眼可就过了:“澄出来,教他换碗新汤。”

“种胡椒难呐。”他不是不舍得那碗馄饨,是不舍得胡椒。师傅在山野里的道场,正傍着胡椒田。坐拥漫山遍野的胡椒,农庄主算得上巨富,苦得是田里耕作的农人。有道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椒农同样离不开胡椒,但收罢晒罢,再敢偷上一把,足够要了他们性命。

师兄的父母正是如此,受尽穷苦,二老给儿子取名商贾的“贾”。

听他说完,神女神色黯然,默不作声退回座上,用调羹从他碗里撇几口汤回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孟姜女哭断长城,小周后哭死李煜,美人垂泪,从不是几滴水罢了。从仓皇逃出范家花田开始,与神女一路同行,逛街买首饰赠与黄口小儿,园子里听戏没嗑完一盘瓜子儿,饭吃得同样不消停,他是诸多不解压在心头,到现下,被几滴泪全给融化,嘴也不灵光起来:“好吃着哩,热乎着呢,胡椒暖身子。”

神女泪水终于决堤,再不能任其流淌,放下筷子与调羹,从碗里折出一根掉到地上也毫不在意,掩面泣不成声:“我不吃。”

郝秦仲脑子嗡一下炸开锅!哭又不说理由,饶是付瑶季这样,他都得火冒三丈,偏偏是神女坐在对面,哭得他肝肠寸断,心如刀绞!

正当他坐立不安、彻底傻眼之际,神女镇定下来,舀起一枚馄饨,迅雷不及掩耳的塞进嘴里,用后槽牙狠狠地磨起来。

这又是哪出儿?

他刚天真的以为一切都将风平浪静,便见安静咀嚼几口的神女忽然弯腰下去,将嘴里食物吐个干净,起身时,脑袋咣一下撞上桌角,软软的滑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