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折腾人
清茶帮事毕,范定尧想着,老祖宗身亡事假,消失倒货真价实。自己握着方天戟,寻他的任务责无旁贷。
宝器识主,跟着跑总能找到。
后面的事儿挺让人蛋疼,那宝戟带着他,从大化城跑到大陆极南的半岛,又向西北,到创界山,兜一大圈儿,最后回到花都。
所谓四季花嘛,甭管盛夏时节,还是隆冬腊月,都开,且不顾时令,什么花都能开!是时严冬已过,天气见暖,雪存不住,落在一簇簇玫瑰、红梅等暖色调花上,半化不化,晶莹冰碴上一包洁白,隐约透着花的轮廓,实在有无尽韵味。
凡人孩童嬉闹树下,稍长些的少女采花上无根之雪贴补家用,小心翼翼,生怕折花。男孩子却大大咧咧,不厌其烦的一支一支折下来,给她们戴。
许是宝戟寻主心切,一路上甚少停歇,速度又极快,范定尧哪熬得过它,被遛得心如死灰。好歹是回到花都,他打定主意,大戟自己停步还则罢了,若它再往别处瞎跑,自己定要抓住它,回范府看看再说。
不消他去抓,那戟自己停在家老豆腐摊前。
即是“宝戟”,便通灵性。试问天下,特别是花都,谁人不识它?现在范海名声这么臭,它会招摇过市捡骂?早收去锋芒,变做芝麻大小,若非心有所感,靠眼睛盯着,范定尧自己都容易跟丢。
故此,一人一戟匆匆赶来,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戟悄无声息落到张桌子前,被伏案喝老豆腐的男人顺手收去。
范定尧大喜,刚要跪拜,忽然明白过来。看宝戟表现,那人是老祖宗范海无疑,但他一身游侠装扮,兜帽将头脸护得严严实实,显然是不想被认出来,便免去礼数,施施然走过去,与他对面坐下,悄悄拿两指头按桌面。
放在几个月前,他不敢如此不敬,与宝戟混久了,相应的,范海也从远在天边的老祖宗,变成可以接触到的长辈,论不过来直接称老祖宗的大长辈而已。
“给他来一大碗儿。”范海头也不抬,许是嘴里填满东西的缘故,吐字有点不清。
范定尧心中了然,哈气搓手,扯嗓子嚷嚷:“葱跟香菜全要,少来虾皮儿多放辣,再来两瓣蒜。”老餮本色尽显无疑。
一般呢,口味重的人,吃盐也重。葱跟香菜全要不说,还得加两瓣蒜,说明不忌口,多放辣,却少放虾皮吃淡口儿的,不多。再加上这熟悉的声音?老板从热气锅里抬起头,当下喜上眉梢,将铲子搭在灶台上,吩咐句多多乘,自己屁颠屁颠跑过来:“范爷您来啦?”
范海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大事,他不管,也管不着。这范大少爷,十次来八次忘带铜钱,随手掐银子不用找,倒是实打实的。
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老祖宗虽已全副武装,范定尧生怕节外生枝,急中生智抬起头粗声粗气地嚷嚷:“看什么看?庆城范家!”
“范”虽不是什么人堆里随便捡的大姓,架不住花都城大啊,姓范又称得上爷的不少。凡人不提,光修士就三家。他们家最牛的,叫“范家”,剩下是庆城范家和五楼范家。平日里说“范家”前,他总特意顿一下,免得别人把自己跟那帮下三滥弄混。没想到也有今天,还是当着老祖宗的面儿!事急从权也不能坏礼数,他刚要赔罪,脑子里炸起范海的声音:“臭小子,挺机灵啊!”
神念交流而已,这招不新鲜,新鲜的是范海出现的地点和方式,还有说话的口吻。范定尧听得眼泪差点落下来,在心里回应:“老祖宗,您老咋不回去呀?家里人可都不敢上街啦!”
“吃着,吃完塔神宫见,有人迎你。”用神念交流的好处,一来是不容易隔墙有耳,二来是不耽误吃饭。范海一边安排,一边端起大海碗,筷子噼里啪啦,嘴里呼噜呼噜,半碗老豆腐转眼扒拉干净,把碗墩在桌子上,擦一下嘴,抿一把汗,哈一口热气,嚷一声结账,将两文钱拍在桌上,头也不回的离去。
敢情自己是在老祖宗最难得放纵时候撞进来的?再追上去显然不合时宜,范定尧坐在桌前眼巴巴等自己那碗老豆腐。人什么心态,一来是年龄和阅历,二来是生命的阶段。这挺有意思,人有了孩子,便凭空冒出爹妈样来;到得中年,纵使一直与世无争、衣食无忧,也不如青年人锐利;将死之际,自然而然显出无欲无求。究其原因,经历过是一码事,你还得带着那种心态去经历。范定尧今年七十多年,比起那老村长也没小多少,但身为修士生命绵长,他本质上还是个孩子,会因为个女孩儿争风吃醋闹别扭。你让他绷紧脸皮,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以,让他心里不乱想,强人所难。
老祖宗为啥这个样子?为啥去塔神宫?当初说好的送,方天戟这就收走了?他心焦啊,坐立不安,手指头哒哒哒的弹桌子,可等到老豆腐做得,哪管什么烫不烫,端起碗来仰脖儿灌,当好酒那么一口闷。老祖宗已结过账,喝完他撒腿就跑,边跑边放火,如处理尸首一般把满头满脸的汤汤水水,还有一路风尘都烧干净。
范海说塔神宫等他,喝再快也没用,他一直追到塔神宫下,硬是连影子都没看着。倒是神宫柔光下,万亩野花前,站着一男一女。
范定尧心里咯噔一下。
冕服莲花巾,微笑自带暖意者,義宫主,塔神新近所生“神明三亲子”中的次男,遗珠神女亲哥哥。
女子名为付瑶季,范定尧更习惯称其为付瑶徊,她拜入殷长空门下前的名字。
这二人手拉着手,举止亲昵。
付瑶季是个细心的女人,觉出尴尬来,甩落義宫主的手,又稍往他身后躲躲。
義宫主拱手道:“本不该这样,范祖嘱我们必须轻浮来迎。”说罢深深鞠躬:“范兄辛苦。”起身后,又一把抓住付瑶季的手,引得她再往后多躲几步。
范定尧微不可查的咧了下嘴角,回礼道:“无妨,定尧是来赴老祖宗之约,复神女之命的。”
付瑶季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被義宫主掐手拦住,更不敢再看他。
相对无言几秒,范定尧终是忍不住发问:“宫主何不引定尧进神宫?”
義宫主再次拱手,略带歉意:“从见礼罢,到范兄出言询问,季儿的脉搏跳了九次,不足十。还请范兄回去,慢慢喝完一碗老豆腐,再进神宫。”
这是什么规矩?范定尧呼呼的吹两下额前碎发,争辩道:“我饱了!”
“范祖的意思,请吧。”義宫主微笑和煦依然,却平添层不容置疑的意味,抬手示意他回去。
“莫名其妙!”范定尧跺两下脚,倒也无可奈何,扭头往回跑。
坐下来喝口茶暖暖身子的机会都不给,喝完一碗又一碗!哪有这么折腾人的?付瑶季终是没忍住,朝他背影喊:“数着虾皮儿!渣滓收拾干净!”
范定尧什么速度?她什么嗓门?根本听不到。義宫主见她望眼欲穿,将她搂过来,吻她眼睛,罕见的含情脉脉:“季儿莫要关心则乱,范祖是在磨他。”
这一碗肯定没法慢慢喝,范定尧赌气般浇一整罐辣椒油进去,将胃里烧得滚烫,火花带闪电地杀回来,咬牙切齿:“带我进去!”
義宫主深深鞠躬:“范兄这一碗,吃进多少颗虾皮儿?”
范定尧差点脏口儿骂出来!但转念一想,这事儿可难不住他!当下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下到胃里,忍着恶心,把那七零八落的残躯扒拉个遍儿,约莫出数来:“二十七颗!”
“一十四颗,范兄忘记减去上一碗的,还请再去。”
砰一声!范定尧身上明黄金火窜起几丈高,冲天而起,直奔塔神宫而上!郝秦仲抱着神女在神宫底下抓耳挠腮的事他都听说过,笑话!一介凡人上不去,他还上不去吗?
踩云,踏鸟,冷风在耳边飕飕吹过,塔神宫地砖上的缝儿他都能看清楚了,只消再踏一脚,他就可登临神宫!可这一脚注定踩空,非但没上去,还开始往下掉。
塔神宫可不能乱闯,触发禁制会被打落凡人一天!这一天怎么熬倒是其次,凡人的身体,掉下去一准摔死,灵魂无处栖身,直接去终焉那报到吧。
他闭上双眼,没有挣扎。
有手将他稳稳托住。
性子直不假,但他不蠢,为这点事儿还不至于把神宫的规矩忘掉!
老祖宗啊,您到底是舍不得定尧摔死!赠戟近了一步,有这一遭更近一步,他肆意妄为的哈哈大笑,不成想被一口老痰呛的剧烈咳嗽起来。这可不对啊,他鸡皮疙瘩爬满身,赶紧睁眼。
接住他的不是范海,而是位藏青袍大胡子,塔神座下四大护法之首,竭泽锦鲤。那家伙沧桑的脸上挂着笑意,掏给他一面铜镜:“还捡郝姑爷的乐子,看看吧,你自己也成乐子了。”
好家伙,镜中哪还是风流倜傥的范大少爷啊,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
失算!凡人活个八九十顶天了,罕有过百的,修士可过分得多。自己伪装的当然随意,变个美女,变个俊生。被打落凡人,该什么岁数就什么岁数,如果身体状况不佳,以凡人的状态根本撑不到那时候,完了,直接收拾收拾归西吧。像他一样百岁以下的倒还好,老怪物基本个顶个完蛋。
曳尾鹰哥怎么还活得好好的?范海没下死手呗。
真成笑话了!范定尧靠在树下面,老脸臊得通红,倔强的不去看手拉手站在一旁的付瑶季二人。
義宫主不可能永远装空气,见范定尧喘匀气,拱手鞠躬:“范兄莫要心急,熬过亥时便好。回范家或是到我宫中歇息皆可。范祖的考验未过,范兄只是到我宫中休养,明日依然去喝。”
后面那句欠扁的话,是因为他看出范定尧老眼放光,劝他莫要想着钻空子。
真是不能太急,范定尧攥两下拳头,抻抻老胳膊老腿,发现自己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不堪。这也难怪,毕竟修士底子,不能与凡人一概而论,莫说七老八十,活个一百二三也不稀奇。气管儿不好,那是抽烟抽的。爱屋及乌,新近学会抽烟,照理说不该这么快显出端倪,想必是打落凡尘时有大能出手,提醒他一下,抽烟有害健康。
“不行,来都来了,今日必须见着!”他站起身来,坚定地往花都城中走去。
半道雇辆马车。
不光是走不动,他把老豆腐摊整个给拉回来。
付瑶季见状,无奈的接连叹气。義宫主收回书籍,照样起身相迎。
范定尧管他迎不迎?低头一看哪都是空地,盘腿坐下来,直接朝天上吆喝:“老祖宗,您老要干嘛定尧知道,但这老胳膊老腿儿跑来跑去忒不方便。先说好不带改题目的,咱爷俩儿今儿就杠这,定尧就坐这儿吃,吃饱了吐,塔神宫高低上去!”
“臭小子,带二斤吊炉烧饼上来!”
“折腾他干嘛,吾这管饱。”
“吃不惯!麻溜滚蛋!”
“得嘞!”皮肤油脂分泌不旺,范定尧打个瘪响指,拍屁股上车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