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遗骨
人一生走过多少路,很难统计,但他到过什么地方,一清二楚。在那里又做过些什么,就算他自己不记得,总有人帮他记着。
老村长胡子垂到胸口,死拐杖已无法保证安全,由儿子搀到村口,一坐就是半天。到他这个年岁,已经很难有什么事情再让他惊讶,就算知道曾经在村子里驻留好久的傻子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殷长空,也不足以。
没错,就是傻子。村子里,壮丁打猎或耕作,女子操持家务,孩子尽快长大,一日三餐,繁衍生息,井然有序。在他们看来,不耕作,不盖房,不娶妻,渴了捧山泉,饿了打野物,困了睡树上,整日价不务正业,跟个牧童混在一起,这壮汉是傻子无疑。
“那牧童还在吗?”俊朗青年人问得有些急切,问完不待老村长回话,自己干瞪眼:“啥?被野狼叼了去?坟呢?”不消回答,他又自问自答:“早平了?还真是孤星照命啊!”接着喜笑颜开,奔西头转身就走。
留老村长孤零零坐着,懒得摇头,光叹息:“多好个后生,傻了。”
很多老人所谓的宠辱不惊,是他们不愿意多想,这奇怪后生,其实是读出他将要说的话,根本不消他慢吞吞解答。如果他知道这“后生”本名范海的话,就由不得他不惊讶。
范海孤零零向西走出村外,见黄土矮山上,老松稀疏,四处乱坟,没什么触动。他活的够久,足够将骢阳界走遍,将想知道的一切事情都挖个水落石出;经历的够多,足够填满他的脑子,不得不选择忘掉很多没大用的。这才叫真正的心如止水。直到几十年前,与殷长空一战,他看到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务必一探究竟。如不是心有所悟,需尽快闭关修炼,他早该来到此处,说不定见到的就是个活生生的牧童,而不是座冷冰冰的坟了。
他直线寻得一处微微隆起的草地,将手按在上面,露出疑惑的神色,赶紧伸出另一只手,对准身边老松。
几片松针乖乖飞进他手里,中间有树干挡着,松针没有绕行,也没有在树干上留下痕迹。
他又轻轻发力,从土里吸上来一只老鼠。乱坟岗里的老鼠吃喝邪性,生得无比肥硕,性情暴戾凶猛,连猫都不怕,到他手中,却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功力没有消失,土也没有问题,只有下面那具尚显细弱的骸骨抓不上来。
看来不得不挖坟了。他虽百无禁忌,晦气事能不做还是不太想做。
当然,他挖坟不用铁锹,更不用手,道一声“起”,前方大坨土都被拔起来,道一声“散”,土都随风而去,剩中间枯骨,落回坑里。坑里有碎石,骨头又相互撞,折断几根,瞧得他甚是心疼,来不及多想,跳进坑里,去抓硕果仅存的一根完整股骨,任碎骨头噼里啪啦砸在身上。
那些骨头竟没有继续浮在天上。不仅如此,范海眼光毒的很,真如他心意的话,粘在骨头上碍事的土会被一并除去,现在依然碍事。他不洁癖,是因为这些土挡住了骨头上一些隐晦的花纹。
这些骨头真心神奇,隔空取物取不上来,悬浮术里仍会落地,凭他一双慧眼,竟瞧不出什么端倪,说是万法不侵也不为过。但这骨头土地能载,手掌能握,便是依然服从自然规律。结合骨头的腐坏程度、当地的环境等诸多因素一起考量,他能大概推测出,这骨头葬于二十三年零八个月前。
算上怀胎九月,正是郝秦仲生日,而且二人同样的,身负异能,孤星照命。
此话何来呢?
首先是“身负异能”。塔神从不会刻意炫耀自己究竟多么强大,别人拿不准,范海却瞧过他在神庭中锋芒毕露的一幕,将其他神明握在手中。唯独殷长空一门,师傅加上四个徒弟,他看不清楚。美人付瑶季,名动花都,又与他亲闺女遗珠神女往来密切,他当初是特意瞧过的,可与郝秦仲相处六年后回来,就再看不清。
还有,神庭之中,两人联手袭击神王。他范海几斤几两自己清楚,真正打神王个措手不及的,是郝秦仲。那小子的拳头,只要敢想,便能遇强则强,不是简单的对等,而是类似于指数,疯狂飙升!所产生的效果就是,无论对上何种对手,打上去都跟凡人没什么两样。花田一战,黄金甲上硬能给打出个拳印,他若不躲,与塔神精心策划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倒也不是全没好处,塔神就不用演戏自己往外逼那一口真血了。
而这牧童,且不说他“万法不侵”的遗骨。凡人跟修士的差距,不仅仅是会不会使用真气,光寿命上的鸿沟就难以逾越。殷长空若不是身法实在诡异,如何能做到对上范海而不落下风?你真信这世上有得天独厚的奇才,可以闭门造车出绝世功法吗?他这身法是跟谁学得?没错,正是这牧童!他屈居小村三年,受尽冷眼,其实是在跟那牧童学武!倒不是明着学,他三岁习武,三十六岁时已算得上老练家子,一眼便瞧出那牧童无论抓虫子、上树还是趟河,都自有番高深莫测的意味在。起初,他当这牧童是高人避世,日久才知确实是神功天成。
如此说来,那牧童便是所谓得天独厚的奇才吗?是也不是,与“孤星照命”有关。
在骢阳界,执掌轮回的是“终焉”,神庭中,绿魂灯里掉出的枯骨是也。草木鸟兽皆入轮回,芸芸众生,纵使为神,哪有精力挨个照顾?所以这事儿很早就已存在也说不定,只是第一次入神明法眼是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申之南治下,有贞洁老妇守四十年活寡,当地人求将其破格升为圣徒。这事本不够格,武神爷本着见其一面以示嘉奖罢了,却发现那老妇灵魂一片空白!起初他以为是“终焉”手下操之过急,连头七都没过就给刷去记忆,特意赶去“轮回之地”问罪。两位神仔细一核查,发现那老妇落生后不足半个时辰,便被另一个来路不明的灵魂给死死压制,代她过了六十三年人生,直到阳寿耗尽,才给放出来。
六十多年啊,再精明的人也被憋傻了!她白纸一样来终焉这报到。
这还了得?九神出马,将骢阳界翻了个底儿掉,查不到鸠占鹊巢者半点蛛丝马迹。
直到五十三年后,一位收养三十好几孤儿,最终搂着老狗郁郁而终的鳏夫前来报到。很多无后人为延续香火都会收养孩童,如他一般捡到孩子便养,到三十几个,这份大爱简直感天动地!再说他也忒惨了点,母亲难产而死,喝米汤长大,三次娶亲,老婆皆活不到半年。终焉说带过来,我亲自慰问!一看,好家伙,又是类似的手笔!不由得勃然大怒!
九神再次出动,依然无果。
讽刺的是,他走后,那条老狗不吃不喝,不足半月随他而去,同样留下个被压制十几年木讷起来的灵魂。
之后一千多年里,这种现象又被发现四起,皆因生前有过不同寻常举动,蒙神明亲自召见后,才得见天日。也就是说,在这些年里,未必只有这四起。
追溯这些人生平。
万人空巷的歌姬,与俊书生相拥悬梁,二人皆被偷梁换柱过。
免费用土方子给穷人瞧病的樵夫,遇大雪封山,与老婆一同饿死在林中小屋,二人同样被反客为主。
权神京中清修的大师,他倒没娶老婆,墙角的蛐蛐,一年换一只。
最绝的,是南海的名门望族,树大招风,被十几家联手,一夜间夷为平地。那些家伙寻衅的由头甚是可笑,说那家旁系,一对儿不足二十岁便头角峥嵘的天才,亲兄弟相恋,败坏人伦!安塞浮尸前往善后时,发现那一对儿情况类似。
结合之前的两起,九神发现,这是有一对儿灵魂,若同世为人,则同时逝去,不得善终。若不能同世为人,或者在一起受到阻挠,则必孤星照命,克父母,克伴侣,克师友,连根基千万年的修士世家都熬不住。
郝秦仲他孤星照命啊,父母双亡,师兄妹倒还没显出端倪,师傅先行横死。因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被修士随手抹杀,货真价实的横死!
这牧童更不必多说,村子里民风朴实,稍微沾亲带故,都会帮衬着点。坟荒成这样,那准是一个在世的亲朋都没有。别忘了,他可是个牧童啊,身边不是跟着一头牛吗。狼群袭击,怎会舍牛而取人?又是一同死的。
九神何其聪明的人?神庭中,郝秦仲演武完毕,他们便都瞧出端倪。镜神难得恢复了在始源之地时的记忆,明言就算在始源之地,也不曾见过如郝秦仲一般诡异的身法。将要发生的事情太过绝望,他是最大的变数!
股骨上沾着的土十分倔强,范海怕力大伤了这脆弱的枯骨,仔细摩挲很久,才除去大半。再加上过度腐坏的缘故,这骨头上的纹络不甚清晰,特征倒是鲜明得很,鳄口、鹿角、狮鬃、鱼鳍、鹰爪的五脚蛇。(我知道你会说这是龙,对不起,本文无龙无凤,包括本人后续的书中,很长时间都将无龙无凤,而是“有脚巨蚺”之类的怪物。)
有脚巨蚺!郝秦仲,你可真能给老夫惊喜啊!